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故的手一直搭在她背后,在他的手接触她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丝热气飘袅,来不及缭绕就消散了。
“步影。”东方故不动声色地撤下搭在她后背的手,唤了声步影。
步影本就在他左近密切关注这边的情况,听他叫他,马上应了声,走上前来。
步影此时中毒迹象也逐步显露,举手投足间都难免颤抖。
待步影近了跟前,东方故闭上双眼,睁开眼,又是镇定的模样:
“把她关进地牢,”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下面的话:“要让牢里的人都看到……你是如何欺负她的。”
“宫主……”步影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东方故仿佛没看到步影的神情般,自顾自说着:
“护她到平安为止……”
“我不!”步影疾声打断他,这是他此生以来,第一次大声对宫主大人说话。
“她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护着她?你才是我主子!我护着她,你怎么办……”
“步影!”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步影红着眼,瞪着东方故,满腹的愤恨都憋回肚子里。
“步影,你听我说。今日若我能赢,你便不在,也照样能赢;若我会输,即便你在,也赢不了。但她不一样,”他说着,看向怀中柔软的少女,目光中满是温柔向往:
“她活着,我的光就亮着,你明白吗?”
步影红着眼眶,咬着牙死死瞪着他,紧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可他心里知道,东方故说的是事实。
宫主比他厉害太多,如果连宫主都不敌,他在这里也不过徒送一条性命。
可是,身为贴身暗卫,就算要死,也该和主人死在一起!
让他护着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陌生人苟且偷生,他不愿意!
步影咬着牙,唇齿都在颤抖。
他就那样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一动不动。
东方故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终是抬起刚才垂下的手,轻轻抚在步影的头上:
“步影,听话。”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面对一个小孩子,温声柔息地,在哄着他听话。
步影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东方故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抚着他的脑袋,仿佛眼前这两个,都是他心爱的孩子。
步影看着他,忽然鼻子酸了酸,眼眶一紧,就要掉下泪来。
他倔强地扭开头,瞪着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
许久后,他才稳着声音:
“给我吧。”
东方故听着,笑了。
步影从他手中接过初小满,便朝殿后的地牢走去。
他走得坚毅,直到消失拐角,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东方故看到他们走远,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向身侧桌案倒去。
殿内众人见状慌忙涌上前去,却没能来得及接住他,就听得“哐当”一声,整张桌案都随着他翻到。
一贯威武的宫主大人,摔在地上,他的周围书记藉横乱、墨汁翻洒,一片狼藉。
四周的人想去扶他,却见他抬起一只手,笑着摆了摆:
“无事,没站稳而已。”
说完,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抚着侧翻在地的桌案,站起身来。
谁都能看出他的力不能支,可谁都没有去揭穿他,每个人都静静站立一旁,等待他站起来。
仿佛只要他站起来,他们就还有希望。
待终于站稳后,东方故带着虚弱的声音道:
“老弱病残的,去地牢避避吧。”
没有人动作。
或许是老弱病残的,之前早就死了。
经过两轮屠杀还能站在这里的,都是还有些原本健壮的。
东方故想了想,想说想活下去的都去地牢里避避,但他还没开口,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宫主,咱们不躲。”
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是个身强体壮却面容精致的大汉,东方故认出来,是刘并。
刘并的身边,一如以往地是车则。
“兄弟们来到圣奚宫之前,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的。我们曾被人占良田夺挚爱,有人还被那些个武林伪君子弄得妻离子散。是宫主大人给我们再生的机会,让我们有机会伸冤;是教中兄弟们重新给了我们有家的感觉,让我们过了段快乐日子。但现在,外面那些武林盟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屠了我们这么多弟兄,此仇不报,这条贱命要来何用?”
刘并的话说完,就听有人哭着道:
“俺媳妇儿刚才为了救我,被他们杀了。她犯过什么错?做饭连鸡都不敢杀的……”
“我哥哥是裕息殿的,每天就扛着锄头到后山种地,他连伤人一根手指头都没做过,凭什么被他们一刀砍死?!”
“外面那些人,害我们家破人亡在先,现在又想将我们赶尽杀绝,哪有那么好的事?咱兄弟们就杀出去,砍一个是一个,老子死也要死的霸气!”
“宫主大人,咱不躲,大不了一条命,买不来咱爷们的骨气!”
……
兄弟们一言一语地,尽管身体乏力,也绝不输气势。
东方故用目光扫视每个人的脸,希望永远记住他们的眉眼。
扫视一圈后,他正了正姿态,昂声道:
“调息半个时辰,准备同我杀出去!”
·
四周乱糟糟的,脚步声、哭声、笑声与铁锁被刀剑斩断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似乎有很多人。
初小满感到后颈和身体隐隐作痛,体内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在横冲直撞,冲得她脑袋里乱作一团,仿佛有无数火花飞快闪过,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个。
她睁不开双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极尽听力去听周围的声音。
她能听到距她大约三丈远的地方,有个姑娘边哭边抽抽搭搭:
“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初小满听到那姑娘身边有个气息雄厚的中年男人,抱着姑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芷儿不哭,没事了啊,没事了,爹来救你了……”
不知怎么的,初小满忽然想起东方故来,他也曾那样抱着她,对她说着:
“小满不怕,哥哥在。遇见坏人,哥哥为你除;撞见鬼怪,哥哥便送它下地狱。这世上,没人能伤害你。”
不止一次地,这样抱着她,安慰她、哄她。
对了,大哥哥呢?
