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东方故的手一直搭在她背后,在他的手接触她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丝热气飘袅,来不及缭绕就消散了。

“步影。”东方故不动声色地撤下搭在她后背的手,唤了声步影。

步影本就在他左近密切关注这边的情况,听他叫他,马上应了声,走上前来。

步影此时中毒迹象也逐步显露,举手投足间都难免颤抖。

待步影近了跟前,东方故闭上双眼,睁开眼,又是镇定的模样:

“把她关进地牢,”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下面的话:“要让牢里的人都看到……你是如何欺负她的。”

“宫主……”步影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东方故仿佛没看到步影的神情般,自顾自说着:

“护她到平安为止……”

“我不!”步影疾声打断他,这是他此生以来,第一次大声对宫主大人说话。

“她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护着她?你才是我主子!我护着她,你怎么办……”

“步影!”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无比坚定。

步影红着眼,瞪着东方故,满腹的愤恨都憋回肚子里。

“步影,你听我说。今日若我能赢,你便不在,也照样能赢;若我会输,即便你在,也赢不了。但她不一样,”他说着,看向怀中柔软的少女,目光中满是温柔向往:

“她活着,我的光就亮着,你明白吗?”

步影红着眼眶,咬着牙死死瞪着他,紧握着拳头一声不吭。

可他心里知道,东方故说的是事实。

宫主比他厉害太多,如果连宫主都不敌,他在这里也不过徒送一条性命。

可是,身为贴身暗卫,就算要死,也该和主人死在一起!

让他护着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陌生人苟且偷生,他不愿意!

步影咬着牙,唇齿都在颤抖。

他就那样倔强地瞪着眼前的人,一动不动。

东方故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终是抬起刚才垂下的手,轻轻抚在步影的头上:

“步影,听话。”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面对一个小孩子,温声柔息地,在哄着他听话。

步影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东方故一手抱着少女,一手抚着他的脑袋,仿佛眼前这两个,都是他心爱的孩子。

步影看着他,忽然鼻子酸了酸,眼眶一紧,就要掉下泪来。

他倔强地扭开头,瞪着眼睛将眼泪憋了回去。

许久后,他才稳着声音:

“给我吧。”

东方故听着,笑了。

步影从他手中接过初小满,便朝殿后的地牢走去。

他走得坚毅,直到消失拐角,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东方故看到他们走远,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向身侧桌案倒去。

殿内众人见状慌忙涌上前去,却没能来得及接住他,就听得“哐当”一声,整张桌案都随着他翻到。

一贯威武的宫主大人,摔在地上,他的周围书记藉横乱、墨汁翻洒,一片狼藉。

四周的人想去扶他,却见他抬起一只手,笑着摆了摆:

“无事,没站稳而已。”

说完,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抚着侧翻在地的桌案,站起身来。

谁都能看出他的力不能支,可谁都没有去揭穿他,每个人都静静站立一旁,等待他站起来。

仿佛只要他站起来,他们就还有希望。

待终于站稳后,东方故带着虚弱的声音道:

“老弱病残的,去地牢避避吧。”

没有人动作。

或许是老弱病残的,之前早就死了。

经过两轮屠杀还能站在这里的,都是还有些原本健壮的。

东方故想了想,想说想活下去的都去地牢里避避,但他还没开口,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

“宫主,咱们不躲。”

有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是个身强体壮却面容精致的大汉,东方故认出来,是刘并。

刘并的身边,一如以往地是车则。

“兄弟们来到圣奚宫之前,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了的。我们曾被人占良田夺挚爱,有人还被那些个武林伪君子弄得妻离子散。是宫主大人给我们再生的机会,让我们有机会伸冤;是教中兄弟们重新给了我们有家的感觉,让我们过了段快乐日子。但现在,外面那些武林盟的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屠了我们这么多弟兄,此仇不报,这条贱命要来何用?”

刘并的话说完,就听有人哭着道:

“俺媳妇儿刚才为了救我,被他们杀了。她犯过什么错?做饭连鸡都不敢杀的……”

“我哥哥是裕息殿的,每天就扛着锄头到后山种地,他连伤人一根手指头都没做过,凭什么被他们一刀砍死?!”

“外面那些人,害我们家破人亡在先,现在又想将我们赶尽杀绝,哪有那么好的事?咱兄弟们就杀出去,砍一个是一个,老子死也要死的霸气!”

“宫主大人,咱不躲,大不了一条命,买不来咱爷们的骨气!”

……

兄弟们一言一语地,尽管身体乏力,也绝不输气势。

东方故用目光扫视每个人的脸,希望永远记住他们的眉眼。

扫视一圈后,他正了正姿态,昂声道:

“调息半个时辰,准备同我杀出去!”

·

四周乱糟糟的,脚步声、哭声、笑声与铁锁被刀剑斩断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似乎有很多人。

初小满感到后颈和身体隐隐作痛,体内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在横冲直撞,冲得她脑袋里乱作一团,仿佛有无数火花飞快闪过,却无法捕捉到任何一个。

她睁不开双眼,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极尽听力去听周围的声音。

她能听到距她大约三丈远的地方,有个姑娘边哭边抽抽搭搭:

“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初小满听到那姑娘身边有个气息雄厚的中年男人,抱着姑娘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芷儿不哭,没事了啊,没事了,爹来救你了……”

不知怎么的,初小满忽然想起东方故来,他也曾那样抱着她,对她说着:

“小满不怕,哥哥在。遇见坏人,哥哥为你除;撞见鬼怪,哥哥便送它下地狱。这世上,没人能伤害你。”

不止一次地,这样抱着她,安慰她、哄她。

对了,大哥哥呢?

