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黑了。
庆山上暴雨仍然不停,她在山上已寻了近一个时辰。
她找遍了悬崖上每一寸土地,始终没见到他半点身影。
她开始害怕,暴雨将她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她的脸上不停有雨水冲刷而下。
长途跋涉与暴雨冲刷,让她的脸色煞白一片,像极了深山中飘荡的厉鬼。
她站在悬崖边,四目茫然,绝望逐渐从心底涌上来。
人们只道她天真活泼没心没肺,天知道她有多喜欢他?
那时她遇见山匪,武力不敌受了重伤,躲进深山后就晕倒了。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没想到还有再睁眼的时候。
她一睁眼就看到他了,他在替她煎药,背对着她。
他的背影,温柔宁静,让她不由地就忘记伤口的疼痛。
他来到她身边时,手里捧着药,周身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春光照在他身上,他的笑容比春光还要温柔。
那段日子里,他喂她喝药、替她上药,天气好时,带她出去晒太阳。
如是,她才捡回一条命,完完好好的一条命。
她喜欢上他,就像喜欢这条性命。
如今她连恩都没来得及报,就要与他阴阳两隔了吗?
她咬着唇,溢出一丝血腥,她握紧了拳头,绝不!
她深吸一口气,在漆黑暴雨中呼出雾气,她一定要找到他!
他曾救她于垂危之际,如今,她一样可以!
云淇儿咬着牙,又到悬崖边认真巡视了一圈,终于在一处找到根经年的粗|壮藤萝,蜿蜒着指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她将剑系在腰后,双手抓进藤萝便顺藤向下爬去。
粗糙的藤萝将她的双手刺出|血来,血迹在藤上染成了殷|红的纹路。
从前父亲教她练剑时,她便常常因为手上磨出一两个小水泡,哭着闹着许多天都不要练剑。
此刻她一双手掌磨破了许多处,刺得她火辣辣地疼,可她始终咬着牙默不作声,铁了心要找到他为止。
她最初抓的那根藤条长度不足以到达崖低,于是她中途不停地转换藤条。
终于,在换了十几根藤条的时候,她望见了凸凹嶙峋的崖低。
此时暴雨似乎停了,但崖低仍有雨水汇聚流淌的水声。
云淇儿一下崖,就听到远处“嗦”地一声,像是有什么移动。
她忙握紧了腰后的剑,手触碰到剑柄,又是一阵刺痛。
她忍着疼,放低声音向那边靠近。
慕容听到有人落地的声音,心弦瞬间绷紧。
可他一条膝盖被石头压断,动弹不得。
他于是悄无声息从袖中摸出一个小黑瓶,听着来人靠近的脚步声,随时准备放毒。
却是云淇儿先喝出了声:
“谁在那里?”
她明明已经筋疲力尽,可还是鼓出一口气,佯作很有底气的样子。
慕容听到云淇儿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手中小黑瓶默默塞回袖子里,这才淡淡出声:
“是我。”
云淇儿闻言仿佛劫后余生般,又惊又喜,急切跑了过去。
她本就力竭的身子这么一跑,一不留神就被脚下石子绊了一脚,整个人脱了力便往前扑去,恰恰好扑在慕容被压断了的腿上。
“啊!——”
饶是慕容这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兼惊吓折腾地嗷嗷直叫。
乐极,生悲。
他怎么会以为她是来救他的?
这不落井下石、断腿压人么?
慕容黑了脸。
云淇儿听到慕容惨叫,慌忙从他腿上爬起来,一抬头正迎上慕容苍白的脸。
他的脸在峡谷月光下被照得柔光盈盈,仿佛用月亮做的玉石,清莹剔透,洁白无瑕。
“万幸万幸!”她捂着担忧了一晚上的小心脏高兴道,“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慕容实在忍不住眉毛挑了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事?”
就在她扑过来之前,他的脸上还是红|润润的,可有血色了呢!
云淇儿闻言才想起来什么,一低头,才借着月光看到他膝盖位置的衣袍上,斑斑血迹正迅速扩张。
“这、这,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指着他的膝盖,有些失声。
“方才刚止住血。”慕容淡淡道。
这是说:都怪你,就怪你!
云淇儿面露歉意,不好意思道:“那要不你再止止?”
“......”慕容挥挥手示意她坐到一边去,“草药用完了。”
云淇儿想都没想就问:“你要什么样的?这山里有吗?我去采来!”
