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说那幽州刺史裴延㑺,在郦亭望陌楼上摊开督亢地图,道:“这旧督亢渠,直线长五十里,已堙没多年,前年已初步营修成型,引水灌溉督亢陌,你谙熟山势水形,恳请赐教今后如何防淤塞。”
“水德含和,变通在人。刺史君兴修水利,复造督亢渠①,溉田百万多亩,造福天下,延福子孙,莫大的造化,在下德薄能浅,哪敢在刺史君面前造次。”郦道元道。
冬日里因天寒水冻,郦亭望陌搂里生着火,郦道元与裴延㑺在火盆旁相谈甚欢。
裴延㑺指着眼下督亢渠里行驶的冰船道:“这种冰船你很熟悉,很小时候就坐过吧?”
郦道元道:“那时候督亢渠还不够通畅,只在督亢泽中见过,后来在青州当刺史时坐过。”说完顺眼打量着来往穿行的冰船。
那些行在督亢渠冰面上冰船,也叫冰车。有两三丈长的,也有一丈来长的。木制主船架形似楼梯,船架下安有两片铁制铧犁。
只见那满载的冰船,前方用马牛或人牵引,铧犁沿冰面滑行掠过,轻快如燕。
再看那空载的冰船,不用马拉人背,人站在冰车尾部,拄着像钩连枪似的杆子,杆子一头锋利铁矛后撑冰面前行,行速飞快,比水中行船快出数倍。
裴延㑺便邀郦道元一行人乘冰船沿督渠东行,进入都亢泽细观。
都亢渠一直向南伸入督亢陌,注入督亢泽。象一条宽宽碧玉锦带糸在皎白的肚兜上。
督亢泽四周便是肥沃良田,百姓称水泽四周为陂,开陂为田则为陌,故而督亢陌与督亢陂都同指一处。
这督亢陌处于幽州南界,放眼望去,恰似一幅巨大的明镜镶嵌在陂中。陂泽四周良田百万静静地躺在白雪苍茫的都亢陌中,淫淫漭漭,无涯无际。
太阳如一轮金盘,悬在苍穹正中,雪野上的冰凌反射夺目银光。
枯而不倒、黄而不僵的荷叶,低首盼顾着冰下心心牵挂的根藕。
抱团的芦苇倔强挺立着,任尔东西南北风,随之起舞摇摆,自顾自抖落身上的冰雪,彰显赭黄本色。远远望去,一丛丛似山丘,连成一片片又似茫茫荒原。
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五人跟在后面船中。郦神虎与幽州府几名幕僚陪同其中,主动与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人叙谈。
这当中有一人特别热心而健谈,同僚都叫他快嘴。快嘴一惊一炸道:“你们快看,在左前方,看他们怎么割芦苇的!”
只见农人们在冰面上推动着刃宽三尺的铲刀,齐冰面将芦苇铲下来。
郦神虎道:“冬季是督亢泽农活最繁忙的时节。冰冻到半尺厚,便收割芦苇、织席编鞋。”
贺拔岳问:“刘备当年贩屐织席,便是用的这种芦苇?”
“那是自然。渔、耕、编织,是此地三大营生。”快嘴抢答道。
正说话功夫一片很大的苇丛,变成平平的冰川。人们将成捆苇草装上冰船,满载冰船像一座小苇垛,冰面很滑,只需一人便能拉动。
郦神虎道:“如遇顺风,几乎不费气力。如是逆风,便要像纤夫似的弓腰用力拉拽前行。为能踏住冰面,就象我们随行军士一样鞋绑‘脚齿’以防滑。”
“现在拉我们的水牛脚上也绑了防滑脚套。喏,看我脚上套的就是。”快嘴说完,连忙从怀中取出五套递给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人:“你们也穿上。”
一阵凜风吹来,如冰刃刮在脸上。
此时那快嘴擦了一下嘴角,竟然轻声吟唱起来,似荆轲一般悲怆引吭: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入虎穴兮探蛟宫,仰天呼兮成白虹!”
