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寒风吹醒初小满酒醉的睡颜,脸上凉凉的,睡梦中留下的泪在脸颊上结了一层白霜。
她尚有些恍惚,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的身后,墓碑很坚固,硌得她的后背微微发疼。
她揉着后背站起身来,眼前是冬日里唯一一树绽放的桃花,树上六盏血色桃灯迎风摇曳,灯笼中的烛火却不受寒风分毫侵蚀,兀自稳稳地烂漫着。
昨日元宵,她带着亲手做的酒酿元宵与桃花酒,来祭拜大魔头。只是最后,元宵被她自己吃了,酒也被她喝完了,说是来看他,其实一口也没留给他。
一壶饮尽,醉酒的她靠在墓碑上,梦见了三年前与他共度的短暂时光,美好,却转瞬即逝。
梦境停留圣奚宫在那场焚尸烈焰中,她的大哥哥与所有疼爱过她的人们一起,消失在火光中,化成灰烬。
她到底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只是在火光终于燃尽的一个清晨,捧起一把灰烬,默默将它放入衣襟,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
她不确定她捧起的那一把灰烬中有没有他,但是,就算只蕴含了他衣袖上一角尘埃,也足以承托她最后的念想。
她将这捧灰烬葬入人迹罕至的深山,立上一块风吹雨打都侵蚀不了的无字墓碑,在它身旁种上一株他曾送给她的冬日桃花,桃树枝丫上,挂上她年复一年用心制就的桃花灯……
可他,终归是回不来了。
初小满摇摇头,抹去脸颊上凝结的白霜,俯身掸了掸红纱裙上沾染的尘土。
等她做完这一切,重新站直了身时,这世上便再没有那个伤心难过的傻姑娘,只有一个冷艳的、高傲的、无人能近身半步的武林第一女侠,武林盟主手下最得力的左护法。
·
初小满下了山,回到武林盟。
到了大门前,她习惯性地向身后望去,但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来到武林盟的三年来,她时常感到身后有人悄悄尾随着她,但每当她回头去看,却总是什么都看不到。
这个人虽然一直跟着她,可初小满能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甚至初到武林盟时有几次危机,都是这个人暗中帮她渡过。所以她也并不执意要把他找出来,只是每次出入时,还是好奇地想看一看。
时间久了,她便也习惯了身后有这人跟着,也习惯了时不时回头看看。
今天,依然没看到他的真面目。
初小满作罢,挎着小竹篮,进了武林盟。
庭院里,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一本《四书章句集注》,正认真默读着。阳光洒在他纯白的衣衫上,映着他清容俊貌的容颜,让人看了,只觉得仙气飘飘一位人间谪仙。
听到她的脚步声,云慎之抬起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眸中有一瞬的喜悦。但只是一瞬,便迅速消失在他清雅淡然的气质中,仿佛他的眸中从未出现过那一瞬的动容。
他站起身,放下爱不释手的书卷,清笑着朝她微微点头算作见礼。
他话很少,一如他周身散发着的安静气息。
初小满露出一个大方得体的笑容,礼貌性地回礼,她的余光扫过石桌上的《四书章句集注》,于是象征性地寒暄道:
“少盟主是打算明年下场科考吗?”
云慎之儒雅地浅笑着:
“是。”
初小满点头,没有再说话。
云既明已经是权倾天下的武林盟主,可他的儿子云慎之却还是想参加科考,不过初小满一点也不好奇它的原因,他不值得她好奇。
三年前圣奚宫惨遭屠杀的那个夜晚,她在围观焚尸的人群中,看到了云慎之。
这说明,那场屠杀,他也参与了。
他手上沾了圣奚宫的血,而他的父亲更是亲手杀了她最重要的人。
这些年来,她手刃了当年参与围攻圣奚宫几乎全部的领头人,如今只剩一个,就是那场屠杀的罪魁祸首、最大获利者,云既明。
两人彼此静默着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初小满确认了云慎之没什么话要说,便准备告辞回屋。
就在这时,一向少言寡语的云慎之,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忽然开了口,声音与他出尘不染的气质如出一辙:
“在下近来新作了一首曲子,思索着配上剑舞或许更有意境,不知左护法能否抽空赏脸一试?”
