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东方故还悠闲地品茶看书,可步影实在忍不住了,他向东方故吐槽道:
“宫主,云盟主已然带人在宫外站了数日,既不进来也不离开,属下心中实在不安。您再不出去看看的话……”
东方故饮着茶,却是胸有成竹,不甚在意道:
“他若是来寻云淇儿,便带她去见见他,但她究竟回不回去,还需她自己决定。他若是来寻仇,便叫他递上战帖,本宫倒还不至于怕了他。然他既然鬼鬼祟祟在外边门神似的干站着,本宫倒也不想搭理他。”
他这么说到完全不是轻敌,此番圣奚宫重建后,吸取了三年前的教训,他们的布防更加严密有力,可以说是鸟都飞不进,没有人可以有机会做什么手脚。
且他的功力也在迅速恢复中,兄弟们在宫中吃好住好,精神饱满,云慎之却带人在外边风餐露宿。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武林盟的人在外干站着已逾五日,云慎之却迟迟不下令做些什么,此时下边人的士气也该在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殆尽了。
在此次养精蓄锐的战略下,时间拖得越久,圣奚宫的胜算越大。
然而步影脸上的担心却半点没减少:
“嗯,您说的是,但……小满姑娘已经带着云姑娘出去了。”
“嗯?”东方故闻言眉头微蹙,有些不满。
他们现在是越来越不把他当回事了,做什么都不带上他,甚至连知会都懒得知会他了吗?
东方故觉得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去看看。”
·
圣奚宫门前一片广阔土地上,初小满红衣翩然,牵着云淇儿的手。
她的对面,云慎之着一身纯白,携武林盟精锐数人,遥遥望着这边。
初小满迎着他的目光,恭敬道:
“既然淇儿已经说了想留在这里,不知云盟主还有何事?”
云慎之身后,众人亦是不明所以地看着盟主。
他们随盟主来为先盟主复仇,并寻回小姐。
之前找不到圣奚宫所在便罢了,可他们如今就站在圣奚宫门口已然五日,盟主却一令未发。
这倒叫他们一腔热血,不知该发向何处了。
此时,所有人都注视着云慎之,等待他说话。
便见他静默地凝视着对面,不知是在看小姐,还是在看谁。
许久后,他们听到他淡淡出声,他说:
“寻仇。”
可他仍是如是站着,一动未动。
云淇儿在听到哥哥的话时,不安地拉了拉身边初小满的袖子。
初小满回望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便是在她回过头来重新面向云慎之时,他拔剑,向她而来。
与此同时,初小满利落拔剑,单足点地,飞身迎上。
他的剑翩然刺向她身前,她的剑婉转将它化开,两人竟都是全然没有半分杀意。
此时春意已浓,正是桃花盛开。
花瓣飘落,在他们的剑气中萦绕飞舞,仿佛他们不是在决斗,只是一对才子佳人的吟诗作对、舞的一场风花雪月罢了。
东方故出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幅场景。
步影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喃喃了声:
“他们到底是在打架,还是在跳舞?”
东方故皱了眉,如影般箭步而去,拔剑一把挑开了那两人交织的长剑,挡在他们中间。
云慎之身后的武林盟精锐一见东方故到来,纷纷紧张地拔剑直指,警惕非常。
现场一时剑拔弩张。
东方故挡在初小满身前,朝云慎之颇有些气势道:
“云盟主若是来寻仇,不妨冲本宫来,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岂非君子之道?”
云慎之握剑未收,静静打量着这位曾震撼江湖近十载的魔头,打量着,这个令初小满无条件追随的人。
他注视着东方故,眼底渐渐染上对宿敌般的郑重,他清澈的声音压得很低:
“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剑锋直指东方故,电光火石间已将至他眉眼。
东方故将初小满向身后一揽,挽剑向上轻巧一挑,将云慎之的剑偏离。
他站在原地一步未移,一手护着初小满,只余一手执剑只与周旋。
东方故剑使得轻巧,仿佛在玩一根芦苇般随意。
云慎之却感觉到他的剑上仿佛附着一股强大的吸力,自己的剑每每与之相触便觉得失去了力量,变得软|绵绵起来。
不过片刻,云慎之便感觉到全身的力量开始顺着剑往外流逝,他意识到不妙,收剑迅速后退数步。
东方故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追击。
他的功力才刚恢复不久,方才吸取了云慎之些许功力,也需要点时间融汇消化。
毕竟他现在不过恢复当年六成功力,看起来似乎也很强大,但毕竟还未稳固,经不得久耗的。
云慎之站稳了脚,默不做声盯着东方故。
果然是曾震慑九州的魔头,竟使出这般阴毒招数。
东方故却是朝他大大方方一笑,完全不觉得自己是“作弊”。
胜者为王,管它什么手段。
再说,整个江湖谁不知道他东方故擅长取人内力之道,云慎之自己孤陋寡闻不加防备,岂能怪他?
