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评厄尼斯特·雷蒙德的《潮流之歌》 亚瑟·斯图亚特—蒙泰斯·哈钦森的《他在寻找一座城市》 玛丽·露蒂恩斯的《家族的发色》……[425]
- 奥威尔书评全集(全集)
- 乔治·奥威尔
- 2342字
- 2020-01-16 16:39:15
要成为一个代名词需要有旺盛的生命力,但单靠一本书就成为代名词,而后来写出来的作品要好得多却截然不同,就太不走运了。过去两三年来,有好几次我尝试说服我认识的人,厄尼斯特·雷蒙德的《我们是被告》是一本杰出的小说。我得到的回答只有:“厄尼斯特·雷蒙德?噢,《告诉英国》的作者嘛。”——然后就是思想高雅的人被要求唱印度情歌时那种冷淡而吃惊的表情。但是,《我们是被告》是一本杰出的小说,而《潮流之歌》虽然没有那么成功,但至少值得一读。
和《我们是被告》一样,它讲述了一宗谋杀案。如果它没有营造出像前一部小说那样的悲剧效果,我猜想那是因为雷蒙德先生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描写更为丑恶的细节。但事实上,《我们是被告》在背景和题材方面有更大的便利。它改编自克里平案,这本身就有非常大的吸引力。除了每个人对一个谋杀自己妻子的男人的同情之外,很难不对克里平的勇气和绅士风度感到钦佩。但更重要的是,这桩谋杀案发生于安稳的1914年前的世界,背景是体面的世界。《潮流之歌》属于现代伦敦,属于过去十年来风雨飘摇的文明,所有的准则都彻底崩溃。在克里平案中,让世界感到震惊的细节其实是克里平的情妇穿着裤子坐飞机去美国。如今这会引起多少骚动呢?这个世界就连杀人似乎也不再算什么事儿了。因此,《潮流之歌》写得最好的部分是凶手还没有出现的开头部分和心理背景,我觉得雷蒙德先生最终没能将其深入展开。
男主角罗迪·斯图尔特是一个在杂货店里工作的年轻人,长得一表人才,可是头脑不怎么灵光。他很想当一个“斯文高雅”的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天涯沦落人”。他声称自己是斯图亚特王室的后裔,并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当然,雷蒙德先生在这里写得最好。伦敦南部破败的景象——垃圾遍地的码头、寄宿旅馆斑驳的石膏前门、铁道拱顶下鬼鬼祟祟的恋人——都是他擅长描写的事物。他的优势在于没有“文学才华”,甚至没有“幽默感”。和德莱塞一样,他的文笔很糟糕,但他对普通人怀有真正的兴趣,而且并不讨厌他们的生活方式。但是,罗迪除了幻想自己是一位城里的斯文人之外还有另一面。他是个虐待狂。他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不知道他喜欢无规则摔跤与他的性生活有联系——他只知道自己有不吐不快的幻想,当他经过布里斯顿监狱时,他对里面那些性罪犯怀有深深的同情。与这种感情交织在一起的还有他对“理想女性”的渴望,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娇小玲珑又自恋的电影院引座员。和罗迪一样,她梦想自己是“大家闺秀”,结婚几年后,她厌倦了一周两英镑十先令的生活,和一个富家公子私通。罗迪发现了奸情,把她给杀了,但这很难让人相信。我觉得雷蒙德先生的初衷应该是让他作出某桩性犯罪,或许是强奸罪,但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或许这是一个遗憾。但这本书的前半部分,那种雨淋淋的街道、一杯杯浓烈的茶、“避孕丸”和治疗风湿腿的广告的气氛,写得非常出色。
亚瑟·斯图亚特—蒙泰斯·哈钦森先生也是一个代名词,理由更加充分。他的早期小说无疑带有旺盛的生命力,虽然现在已经被人遗忘了,但当时它们受到了严肃的对待。《如果冬天来了》是写给报纸的长篇故事,主题是像阿斯奎斯夫人和吉尔伯特·基思·切斯特顿这些人。人们很喜欢——在战后那几年,它的受欢迎程度仅次于《人猿泰山》——因为它讲述了一个好人的故事。主人公马克·萨博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本不应该发生的不幸,继续坚持做一个好人。读者们很容易就看得出这是他本人的写照。之后,霍奇森先生写了几部其它类型的小说,但《他在寻找一座城市》回归了《如果冬天来了》的基调,不过这一次没有快乐的结局。主人公是一位神职人员,由于天意弄人遭受了一系列暗算中伤,一辈子都在努力为自己洗清冤屈——总是带着热情的微笑。在1920年的时候,这种作品,以霍奇森先生独特的、发颤的“柔和手法”写成,似乎非常富有感染力。我不会说这本小说会像前作那么成功,原因就是个人的完美如今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而且年薪只有700英镑的牧师的挣扎似乎没有那么感人了。但霍奇森先生的能力并没有荒废。任何想痛哭一场的人可以去读一读《他在寻找一座城市》。
《家族的发色》和《他们去了卡拉西亚》都是毫无意义的书。这种书之所以会被写出来而且有人去读,是因为只要有“私人收入”这种事情存在,对于贵族价值的信仰就不会消失。他认为有些人单是拥有复杂的情感就已经足以证明他们的存在。他们不事辛劳,但他们结婚和离婚的原因要比砌砖匠的结婚和离婚更加深刻。《家族的发色》的内容几乎就只有结婚和离婚。它的两位女主人公是一个很有魅力但任性的贵族的第三个和第四个妻子。在最后一章这个贵族发疯,开枪自杀了。书里有强烈的“继承香火”的动机,最后第四个妻子和一个发色相同的男子生了一个野种(对应着书名),并设法让他成为家族财产的继承人。书里有几处描写了忧郁的思考,关于未来和由于战争“所有这一切”都将消逝的事实(“所有这一切”指的是在草坪上吃茶点和在自家的温室种油桃的生活)。大体上,食利阶层的精神优越性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们去了卡拉西亚》的本质也是同样的内容,不过风格更加突出。故事发生在印度北部,可能是克什米尔,讲述了一个思想高雅的年轻女人嫁给了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事实上,他来到印度是因为他卷入了一桩“上流社会”的珠宝抢劫案。但是,他自杀了,她得以嫁给了男主人公。“美妙的旧别墅”主题非常露骨,女主人公从童年开始就不断地梦到一座别墅,她对它如此熟悉,能够凭着记忆就画出来。不消说,男主人公就继承了这座别墅。读着这些精神如此萎靡且没有明确主旨的小说,无论是艺术主旨还是政治主旨,你就会明白它们还能够出版是因为战前的思想依然存在。在经历了轰炸之后这几乎令人难以置信。但不用担心,世道正在改变,政府正在加税,一年之后,即使潜水艇还没有迫使我们在石板上写书,这些关于住在旧别墅里的面容苍白敏感之人的小说将和渡渡鸟和蛇颈龙一样绝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