贺拔岳道:“荆轲受燕太子负图之托西去刺秦,高渐离易水送别。”
“可知荆轲刺秦,图穷匕见,其中所献之图是何图?”那人问。
贺拔岳回道:“当然山川城池之图。”
“这是笼而统之之答,此图便是刚才裴刺史展开之图。”说完,郦神虎便向贺拔岳讲道:
“这督亢陌方圆五六十里,支渠四通,便于灌溉,战国时是燕国良田沃土。”
“秦国灭赵后,大军开进易水河,兵锋直指燕国南界,但因督亢陌周边沟渠纵横、水网沼泽遍布而不敢进逼。”
“燕太子丹震惧,假意献让此督亢之地,并派荆轲携《督亢图》面呈秦王,藏匕首于图中借机谋刺,刺秦失手,荆轲被杀,图亦绝灭。”
贺拔岳道:“那图里肯定细细描绘此处水渠、枝沟、沼泽、大小道路、城邑、亭障、桥涵、村落。”
独孤郎道:“兵不厌诈,有可能荆轲所献之图,图上所标注与实地不相吻合,故作混淆以乱视听。俗话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杀了荆轲后,秦皇肯定认为此图不可信,必然毁弃。”
李虎接话道:“所言在理,即便当时所献之图标绘得不差分毫,刺杀末成之后秦皇也会孤疑此图之真。”
贺拔岳道:“不必惋惜刺秦图已经佚失,我们现在不是身临其境、人在图中吗!”
“是啊,是啊,几位壮士所言不差!”快嘴巧言花语赞道。
冰船上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尽所欲言谈论着荆轲,谈论着秦皇,谈论着《都亢图》,谈论着都亢泽……
黄昏时分,天气愈冷,能听到远处冰层断裂乍如惊雷轰鸣。那声响有时会从脚底一掠而过,令人恐慌。
郦神虎道:“如遇冬季涨水,冰面便断裂开很长的缝隙。若遇水面下降,大泽上会积起几里长交错冰块,高达三四尺,倾斜地横亘在那儿,像一道道矮墙,阻隔着冰上之路。”
“如果降了雪,都亢泽的冰而上覆着一片白雪,便不能随意而行,只能沿着他人行走过的冰道,方为万全。”快嘴补充道。
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乘冰船随裴延㑺、郦道元等人在都亢转悠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已到华阳亭,在亭边暂住一晚,次日别过。
这正是:
居庸关内过险阱,刘备庙前观郦亭。
卢植墓旁论曹魏,都亢陌上评刺秦。
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随郦道元从广阳亭西再乘冰船,沿着从督亢泽南分出的白沟水,开向下游的拒马河,从拒马河南岸来到瀛州易县。
这易县属于瀛州河间郡,元魏太和十一年②置瀛州,瀛州辖河间、高阳、章武三郡。
一路上,幽州刺史裴延㑺派六十名精壮将士过了拒马河,这拒马河是幽州与瀛州交界处。
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护着郦道元在易县县城内休息。
当夜,明月照积雪,郦道元叫醒贺拔岳,上城楼观月赏雪。
贺拔岳道:“我即当不了诗朋也成不了酒侣,只能不停地问你问题,很是惭愧。”
“不妨,不妨,你来问,我来答,现在继续!”郦道元道。
贺拔岳指着县城北边的拒马河问:“既然此城叫易县,那么这条河为会么不叫易水?”
