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圣奚宫中一片宁静。
东方故处理完最后一份公务,吹灭了殿内烛火,便出了殿。
回卧房前想起初小满,也不知她能否睡得香甜,便转道先去了初小满卧房。
初小满卧房前有两名守卫笔直地站着,他们早先得了东方故的令,在此守着初小满,免生意外。
两守卫见东方故来,正要见礼,便见东方故率先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做声。两人了然,静候原地,看着东方故进了去。
东方故一敞开门,入眼便见一大团被子软趴趴落在地上,再看纱幔木床|上,一人俯卧着,睡成了“大”字形。
东方故忙走过去,伸手捡起地上的厚被子,轻手轻脚缓缓盖在床|上人身上。
圣奚宫地处偏北,此时入秋,白日尚炎热,夜间却寒凉,最易伤寒。别是她身上鞭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他在初小满身边静静地站了会儿,借着月光细细打量这月下熟睡的姑娘,想着,阿淳若是活着,也该这个年纪了,如花似玉的,粉雕玉琢,定也是这般可爱。
他想着,便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初小满月光下陶瓷般的脸蛋,那只手却在触手可及之处堪堪停下,只是那样空悬着,半晌也未真的落下。
仿佛眼前是个一碰就碎的精美玉器、一触及就破灭的神往梦境,他不敢轻触,怕一眨眼,这只是在深夜里做的一个美梦,醒来就不见了。
他所失去的珍爱好不容易再现,若再一次失去,只会比第一次失去更令人痛惜。
“姑且先睡一觉,明早醒来再看是真是假。”
他心想着,便轻轻坐在床沿,背倚床栏靠着,闭上眼就这样睡了。
今晚,他得亲自看着,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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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圣奚宫里便叽叽喳喳炸开了锅。
教中兄弟们一清早起来便三三五五围成一圈,昨日诸事在悄悄声中迅速传遍整个圣奚宫。
第一手真实消息在无数轮传播中,变成了这样:
“宫主大人昨儿在地牢里对一姑娘一见钟情,二话不说便手牵手搂搂抱抱把她带了出来,还给她安了宫主紧隔壁的卧房呢!那姑娘白白|嫩嫩,软萌软萌的,我看啊,有戏!”
“可不?昨儿宫主还招车香主他们问话,说是格外关心那姑娘的身世,正打算着择吉日上门去提亲呢!宫主大人还特别留意她身上的伤,这伤连一路护送她回来的兄弟们都说没瞧见过,你说这...咱也不晓得咱宫主大人咋瞧见的?”
“昨儿替那姑娘守门的兄弟同我说,夜里还瞧着咱宫主专门进了趟人姑娘房里,这一进呐就没出来过,咱不晓得干嘛了~”
说着,大家心领神会地捂嘴笑。教众弟兄们多是从前便在江湖混的,口里有的没的说些什么都是从来不忌讳,便也没觉得对这事侃侃而谈有伤人姑娘家名誉。
“不过宫主此事做得真是不太妥当。”此时,终于有人正着脸提出问题。
闻此,又一人拍了下大|腿,骤然出声:
“对啊!这可怎么办?你说,便是再喜欢人家,也不可这样着急啊,这才见面头一天,就、就...哎,这也太着急了,是个姑娘家都不喜这样的。”
众人闻此,纷纷安静下来,陷入沉思。
沉思到最后,众人得出一个结论——
宫主大人没经验,别怕别怕俺们行!
马屁好话齐上阵,宫主夫人娶回营!
此时东方故还在梦里,全然不知自己多年来在教中树立的威武形象,已经悄悄变了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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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故好像陷入迷雾中,周围都是白蒙蒙的雾气,望不到边际。
他在雾中漫无目的地前行,想不起来此时何年何月、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凭着五感尽力感知力这个世界。
渐渐地,前方隐约传来女孩稚|嫩明朗的笑声,他加快步伐,很快,前方的雾气缭绕中|出现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东方故透过薄雾看去,那小姑娘小小的身子,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
她坐在院中一座圆石桌边,正埋头看着桌上什么。
她身后屋檐下,挂着一排桃花灯笼,粉|嫩嫩的灯笼,映着粉|嫩嫩的女孩。
小女孩似乎发现他的到来,抬头看向他,遥遥朝他悄声唤道:
“大哥哥,你来啦!”语气中欣喜异常。
这声呼唤提醒了东方故,仿佛回魂般,顿时意识到此时何时、身在何处。
彼年他十岁,时值冬至,他随家人南下,远赴东海,应邀参加四氏盛宴。
四氏盛宴是百年交好的武林四大世家相聚之宴,由四大世家轮流做东,一年一会。今年就轮到东海裴氏做东,宴席摆在东道主裴氏府邸。
东方故闻声快步上前去,来到小姑娘身边。这是他最疼爱的裴家小妹妹,裴墨淳。
裴墨淳合上石桌上一本书,露出封面来——《东方氏心法集注》。
东方故看了,微微皱眉,抱怨道:“去年盛宴你才背完慕容、公良两家心法,今年又要你背我们家的,这些叔叔伯伯们到底在想什么?”