慕容看了身边女孩一眼,她身上已经湿透了,两手中殷|红一片,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头上、衣服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
“不用了。”
他说着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待会扎几针就好了。”
他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不知怎么,仿佛听出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但究竟是什么,谁也没去思索。
云淇儿听他这么说,心想他是神医,他说能好自然就能好,便放下心来。
想了想,她又同慕容说:
“现下夜深了,我看不太见,且山上山下都是泥泞,很不好走。不若我在这附近找找有没有小岩洞,咱们暂居一夜,明日天亮再带你回去?”
慕容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案了,点头应了。
云淇儿这便起身去寻岩洞,从前她同父兄浪迹天涯的时候,偶有时会宿在山谷岩洞中,既安全又暖和。
没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岩洞,便回来扛着慕容进去歇着。
恰好洞中有些枯枝烂叶,未受暴雨侵浸,云淇儿将它们围坐一堆,点燃了篝火。
两人紧靠火堆,一边取暖,一边烘衣服。
“你先睡吧,山中常有野兽夜间出没,我在这守着,你放心。”
云淇儿边取暖哈气,边对慕容道。
慕容没跟她客气,但他犹豫了一会儿,终还是对她说:
“你若困了就睡,野兽来了有我。”
云淇儿嘿嘿笑起来,
“你给它扎针吗?”
“......”
慕容表示不想理她,裹上烘干了的外套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她睡觉了。
半夜,慕容被腿上的伤痛醒的时候,篝火只剩了些火星子。
而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守夜叫他放心的人,用剑支着脑袋,睡着了。
慕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我真放心。
还好他身上常年戴着驱虫驱兽的香,不然这山谷中夜行的野兽们,今晚可大饱口福了。
他看着她坐着睡觉的样子,想起她冒着暴雨千辛万苦来找他,觉得心里有些暖暖的。
许是,许是篝火的余温给暖的吧?他想。
慕容的扫过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剑上。
那一刹那,双眸猛地睁大,心中无数恐惧瞬间涌上来。
他想起刀光剑影下,他的家人如何惨死;
想起火海滔天中,他被母亲捂着嘴躲在暗处,看着亲人全部死去,他这个被整个九州赞颂的剑术天才,却无能为力;
他想起荒野茅屋里,他终于从城里恶犬口中抢来食物时,却看到他的母亲手执利剑,自刎在在父亲牌位之前......
他的双|唇颤抖起来,连双手都不受控制地僵住、颤抖,他耳朵里嗡嗡嗡千百种声音混乱|交响,他觉得头好疼,快要炸裂般疼......
他死死盯着那柄剑,眼中泛了猩红,他看着握剑的少女,脑海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狂笑着响起:
“你看看她,天资愚钝,完全不是练剑的料啊~
可是有什么办法?人家沾了父兄的光,只要拿着剑随便挥两下,整个江湖都赞她‘女侠’~
可是你呢?连她这种平庸之辈都仗剑天涯了,你还拿不起剑吧?
十年啦,十年你都提不起剑来,可真是个废物!
像你这样的废物,活着做什么呢?不如...就结束这个毫无意义的人生吧?
啊,我忘了,你还有灭族之仇没报,你不能死呀?
那怎么办呢?
现在的你好生痛苦,都是因为谁?
是她,是她带着剑,让你想起悲伤的过去。
没错,罪魁祸首就是她,你很痛苦是不是?
那就...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
脑内声音肆无忌惮地叫嚣着,他死死捂住双耳,可那些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喧嚣。
他开始大口大口急促地喘气,
不行,她救了他,她救了他,她救了他!
他不能、不能......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的牙咬着唇别过眼去,不能再看那柄剑了!
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但是没事,没事,他已经度过去了,已经没事了,没事了......
他不停地这样告诉自己,直到重复了上百句,脑海中的声音才渐渐削弱,他的呼吸才稍稍缓慢下来,窒息的胸口如释重负。
他看着自己仍有些颤抖的双手,眼中是不可思议的目光,他的唇角渐渐露出笑来:
他真的,真的度过去了?
他心中燃起仿若重获新生的喜悦,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真的度过去了!
他回头看着熟睡着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云淇儿,看着她手中的剑,他心中仍有些恐惧,可他能感觉到,这一次,他不会再失控的。
慕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朝云淇儿伸出手去。
他搭手在她肩上,轻柔地将她向后躺平,给她换了个仰卧的睡姿。
放下她的那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或许是对那把剑仍是心有余悸吧?
还是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他回答不上来,只是在这一刻,他只想静静看着她,脸上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
“谢谢你。”
谢谢你,护我一夜周全。
从此,无论黑白结局,我慕容伯颜,都护你无碍。
·
是夜丑时,距庆山百余里的圣奚宫|内,夜深人静。除了值班守夜的,所有人都已入了梦乡。
于是谁也没有看到,一只从北方飞来的黑羽信鸽,在夜色的掩护下,落入了哪间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