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被推翻在地,十岁的少年滚入泥泞。他的身下,是满地的厨后残余,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周围充斥着笑声,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无法逃离那些嘲笑的魔咒。
他被弄脏的手渐渐攥紧,咬着牙,落下生命中最后一滴眼泪。
这样活着,不如死去。
他的手摸|到地上一块破碎尖锐的瓷片,将它紧紧抓|住,瓷片刺入掌心,传来阵阵痛意。
但这点痛楚,远比不上日日备受欺凌却无力还手的痛。
只要朝胸口刺下去,就再也听不到这些笑声了吧?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入生命中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瓷片猛地向胸口刺去。
“让开!”
他听到一声高喝,接着,他距离心脏毫秒之差的手被人牢牢抓|住。
那是一只极有力的手,十岁的裴墨深绝望地抬头,看到一张阳刚有力的脸。
他记得他,似乎是他游历多年归来的堂兄,十七岁的裴墨清。
裴墨清在身后许多孩子不满又惊惧的目光下将裴墨深扶起,另一手扶起他翻倒在地的轮椅,搀扶着他在轮椅上坐下尚还不甚放心,于是将他手中的瓷片轻巧地取了出来。
做完这些,裴墨清才回神面向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们,仿佛君临天下般威严凛凛道:
“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他,打断你们的腿,同后山的野狼笑去吧!”
孩子们很是惧怕他,听他的恐吓,纷纷惊叫着跑散了。
巷子里没了旁人,裴墨清俯身看向他。
裴墨深有些忐忑,他听人说,他的这位堂兄多年前在围猎时失踪,被人找到后,竟然睡在老虎洞里,身边是一头已经被他吃了一半的老虎残骸。
然而裴墨清据说从前是从未习武的,一向以科考为目标,然而在那一次,他被人发现是天生神力,赤手空拳也能将老虎打得半死。
裴墨深看到堂兄从怀里摸出块洁白的手帕来,递到他面前,分明那样神武一个人,却是十分温柔地笑道:
“来,擦擦。”
裴墨深颤抖着伸出手,迟疑着接过了手帕。
他父母早亡,又是东海裴氏极其旁支的残废庶子,从没有人对他温言相向。
他用裴墨深的手帕擦着自己脏兮兮的脸,感觉到裴墨清的手轻柔地摸了摸|他不太干净的头发,他听到裴墨清温柔又认真地对他说:
“我记得你很爱读书?”
裴墨深垂着眼眸点点头,浑身胆怯。
“你不要听他们说的这些,你爱读书,又聪明,将来便是不能科考,也可成为一名极有智慧之人。”
裴墨深乖乖听他继续说着,感到自己的心绪也渐渐平和起来。
“我们裴氏乃东海首富,却一直靠着武力征服沿海,但裴氏若想更上一层楼,族中怎能尽是些武夫?”
裴墨深随着他温柔却有力的声音,陷入了思考。
裴墨清继续道:
“你且好好读书,将来用你所学,组建我们裴氏自己的商队,助为兄,成就裴氏的商业霸主,可好?”
从此,在裴墨清的震慑下,没有人再敢欺侮裴墨深,而裴墨深自己则开始埋头苦读,一心以学成报答曾拯救他与绝望的裴墨清为人生目标。
第二年,为了能更好地懂得经商事宜,将来更好地辅佐堂兄,裴墨深自己推着轮椅坐上了远洋商贸的航船。
然而等他一年后归来,看到的却是一地废墟。
他四处去打听,人们说,东海裴氏凡是在府中的族人,都在大火中烧死了。尸体被邻里们埋在武夷山,东海裴氏的祖坟。
裴墨深失魂落魄地回到裴府,行尸走肉般游荡到两年前他涅槃重生的小巷。
小巷已烧得焦黑,看不到半点昔日的影子。
而这个世上唯一曾善待过他的人,再也找不到了。
裴墨深幽魂般坐在轮椅上,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好像听到堂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墨深回来了吗?”