她闻言心中有些疑惑,这三年来,除了圣奚宫覆灭那天云慎之做主将她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姑娘”带回武林盟安置,此后云慎之与她几乎没什么交集。他们之间也就是点头之交,见了面打个招呼,然后各忙各的。是以此刻云慎之邀请她为他的曲子伴舞,初小满不免感到奇怪。
但疑惑归疑惑,她面上还是笑道:
“能欣赏少盟主所作之曲,是在下的荣幸。”
两人约好时间,又客套地聊了一会儿后,初小满便先行离去了。
云慎之默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许久之后,眸中才露出一缕喜悦神色。
·
漆黑的密室里,武林盟主云既明着一身洁净白衣,背着双手站在一个十字木桩前,木桩上用玄铁锁着一个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也不知听没听见云既明的到来,径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住,看不清面容。他身上穿着黑袍,在暗黑的密室中看不清那是衣服本来的颜色,还是鲜血染成。
云既明与他保持了一步距离,生怕他身上的血迹与脏乱玷污了自己似的。
云既明看着他,眸中露出一丝轻蔑,淡淡嘲讽出声:
“威风八面的宫主大人,也有今日啊?”
十足木桩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东方故头也不抬,声音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鄙视:
“武林盟主的废话,一如既往地多啊?”
云既明轻笑一声,满不在乎。
一个阶下囚,还不值得他生气。
“要内功是吧?拿完了赶紧走,本宫不爱看你这副道貌岸然的恶心嘴脸。”
云既明无所谓地笑笑:
“年轻人,嘴巴软一点,吃苦少十年。”
说完,他不再理会面前脏乱差的东方故,径自朝他遥遥伸出一只手,隔空做出钩爪状。
于此同时,东方故感到体内力气被一丝丝抽走,渐渐地感到头昏眼花,若不是被木桩固定着,恐怕站都站不住了。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但三年来,几乎隔三差五他就会经历一次。
这个云既明,竟然会东方氏独有的内功心法,能够与他内力互通。只是,或许是云既明只学了个三脚猫水平,所以做不到与万物通感。
这三年来,云既明一直将他困在密室中,借着他的体质吸收天地万物能量化作内力,然后,云既明再将他已经运化完的内力全部一次性拿走。
多好的修炼方式啊,不需要自己日复一日地努力,只要把别人现成的纳为己用就好了。
当真是武林第一大侠!
没一会儿功夫,云既明已经连吸收带消化一并完成。一向追求干净整洁的云既明,也不愿待在脏乱差的密室里,整了整衣服便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给木桩上有气无力的东方故一个鄙视的眼神。
东方故听着脚步声消失在一道关门声后,撑着全身力气抬起头来,看向云既明消失的地方,眸中渐渐露出冷意,和眼底不可见的波涛汹涌。
许久,他收回目光,耗尽了全部力气的脑袋重新无力地垂下。
沦为仇人的阶下囚,任他为所欲为自己却毫无反抗之力,暗无天日的囚禁,似乎永无止尽。
不绝望吗?
是绝望过的。
但一想到惨死在武林盟屠戮下的三千兄弟,还有十年前含冤死去的家人,他便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动力。
有多大的恨,就有多大的动力。
但是如今,他的动力不再只有仇恨了。
他的心有力地跳着,让他能感受到紧贴着胸膛的衣襟里,自始至终都珍藏着的,他最美好的希望。
三年前临别之际,他将自己半身力量给了她。
一想到那个寄托着他光明希望的小姑娘还存在于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他就觉得,这三年来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值得。
希望她在这世间活得美好又明朗,不要叫人欺负了去。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她是他黑暗时光里,唯一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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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既明的书房外,初小满默默站在原地,目光盯着那扇门一瞬不瞬。
据她这三年来的观察,云既明似乎常常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这一关就是个把时辰。
她有时在云既明进入书房后,假装经过书房门口,以她现在几乎难逢敌手的功力,却听不到里面任何声息。
如果不是云既明刻意隐藏气息的话,那就是书房之后,可能还有更深更隐秘的地方,阻隔了她的感知。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给云既明致命一击的机会。
从前她职位不够高,一直没机会到云既明附近活动,但一月前。她刚刚晋升了武林盟左护法,成为云既明手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才给了她靠近他的机会。
用不了多久,她就有机会替大哥哥复仇了。
她袖中的双手暗暗握拳,眸中的神色却完全不见异样,让任何人看了,都以为她还是那个冷艳孤傲的女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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荫蔽的一处回廊拐角,步影静静凝视着不远处的少女,少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这三年来的每一日一样。
但是他懂她,她僵硬的身躯写满了与他一样的仇恨与倔强。
三年来,每一个日夜交替,每一个春夏秋冬,他都是这样看着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是为了任务,为了完成宫主大人最后一个任务。”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护她平安,只是为了不负宫主大人所托。
他或许已经忘了,眼前这个少女,早已是难逢敌手的武林第一女侠,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是忘了吗?
或许,只是不想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