“习惯使然,易水起源于西边的涞山,流了近二百里后,在定兴县汇入拒马河。此地人将流经易县县城的这段拒马河也称之为易水河,荆轲刺秦便是沿着易水西行过太行山,再西行入秦地。”郦道元答道。
“眼前这段易水河是秦六国时期燕国南界。
二人不觉聊了两个时辰,一阵风吹来,不觉寒意阵阵,二人走下城去回房休息。
次日,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护着郦道元离开易县县城,经易京城、跨过滱水,来到鄚县。
登上瀛州高阳郡鄚县县城,南望滹沱河,河水缓缓从城墙边流过。
“滹沱河源于太行山,经定州时泒水与滋水注入,东流后忽而在瀛洲定州交届处折往北流流到此地,此城往西偏南两百里地,便是定州府治,同时亦为中山郡府治卢奴县所在地。”
郦道元遥望西方,向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等介绍与瀛州西边交壤的定州:
“一百三十年前鲜卑人慕容垂建后燕国,曾定都于中山。大魏灭后燕设置定州,管辖中山,常山、博陵、北平、巨鹿五郡。”
郦道元道:“我们不到定州了,明日向南直接去往冀州。”
出了鄭县往南进发,一路上,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象往常一样或评山论水,或轮番请教问题,郦道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独孤郎问:“这鄚县有什么风物典故?”
“出了个汉末大将张郃,曹魏五子良将,张郃以巧变为时人所称道。”郦道元道。“张郃用兵机变无双,知战术变化,擅於安营布阵,料战势地形,无不如计,连诸葛亮都深为忌惮。”
“东汉末年,黄巾之乱爆发,张郃应募参讨冀州黄巾,后跟随曹操,颇受重用,让其率军随从自己攻占邺城。”
贺拔岳道:“听闻此人虽为武将,却风雅好儒。可郦刺史却是儒而喜兵,谙熟兵要地形之学。”
郦道元道:“谬夸了。论地形机变应用,张郃算得是古今良将中翘楚。到了邺城,城外有一久弃不用讲武台,在那台下,就着邺城周边地形,可与大家一同参悟当年曹操与张郃攻占邺城时,所用依地形而机变用兵。”
贺拔岳、宇文泰、独孤郎、杨忠、李虎听了,欢欣不已,心里痒痒的。
一行人便说便行,沿着滹沱河经高阳郡城,再经滹沱河东畔的瀛州州治赵都军城,到达河间郡乐城。这乐城与冀州交壤。
“我们出了乐城,再行十里便抵冀州界了,整个冀州正好在瀛州的正南面。”郦道元停了停,又道:“冀州辖长乐、武邑、渤海、乐陵四郡,冀州州治与长乐郡郡治同在信都③。”
贺拔岳问:“听闻郦刺史在青州当刺史前,在冀州当过几年长史?“
一番话将郦道元拉入到昔日的回忆之中:
家父郦范为官四十余年,效力四位元魏皇君主,曾随征南大将军慕容白曜攻打南朝宋,参与军事谋划。慕容白曜按郦范所献之计大败宋军,连下数城。因军功被封为延兴爵永宁侯,升任平东将军、青州刺史。
自己以父荫入仕,在朝中曾任御史中尉、北中郎将,外出历任冀州长史、青州刺史、鲁阳太守、东荆州刺史、河南尹等职。为官之后,执法严峻,跃有威名便仕途坎坷,招致一些州郡与元魏宗室怨恨,以致于被贬赋闲在家。
正好有闲暇时间著述文章。所幸自己年幼时便随父访求水道,博览奇书。少年入仕后又游历秦岭、陇山、阴山、大行山、燕山,及淮河以北长城以南各州各郡,所经之处考察河道沟渠,搜集风俗史志、山水地图、奇书珍籍。
从中年时始撰《水经注》,并制作《水经图》。眼下《水经注》与《水经图》已汇编成形,只待对个别地方进行考订。
在注书制图中,对兵要地理又发生深厚兴趣,便又下功夫注兵书,正在制《兵要图说》写《兵要御地九术》,此次从武川一路寻访北镇,及燕州、幽州、瀛州、冀州,是来寻访兵家故友、寻找兵家古籍的。
郦道元正潜神默想间,只听得前面一阵马嘶,一大汉持一大槊飞突前来:“尔等休走,看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