东方故笑道:
“云盟主好妙的剑法,再练上几年,定能有所建树。”
武林盟一众闻言皆是怒目圆睁,气他使了阴招不说,还嘲讽他们盟主火候欠佳。
然而云慎之作为事主,却半点声色未作。
东方故见对方无话可说,也觉得无趣,回头对初小满道:
“回吧?”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牵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步影明显看到自家主子浑身洋溢着的得意洋洋,实在不要太欠揍。
云慎之立在原处,眼看着二人手牵手离开。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亲妹妹,提着那小黄裙子,远远朝他喊了声:
“哥哥,你回去吧,父亲的事,前日我已在信中说明。是与非,哥哥向来分得清楚明白。我在这里还有事未结,就不随你回去了。还望哥哥自己好好保重。”
说完,提着裙子竟亦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慎之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眼底仿佛隐忍着什么。
他确实早已收到云淇儿的信,她所说“真|相”,一条条印证着多年来他心中对父亲的疑惑,他无法不信。
他知道父亲确实做了那样的事,在恩怨分明的江湖里,没有被以牙还牙灭他们云氏全族,已是对方手下留情了。
可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他如何能够洒脱地放下?
他尝试着用先贤的道理做出一个抉择,却发现在他多年所读的圣贤书中,找不到答案。
圣人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亚圣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是他从前一直坚信的道理,可若有一日,孝与民相斥,又该如何?
为子之道,是否该为父亲复仇?
可若要为民为国,对于父亲这样一手挑起江湖动|乱、致使九州武林从此陷入腥风血雨的罪人,他是否该大义灭亲,为民除害?是否还应该感激圣奚宫,除了他父亲这个霍乱九州的罪魁祸首?
面对这件事,云慎之平生第一次感到价值的错乱与迷茫,仿佛自己变成一个两难的小丑,无论如何,都是错的。
所以,他在这里站着,自始至终,未能做下一个决定。
·
室内只剩东方故与步影的时候,步影听到自家主子迟疑着开口:
“他们,很熟吗?”
步影在他身边老老实实答道:
“似乎是的,您不在的那三年,属下在武林盟常看到云慎之对小满姑娘献殷勤,小满姑娘倒也从不拒绝……”
“……”
东方故挑眉,有些闷闷不乐,没了声响。
许久后,步影又听见他迟疑出声:
“步影,为何本宫觉得很不高兴?”
步影觉得额间冷汗沁出,这让他怎么答呢?
总不能说“宫主,您这是羡慕嫉妒恨”吧?
但作为一个忠诚的暗卫加侍卫,怎么能说谎欺瞒主上呢?
步影于是只好恭恭敬敬退在一边,给出一个万能且玄之又玄、看起来极其高深的回答:
“这就得问您自己了。”
步影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聪明感到庆幸。
东方故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又问:
“你觉得小满会喜欢他吗?”
步影方才得了经验,依法炮制道:
“这您得问小满姑娘。”
哪想这时,东方故白了他一眼,扔下一句:“那本宫要你何用?”,便“砰”地一声将步影扔出门外,接着又是“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步影委屈地抱膝蹲在地上,隐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种备受欺负的委屈日子。
·
第二日一早,老老实实为主子穿衣束发的步影又听到他迟疑地开口了,步影的心里有点慌。
“本宫记得你昔日爱看些话本子?”
“是。”
步影仿佛有了后遗症般,规规矩矩站着,小鹌鹑般低着头应道。
“那话本子里,是云慎之那种的讨人喜欢,还是……”
东方故说着直了直身子,将身上墨黑底血红纹的长袍好好整理一番,续问道:
“还是本宫这样的?”
“……”
是个死亡命题。
“应该,各有所好吧?不过似乎……”
步影有些为难,但吸取了昨日打太极的惨痛教训,且作为一个忠诚的暗卫,他决定说实话:
“似乎呢,这世人似乎吧、似乎更偏爱那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白衣君子一些,对,就偏爱那么一些些。”
步影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含蓄了,没有直接说:“属下觉得云慎之比您更讨人喜欢。”
兴许步影这次的回答比较委婉,又兴许是为了显得“温文尔雅”一些,东方故这次终于没有提着他的领子毫不留情地扔出去,而是十分、十分温文尔雅地朝他笑道:
“好了,你出去吧。”
步影摸着一身鸡皮疙瘩,灰溜溜卑微逃离现场。
于是早饭的时候,众人便看到一向黑袍霸气的宫主大人,穿了身风度翩翩的大白袍子,梳了头仙气飘飘的长发,堆了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笑,走到初小满身边,儒雅地坐下,同众人笑道:
“早安。”
使得众人这一顿早餐,吃得极其诡异。
·
饭后,向来爱热闹喜八卦的谢昀鬼鬼祟祟把步影拉到一边,悄声问道:
“你们宫主这是怎么了?”
“嗯……”深受其害的步影认真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心得体会拿出来分享分享:
“这就好比吧,从前白菜不会跑的时候,你费心费力日日浇灌照顾它长大,结果有一天,你一不小心睡过了时辰,一觉醒来却发现白菜被隔壁家讨人厌的猪看上了,而且你总觉得这棵白菜会自己长|腿跟猪跑了。”
谢昀“喔”了一声,心领神会地笑道:
“这不瞎操心呢嘛?白菜长在自己院子里,只要自己不开门,隔壁猪就进不来。至于白菜,土生土长在这块地里,且不说会不会长|腿,便是你给它条腿,它可能都不想跑的!”
步影恨铁不成钢地拍着大|腿道:
“可不就说呢~咱都明白的道理,有的人就是不懂,竟还想着:‘要不,我跟猪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