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韵看着纸上几行字,整个人愣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今年乃光启十年,元武三十年,正是十年前!
册上所述,正是宫主大人多年来要她查探之事。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继续向下看,见下文续道:
“吾不悔于九州社稷,但愧于四氏冤魂。”
这一页到此为止,她快速往后翻页,再没见到关于十年前灭族的记述。
她的目光停留在这一册的最后一页,其上道:
“光启九年,吾久卧病榻,见九州天下纷乱四起,疮痍满目,思及四氏在时之盛世太平。
奈何庸庸此生,终是愧于社稷,而今悔之,晚矣!
自知时日无多,恐不及吾儿加冠之日,故先赐字曰:偿之。
惟愿吾儿傅忏此生,心明眼亮,辨得是非善恶,不为他人左右。行大丈夫之事,为天下大义、为苍生安泰,不为一人、一家、一权之愚忠,亦不屈于世俗陈腐之论,令一草一芥都能得公道,更无论贫富贵贱。
愿吾儿来日安定九州,以偿为父之愧。”
花韵看着这几行文字,目光落在“令一草一芥都能得公道,更无论贫富贵贱”上,不由得,就想起她与傅忏初遇那一日。
·
京城最繁华的地段是东巷街,东巷街最繁华之处,是花云阁。
几月前,花韵还是花云阁的第一花魁。
那日,花云阁来了位客人,面貌丑陋却财大气粗,逼着要花韵服侍他。
花韵不肯,那客人便闹了起来,抓着花韵的头发就往街上拽。街上行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便听那客人一把将花韵扔到地上,指着她破口大骂:
“一个出来卖的,搁爷这儿装什么清高?啊?!”
花云阁的老鸨急急冲出来,拉着那客人劝到:
“这位爷,我们花韵呐,自来就卖艺不卖|身的。您这...”
客人一把将老鸨推开,怒道:
“滚!爷说话,关你屁事!”
老鸨无法,担忧地看着花韵。
这花云阁明面上是这老鸨的,实际上,花韵才是幕后掌权人。
花韵趴在地上,紫色轻纱披肩滑落,露出半边香|肩,饶是这种境地,也透着诱人的美艳。
她慢慢撑起身子,将轻纱缓缓捻上肩头,抬手扶了扶头上金步瑶。
围观众人看了不由感叹:不愧是京城第一花魁,这种时候都不忘整理形象。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当花韵的手抚上金步瑶的时候,花云阁附近潜藏在暗处的一批人,纷纷握紧了腰间软剑,只待花韵一声令下。
那客人将老鸨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仿佛仍不尽兴,又转回头来继续骂花韵。
花韵听着这些话,面露委屈,心中却是不痛不痒的。
当一个人有了足够的身份地位,就不会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毁誉。
然而那客人似乎不满足于无关痛痒的辱骂,也不知怎地,他仿佛越骂越来气,说着就要动起手来:
“当婊|子还立牌坊呐?要爷说,做事儿就得做彻底,爷今日就要你瞧瞧,你卖是不卖?!”
说着,他上手就要去扒花韵的衣裳,当着所有人的面。
而围观的这许多人,却无一敢阻止他。
更有些围观的男人,眼中露出期待的神色。
暗卫们见状疾步靠近,这个人,该死了!
他们手中的软剑就要拔|出来、刺入那位“爷”的胸膛,就在这时,只听“砰”地一响,那客人“哎呦”一声,原地飞出三米远,捂着胸口在地上直打滚。
待众人回过神来,只见一位深蓝锦缎袍的男子站在人群中间,他身上甚至没有任何武器,方才只是一脚便将那客人踢开了。
地上的花韵瞬间就认出来者何人,正是她数月来在调查的已故前禁军统领傅严之子傅忏,字偿之。
傅忏一身轩昂正气,站在这群人中间,便仿佛撑起了一片天。
他五官偏硬朗,却又不显粗|鲁,一双剑眉横立,眉眼间透着仁和的坚毅。
只这一眼,便见大丈夫风度。
他回身向花韵伸出一只手,恭敬有礼道:
“姑娘能起来否?”
花韵看着他,就愣愣地搭上他的手,由他拉着起了身来。
她起身的姿势优雅诱人,扶着她的人谦和有礼。
人群中响起喝彩声,英雄救美人的情节,是群众喜闻乐见的。
躲在人群中的暗卫见状松开了软剑,悄悄退了出去。
这时,那摔倒的客人缓过痛来,挣扎着爬起身,仿佛没被打怕,挺着个大肚腩嚷嚷起来:
“你小子别多管闲事啊!爷在花云阁花了钱的,她就得服侍爷!”