她这是在哪里?大哥哥去哪了?
初小满竭力地试图回想,穿透脑海中纷乱的念头,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昏迷之前,她好像终于做好了桃花灯笼,将它藏在身后去找大哥哥,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但她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他说玩输了一个游戏,只要叫他“大魔头”就能结束惩罚。
外面震天的杀喊声,但她似乎完全没听到。
她傻傻笑着答应了,接着,她感觉到背后传来股股暖流,后颈一疼,就晕过去了。
她的思绪似乎比从前清晰了许多,能这样条理分明地回想起前因后果,还能发现记忆中没发现的东西:
殿外的杀喊声,殿内沉重的气氛,每个人身上血淋淋的伤口,还有大哥哥脸上毫无笑意的微笑……
突如其来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不行,她要去找他!
她撑着地起来,不料手刚一着地整个人就跃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她一直睁不开的双眼霎地睁开来,体内一直冲撞的气流仿佛达到某种平衡,让她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睁眼的瞬间,入眼的是一抹熟悉的阴暗,竟是她初入圣奚宫时待的地牢?
此刻,地牢里站满了人,有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有的则统一穿着浅蓝色长袍。
衣衫破烂的人们看到浅蓝色长袍的人,皆是喜极而泣,一个个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每一间地牢门都被人用刀剑斩开,所有人都站在地牢走廊上,没有人愿意继续待在那一间间充满噩梦的囚笼里。
除了她。
初小满看着眼前景象,狐疑地审视着这些人。
穿浅蓝长袍的是什么人?他们在圣奚宫的地牢里,放出圣奚宫的犯人,竟没有一个人阻止吗?
是没有人敢阻止,还是,已经没有人来阻止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喘不透气,她一个提步出了囚笼,拉住一个浅蓝长袍的男子,急急问他:
“东方故呢?”
对方看到她紧张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东方故的阴影里没走出来,忙温声安慰道:
“姑娘莫怕,东方故那厮啊,早被盟主一箭穿心,当场就气绝了。现在正堆在广场上准备焚尸呢!”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她的脑袋里一瞬间“嗡嗡”作响。
哪怕早就预感到失态不妙,可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无法接受。
一秒、两秒、三秒……
她呆呆地愣了三秒后,猛地拨开眼前男子,发了疯似的向外冲去。
走廊里的人被她冲的摔倒在两侧,惊讶地看着那个箭步冲去的倩影。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
“武功这么高的都被关在牢里,看来东方故的功力已经深不可测了,还好今日合全武林之力除了他,否则恐怕将来整个武林都要成为他脚下的人间炼狱了。”
·
广场中央,火焰滔天,无数人围着它,欢呼、喝彩。
她狂奔着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到了人群最前列。
堆了几千人的火堆就在她眼前,几千个人,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熊熊烈火在他们身上燃烧,火堆中却没有一个人挣扎,因为他们的最后一口气也已经埋葬在战场上。
烈焰卷起狰狞的面目,将其中的人吞噬、焦灼,发出“嗤嗤”的爆裂声。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卷席着无数细碎的桃花瓣,在烈焰上方盘旋飘飞,忽然被火舌卷入腹中,瞬间焦成灰烬。
她怔怔地望着烈火焚烧,咬着牙盯着那烈焰一瞬不瞬,手心传来阵阵刺痛,指甲嵌进血肉里,鲜血坠地,发出“滴——答——”的声音。
“滴——答——”
脑海里飞快闪现的火花忽然被她捉住……
“滴——答——”
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
……“小贱种,卖不出去还敢跟老娘要饭吃?!吃柴吧你!”
……“本少爷叫你服侍那是天大的恩赐,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啊,看我不打死你!”
她想起她被人贩子捡到,却因为心智不全卖不出去,就被人贩子关禁闭打骂,有时候被关在柴房里连着三五天都不给她饭吃,她就折了地上的稻草充饥。
后来她被卖到初府当粗使丫头,那户人家更是隔三差五地寻个理由就打她,一开始用扫帚,后来用木板子,然后变成了鞭子。打到半死不活还要继续干活,否则又是一顿毒打。
这是她的人生,来到圣奚宫之前的人生。
为奴、为役、为刍狗……
是来到这里后,她才被当成了一个“人”。每个人都将她当宝贝般护着,大哥哥更是用尽一切美好来疼她爱她。
从前她心若稚童,不懂得是非善恶,但如今她分得清楚明白:
守护弱者为善,欺凌弱者为恶,欺凌弱者还一副正义凛然,那就是罪大恶极!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目光冰冷如深渊。
这些人,都是恶人。
恶人,就该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