裴墨淳闻言默着,没有说话。
两年前,年方3岁的裴墨淳在四氏盛宴的座谈会上出口成章,一口气背诵完前几日刚学的《诗经》整篇,一时之间东海裴氏这个过目不忘的3岁嫡女名扬四海。
其后,也不知道四大世家的掌门人们聚在一起谋划了什么,只是自那日之后,每年的四氏盛宴,四大世家掌门人都会秘密带上自家武学秘籍,借给裴墨淳,趁着盛宴期间,要求裴墨淳将四家秘籍一字不漏地熟记于心。
照理说,武林中各家秘籍都是宝贝似的藏着,哪有纷纷掏出来给人看的?
只是相比起自家秘籍外露,东方故更关心的是裴墨淳,小小年纪就被人压着整日里读读背背,想想都难受。
四氏盛宴中,别家孩子都趁机放松两天,在院子里野的野,可这劲儿疯玩一把。唯有裴墨淳被严令关在这冷清大院里读书,不准她迈出半步,也不准别人来扰她。
东方故真为她不平,不过一个5岁女孩子,这么拘着作甚?想他五岁时,早就撒丫子满城跑、当了北境第一孩子王了。
是以,大人们不让人来扰她,他便偏偏爬墙钻狗洞也要来瞧瞧她!
她可是他从呱呱落地就抱在怀里哄过,每年盛宴都要来瞧的小妹妹,凭什么有一天大人们说不让他瞧了他就不能瞧?
超级妹控孩子王东方故表示不服!
东方故见裴墨淳好久没说话,正寻思是不是惹了她不高兴,一低头竟看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盒糕点。他想应是他专门从街上买来想悄悄给裴墨淳送来的,于是将糕点放在她眼前,强行转移话题:
“阿淳,你快尝尝这糕点。你可不知道,为了买它,你哥我差点没在路上被疯狗咬到屁|股!”
他说着,一只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朝着屁|股后面的衣料,用内功无声地将它撕碎。
整个动作只在瞬息之间,裴墨淳只看到东方故貌似后怕似的摸了摸屁|股后,便转过身背朝向她,露出屁|股上巴掌大一个破洞。
还好衣袍里还有裤子,不然可真要走|光!
见到东方故这落魄样和脸上委屈巴巴的表情,裴墨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东方故见裴墨淳的小悲伤被自己顺利化解,心里成就感满满,摸着自己后脑勺,半是喜悦半是不好意思地朝着裴墨淳憨笑起来。
正酣笑间,四下里忽得天色骤变,风云乍起,龙卷风将四周草木、房屋连根拔起,一时间尖叫声迭起。
东方故忙想去拉裴墨淳,刚伸手,便觉脚下腾空,不过眨眼,龙卷风便将他迅速卷上天空。
腾空前,他看到裴府上下火光连天,裴墨淳还留在那个院子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定在原地。她身后的桃花灯笼炸裂开来,火苗迸溅。
他看到火光染上了她的裙摆,很快烧到了她领间,她在那里挣扎着,脸上被恐惧与绝望侵占。他看到她张嘴,嘴里在说着什么?
他急迫地想去听,可他听不见,他已被龙卷风席卷地太高太远。
火光侵上她的发梢,他在空中挣扎着,他想下去救她,将她抱离那火光之中,可他无能为力。
龙卷风将他卷得越来越高了,他很快将要看不清她的脸庞。
就在最后一刻,他嘶吼一声,用尽毕生力气去描摹裴墨淳被火光吞噬前最后一刻的唇形——大哥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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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阳光直穿过纱窗,照进屋来,刺得东方故恍然睁眼。他的瞳孔还残留着梦中的紧缩,神情恍惚,犹在梦中一般。
昨夜至今晨,他都在做这一个梦,反反复复,惊醒又惊醒。
梦中最后火光中的脸,有时是裴墨淳,有时又会忽然变成他已故的父母和亲族。
他没见过裴墨淳临死时的模样,但他见过他的父母、他的亲族们,被火光吞噬在刀光剑影中的最后景象。
听闻十年前四大世家灭门时,遭遇了同样的剑林火海。
由是他虽未曾亲见,却也能想象,裴墨淳当年葬身火海,是怎样景象。
他摇了摇混沌的脑袋,一夜未得好眠,使向来早起的他也难得睡了个大天明。
此时他从梦中心惊中清醒过来,见初小满抱着被子蜷成一团,仍在沉沉睡着,便莫名觉得安心。
他整整衣衫,起身朝外走去,离开前轻轻为她带上门,吩咐人待初小满醒来替他照料一番,便径直向大殿处理公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