傅忏回过头去,皱眉瞪着他。
那客人被他瞪得心里有些忐忑,却仍是壮着胆子昂首挺胸站着。
收钱交货,天经地义,便是告到衙门去,他也占理!
“那她现在不是花云阁的姑娘了。”二人正对视僵持间,傅忏忽然开口了。
说着,他将一袋银子扔给老鸨,牵着花韵就走,远远抛下一句:
“恕在下不奉陪了。”
花韵被傅忏牵着跟在他后边,到此刻她还是愣愣的。
这、这严重超出了她的掌控范围。
待距离人群远了,傅忏驻足,松开花韵的手,回身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歉意道:
“方才情况特殊,在下多有得罪,请姑娘见谅。”
花韵知道他是在说他牵她手之事,不由得怔了怔。
她出身青楼,即便身为第一花魁从不待客,但在世人眼里她也依旧是个娼妓。就像刚才那人说的,“一个出来卖的”。又有谁会因为触碰到她而感到抱歉?
她看着傅忏,心里生出一丝感激。
不是为他助她脱困,而是因他打心底给予她的尊重。
傅忏见花韵若有思绪的神情,以为她是因方才之事受了惊吓,又或是为忽然被他带离花云阁而不知所措,于是问她:
“不知姑娘有无去处?若是有,在下可送姑娘归家;若无去处,如不嫌弃可往鄙宅暂住。倘若姑娘日后有了新去处,亦可随时离去。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这番话,将选项与一应后事都给她考虑周全了。
花韵听了,便想起东方故着她调查之事。
十年前四大世家旧案她探查了许久都查不出头绪,近日才差探出一点点可能的蛛丝马迹,正愁傅府对此事保密得很,使他们无从入手。
由是,花韵向傅忏福了福,柔声道:
“奴家自幼被拐入那处,而今着实无家可归,还望公子收容一二。只是...”
傅忏忙伸手虚扶了她,
“姑娘可是有何顾虑?”
花韵双眸低垂,佯作担心道:
“奴家这样的出身,公子若是带奴家回去了,怕是,有损名誉...”
这是青楼女子们常用的技巧了,欲扬先抑、欲擒故纵。
其实像傅忏这样的大丈夫,既然提出要带她回去,心里边对是非利弊自然早就心知肚明了。她这样说,只是卖个乖巧懂事的知性人设,顺便再博取一些同情。
傅忏闻言正了神色,花韵心中正思索着他许是要说些“我便带你回去,旁人要说就说去”之类老套的言辞,却见傅忏正色看着她,认真道:
“身世乃人所不能自择,但一人只要心中向善,便是好的,怎可被分出三六|九等来?此等陈腐糟粕之见,望姑娘莫再受它胁迫了。如今既已离了那地方,往后便是新日子。在下府中之人亦不会为此欺侮了姑娘,只管放心便是。”
花韵本是随意一说,听得傅忏这番话,不知怎地,眼中竟酸涩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人与人是平等的。
她,没有低人一等。
·
圣医谷中,日薄西山。
云淇儿在医谷会客厅中走来走去,双手在胸前紧紧抱拳,面色焦虑。
这时,恰有一个药童端着药盅从门外路过。
云淇儿见了,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他,吓得药童手中药盅碎了一地,药香气溢了满屋。
“你们掌门怎么还不回来?”她焦急发问,神色担忧。
药童看清了来人,也不顾地上碎渣了,忙答道:
“掌门说去庆山采药,照理说早该回来,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要不我放个信鸽去问问他?”
“你说庆山?!”云淇儿神色一变,抓着药童的袖子急声问:“你快告诉我他去采的什么药?那药都生在何处?”
药童见她这般神情,虽不知缘由,却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忙答道:
“听说是千年灵芝草,常生在悬崖边。”
云淇儿一听这话,提了剑抬腿就往外冲。
药童见不明缘由,还想问几句,却早已不见了云淇儿踪影。
他思索片刻,摇摇头,心想:掌门又不是第一次去悬崖采药了,云姑娘可是急过了头。古人云“情人眼里,处处危机”,古人诚不我欺!
这边云淇儿一路狂奔,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她从小身体不好,又是半路习武,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是沾了父兄的光,才在武林中受些礼遇。平常小打小闹尚可,可若是用轻功骤行百里,她这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可方才一听说慕容身在庆山,情急之下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知道竭尽全力地往庆山赶。
今日|她来圣医谷寻慕容时,便是路过庆山。
那里,正下一场暴雨!
悬崖加暴雨,不知会发生多少意外!
她一刻也不敢停留,连喘气都生怕误了救他的最后时机。
她要快些,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