他下意识回身,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巷口,温柔地凝视着他。
他看着裴墨清的身影,忘记了思考,只这样定定看着他朝自己一步一步地走来。
后来裴墨清告诉他,东方氏的少主建立了圣奚宫,旨在为四大家族复仇。
他说:
“为兄有事要去趟北荒,裴氏的复仇大业便拜托你了。”
裴墨清希望他加入圣奚宫,借助圣奚宫的力量查到裴氏灭族的真凶。
多年后,已然取得圣奚宫核心位置的裴墨深,收到了一封来自北荒的飞鸽传书,还有一包秘法特制的软筋散。只需吸入一丝粉末,便能让人功力全失,束手就擒。
信末尾的署名自始至终都是“裴墨清”,可那时执掌了整个圣奚宫情报线的裴墨深却知道,真正的裴墨清,早在十岁那年便已死在虎口之下。
那个救他于绝望深渊的人,是十岁便作为潜入九州的北荒卧底,北荒大汉的小王子,十五年后弑父杀兄、称霸北荒的雄主贺兰朔。
·
战事胶着之下,九州宣城几乎弹尽粮绝,朝廷的援军却始终没有到来。
他们现在对朝廷援军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粮食问题却迫在眉睫。
傅忏已经为此多次奔波在北境与腹地之间,所筹到的粮食却始终不够理想。
夏无虞就是在这时来的。
东方故听说九州第一富商夏无虞带着足够宣城将士两三年的粮食,进了宣城。
虽说夏无虞自诩正义之商,一直只与代表武林白道的云慎之联络,但毕竟此时情况特殊,初小满为保证粮食运送进程的过程安全无误,自告奋勇也带了一批人前去城门接应护送。
城门大开,夏无虞走在队伍最前面,在人们感恩戴德的欢呼中进了城。
初小满却在看到夏无虞正脸的那一刻,脑海轰然炸开。
丢失的最后一部分记忆,才此刻如泉般一涌而上,冲得她枯木般动弹不得。
那年,她五岁,天漆黑的时候,还在书房里读书。
贴身大丫鬟巧儿为她端来一碗甜汤圆,劝她歇歇,整日里读书,别把身子读坏了。
她犹豫了片刻,小孩子终于还是抵不住美食的诱|惑,她放下手中的书,捧起了碗勺。
便是这时,外面传来哗然的尖叫声,许多人尖叫着四处乱窜,血腥气竟很快浓密到传进屋里。
巧儿连忙跑到门外看个究竟,却只一眼,便慌忙跑回来,抱起五岁的小姐就往后院跑。
黑衣人从前院进来,她们往后院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混乱间,她见到巧儿抱着自己被逼到了池边,面前是一个带刀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长刀举起,就要向她砍来,下一秒,她感到周身一凉、口鼻灌进许多水。
巧儿替她挡了那一刀,抱着她跳入水中。
落水之前,她看到黑衣人的面巾似乎被巧儿挣扎掉落,火光中,黑衣人的脸从此印在她眼底。
巧儿捂着她的口鼻,将她托在刚刚好能探出|水面呼吸的位置。岸上,她看到母亲的头颅被黑衣人砍下,落入水中,从她的身边沉落。
巧儿禁锢着她,让她挣扎不了,她只能眼见着母亲的头颅再也看不见。
许久后,她感觉到托着自己的那具身体僵硬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巧儿去了。
后来,她吃不住水,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然在武夷山角的一座坟中。
她分明没有力气,可求生的渴望让她拼命地扒|开土,从坟中爬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去哪里,浑身无力的她只好再一次晕倒,在武夷山脚的一条路边。
·
看着夏无虞那张与记忆中的黑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初小满想起了一切。
她是东海裴氏最小的嫡女,而夏无虞,是杀她父母乃至全族的首领之一。
她注视着夏无虞从眼前一步步经过,直到进入太守府,消失在视线中。
人群都随着夏无虞走远,唯有她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身后有人迟疑着问:
“姑娘,我们不去迎粮吗?”
初小满失魂道:
“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
别了众人,她执剑几个跃步,纵身到太守府的屋顶之上。
夏无虞就在下面,只要一剑,就能结束了他的性命。
从前她无能为力,只能以失忆逃避这一切,如今,她有能力亲手为那段仇恨做一个了结。
夏无虞从厅中走出来了,他的身边是云慎之。
她看到云慎之朝夏无虞深深鞠了一躬,他说:
“夏伯此番为九州存亡散尽半数家财换得粮食,慎之替宣城一万兵民、九州千万生民,谢夏伯大义!”
“九州大事,身为九州人,谁怎能袖手旁观?这些话就莫再说了,快来同我说说如今的战局,还有什么是老夫能帮上忙的?”
说完,两人没做任何耽搁,速速朝议事厅去了。
初小满看着二人走远,始终没有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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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充足后,九州的战局有了一段时间的进展,然而很快却再次陷入僵局。
宣城此刻已然汇聚了全九州所有能来的江湖人士,还有一些州县自愿援战的一些府兵,可比起北荒还剩下的八|九万兵马,简直蝼蚁般渺小。
加之九州起初的优势在于江湖人士们千奇百怪的江湖招式,北荒人从前没见过这些花样,不免措手不及。
然而事到如今,九州江湖的所有法门都在北荒面前演了一遍,北荒习惯之后,竟也想出了办法一一破解。
再者,宣城的战力早已在之前的消耗战中死的死伤的伤,现在所余的真正能动能打的战力,满打满算也不足五千人。
于是此刻,北荒将近九万兵马兵临宣城之下。
裴墨深作为北荒使者,再一次进入宣城,声称做最后的谈判。与其说是最后的谈判,不如说是最后通牒:
若三日之内宣城众人不弃城投降,北荒九万精兵就会强行攻城。
裴墨深走后,宣城之内一筹莫展,绝望遍布了整座城市。
投降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投降,他们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救这座城池、这个国家?
千年九州就要这样荒谬地消灭在北荒铁骑下了吗?
他们身后万千生民,又该怎么办?
便在所有人都绝望地沉默时,慕容背着药箱出现在门口:
“办法,或许还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