第37章 重逢

疏影横斜,夜至微阑。

高门大户的悲恸总是无声。

祝家人动作很快,条例明晰,对于丧葬,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讲究。

祝府的门又一次热闹起来,跟几年前的情形一般无二。

进进出出的人,有的挂着笑,有的眼睛又红又肿。

白色丧幡在风雪中飘摇,一众僧侣在寒风里念起经。他们念的我听不懂,我只站在回廊中。这声音嗡嗡的,忽近忽远,我迷朦地看着远处的人影憧憧,灵堂里不断传出呜咽声。

公子前几日都没好好合眼,每日只进食一些米汤和习以为常的苦药。他披着孝面布,脸色差得比布还白。

他不在灵堂中接待众人,而是独自呆在桃苑。

我住在清灵阁,去他那一趟得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这么来回跑几天,我也消瘦了不少。好在谂公子心细,在桃苑又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这样一来照顾公子方便许多。

桃苑离灵堂的路不远,一条小径路过花园,转角后就是。我和祝家人不熟,多日来也只是远远观望。公子的大舅父,二舅父都回来了,身边跟着几个女子,应是正房和几位姨娘。接着是大房所出的祝延,祝谂和祝璎璎,二房的祝亦娴和北上去书院念书的祝顺也回来了。

老夫人走得第二日,祝亦清夫妇也来了。

一大清早,公子还在沉沉睡着。我洗漱一番后在院中煮茶,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桑铃,是你吗?”

回首见一女子鬓发如云,除去钗环首饰,一身素缟,像玉兰树上的冰晶花。

“亦清姐姐?”

我还不知如何开口问她的近况,她身后就跟出一人。男子并不高大,和亦清姐姐正相匹配。神采英拔,面容端方,挺鼻如峰,特别一张嘴,明明不在笑,可唇角总泛着微微笑意。

“几年未见,你过得可好?”她上前拉住我的手,“姿容胜雪,出落得这般好看,连我见了都惭愧。”

“我看是你学得伶牙俐齿了!”我偷在她手心抓痒痒。

她淡淡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这位是我表妹,桑铃。”接着同我说:“这是我夫君,顾平言。”

“原来是顾大哥。”我赶忙行了个礼。

听闻顾家在江南富庶一方,最早也是读书人家,后来生意做得愈发好,就舍弃了芝麻绿豆官,一门心思发家致富,现如今,江南一半的米面粮食铺都是他家的。不知像这样出身的人家是不是一样守规矩,还是行事作风泼辣些?

“铃表妹无需多礼。”他声音温缓平和,自然地站定在祝亦清身边,不浮不躁,稳稳当当。

实乃一对璧人。

祝亦清与他对视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只说道:“夫君可否在这稍坐,我与表妹许久未见,有些闺房话想聊。”

顾平言晏晏笑看着祝亦清:“夫人自可去。我在这等你,不妨事。”

祝亦清微福了福身子,兀自环住我的手臂朝前去。

我等着亦清姐姐开口,可漫步了许久,她也未曾说话,只是在桃苑周边打转。

我偷偷瞥她,看见她的目光定在不远处的角落,就是公子睡得那间屋子。

“亦清姐姐,你多久没回来了?”

她目光飞速投回我脸上。

“回门过后就不曾再回来过。”

“顾大哥,他待你可好?”

她微愣了愣,许是想到了什么,遂开口道:“平言为人正直坦荡,稳重自持,对我也是多有忍让。”

“忍让?”

我有些纳闷,怎么用上忍让这个词,听起来像我和谷符抢吃的,我没抢过于是阴阳怪气呛他用的。

她飞速眨了几下眼,看向对面的小花园:“也不是忍让,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从前并未见过面,算是成婚后才开始熟悉,那必是要磨合上一段日子的。”

“我刚才瞧见你们相敬如宾的样子,”我偏头朝她笑道,“必是磨合得差不多了?”

她微微收起下巴低下脸,好像是羞于谈这些。

“不说我了,你们这次来呆多久?”

“等老夫人出殡后吧,这还要看公子的意思。”

说起老夫人,我俩又抽离出了刚见面的喜悦,气氛一下子落下来,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恹恹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又起了风。

“祖母这一去,祝家不知何时能走出来。”

我以为她会诉一些小女儿家的伤离之语,却没想到她所虑的竟是祝家门楣。

祝家恐怕是真的遇到些事了。

我虽不懂那皇城庙堂,但话本子的高门大户多多少少会遇上这样的难关。

“眼下的难关只是一时的,”我们步入花园,我随手在枝头拈了一些雪,随它在指尖融化,“就像这风雪,冬日里刮得再猛,一到春日便都化得无影无踪。”

她点点头,拉着我坐下,表情有些奇怪。

“你们这次来,表哥……身体可好?”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垂着眼睛看地面。

“老样子,本来呢,似是养得强健了一些吧,还能起来走两步,现如今,老夫人一走,估计又伤神伤身,打回原样了。”

她突然伸出手拉住我的小臂:“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有些呆住:“倒……没什么事。”

“那,”她收回眼神,“那便好。否则……否则老夫人也不会安心去的。”

闲谈了没两句,公子便慢悠悠的转着他的破椅子出现在屋外。正碰见了顾平言,两人似是说了几句话,便双双朝我们这头望。

亦清姐姐站起身,语气有些不自在:“铃儿,我们回去吧,我怕平言等着急了。”

我立时站起身,随她一同往回走。

好像谁也没提上次落水的事。我不敢问她为什么,她恐怕也不愿让人知道。

等她夫妇二人一走,公子转到我面前来。他只穿了件中衣,套了一件鹿绒外衫,领口还敞着。

我皱起眉:“清晨寒凉,怎么穿得这样少就出来。”

“她同你说什么了?去了这么久。”

我将药递到他手中。

“自然是关心你的病体。”

“关心我?”他捞起碗一饮而尽,“她关心我做什么?”

“你们是亲人,关心你的病体不是应该吗?”我回屋取了披风,一整个把他和椅子裹住,“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无情啊。”

他木木地盯着我忙前忙后,不再说话。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我将他裹成粽子状才罢手,一屁股坐下倒茶喝。

“你是觉得我很无情?”他还在盯着我。

我灌了杯茶,咂咂嘴:“嗯……难道不吗?”

旁边的桃树“突噜”落下一些雪。

我惊恐地转头看,“哎哟,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野猫的动静。

“那我要是有情呢?”

背后的声音突然离我好近。

我呛了一口,回过头看他莫名幽怨的眼神,噗嗤一声笑出来。

被我裹得跟个大粽子似的,只露个头出来,这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好笑。

“很好笑?”他挑着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笑啊哈哈哈哈。”

“那你回答我的问题。”

我冥思苦想了一阵:“有情……对我有情的话,应该多给我一些零花,有情不如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开始转他的椅子。

“别走啊公子,怎么一说起这个就不行了?”

我仰头又喝了一杯茶,喟叹道:“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