她这是在哪里?大哥哥去哪了?

初小满竭力地试图回想,穿透脑海中纷乱的念头,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昏迷之前,她好像终于做好了桃花灯笼,将它藏在身后去找大哥哥,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但她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他说玩输了一个游戏,只要叫他“大魔头”就能结束惩罚。

外面震天的杀喊声,但她似乎完全没听到。

她傻傻笑着答应了,接着,她感觉到背后传来股股暖流,后颈一疼,就晕过去了。

她的思绪似乎比从前清晰了许多,能这样条理分明地回想起前因后果,还能发现记忆中没发现的东西:

殿外的杀喊声,殿内沉重的气氛,每个人身上血淋淋的伤口,还有大哥哥脸上毫无笑意的微笑……

突如其来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不行,她要去找他!

她撑着地起来,不料手刚一着地整个人就跃了起来。

就在这一刻,她一直睁不开的双眼霎地睁开来,体内一直冲撞的气流仿佛达到某种平衡,让她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睁眼的瞬间,入眼的是一抹熟悉的阴暗,竟是她初入圣奚宫时待的地牢?

此刻,地牢里站满了人,有些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有的则统一穿着浅蓝色长袍。

衣衫破烂的人们看到浅蓝色长袍的人,皆是喜极而泣,一个个仿佛看到了救世主。

每一间地牢门都被人用刀剑斩开,所有人都站在地牢走廊上,没有人愿意继续待在那一间间充满噩梦的囚笼里。

除了她。

初小满看着眼前景象,狐疑地审视着这些人。

穿浅蓝长袍的是什么人?他们在圣奚宫的地牢里,放出圣奚宫的犯人,竟没有一个人阻止吗?

是没有人敢阻止,还是,已经没有人来阻止了?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喘不透气,她一个提步出了囚笼,拉住一个浅蓝长袍的男子,急急问他:

“东方故呢?”

对方看到她紧张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东方故的阴影里没走出来,忙温声安慰道:

“姑娘莫怕,东方故那厮啊,早被盟主一箭穿心,当场就气绝了。现在正堆在广场上准备焚尸呢!”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她的脑袋里一瞬间“嗡嗡”作响。

哪怕早就预感到失态不妙,可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无法接受。

一秒、两秒、三秒……

她呆呆地愣了三秒后,猛地拨开眼前男子,发了疯似的向外冲去。

走廊里的人被她冲的摔倒在两侧,惊讶地看着那个箭步冲去的倩影。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

“武功这么高的都被关在牢里,看来东方故的功力已经深不可测了,还好今日合全武林之力除了他,否则恐怕将来整个武林都要成为他脚下的人间炼狱了。”

·

广场中央,火焰滔天,无数人围着它,欢呼、喝彩。

她狂奔着推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到了人群最前列。

堆了几千人的火堆就在她眼前,几千个人,堆成了一座小山丘。

熊熊烈火在他们身上燃烧,火堆中却没有一个人挣扎,因为他们的最后一口气也已经埋葬在战场上。

烈焰卷起狰狞的面目,将其中的人吞噬、焦灼,发出“嗤嗤”的爆裂声。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卷席着无数细碎的桃花瓣,在烈焰上方盘旋飘飞,忽然被火舌卷入腹中,瞬间焦成灰烬。

她怔怔地望着烈火焚烧,咬着牙盯着那烈焰一瞬不瞬,手心传来阵阵刺痛,指甲嵌进血肉里,鲜血坠地,发出“滴——答——”的声音。

“滴——答——”

脑海里飞快闪现的火花忽然被她捉住……

“滴——答——”

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

……“小贱种,卖不出去还敢跟老娘要饭吃?!吃柴吧你!”

……“本少爷叫你服侍那是天大的恩赐,你竟敢敬酒不吃吃罚酒?好啊,看我不打死你!”

她想起她被人贩子捡到,却因为心智不全卖不出去,就被人贩子关禁闭打骂,有时候被关在柴房里连着三五天都不给她饭吃,她就折了地上的稻草充饥。

后来她被卖到初府当粗使丫头,那户人家更是隔三差五地寻个理由就打她,一开始用扫帚,后来用木板子,然后变成了鞭子。打到半死不活还要继续干活,否则又是一顿毒打。

这是她的人生,来到圣奚宫之前的人生。

为奴、为役、为刍狗……

是来到这里后,她才被当成了一个“人”。每个人都将她当宝贝般护着,大哥哥更是用尽一切美好来疼她爱她。

从前她心若稚童,不懂得是非善恶,但如今她分得清楚明白:

守护弱者为善,欺凌弱者为恶,欺凌弱者还一副正义凛然,那就是罪大恶极!

她的视线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目光冰冷如深渊。

这些人,都是恶人。

恶人,就该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