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评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和罗伯特·弗朗西斯的《门口的恶狼》[83]
- 奥威尔书评全集(全集)
- 乔治·奥威尔
- 2126字
- 2020-01-16 16:39:15
现代人就像一只被切成两半的黄蜂,不停地吞食着果酱,就连它的腹部被切掉也假装满不在乎。正是对这一事实的察觉,让像《北回归线》这样的书(再过一段时间像这样的书或许将会越来越多)问世。
《北回归线》是一本关于美国人在巴黎的小说,或许毋宁说是一部自传的集合——不是那些腰缠万贯的附庸风雅的人,而是那些一无是处、衣衫褴褛的穷光蛋。书里面有许多精彩的描写,但最引人注目的,或许也是最主要的特征,是它对性接触的描写。这些描写很有趣,不是因为有什么情欲上的吸引力(恰恰相反),而是因为它们试图描写出事实。它们以街头流浪汉的角度对性生活进行描写——但必须承认的是,那些流浪汉都是些非常卑劣的角色。书里面几乎所有的角色都是妓院的常客。他们的行动和对自己行动的描述都带着冷漠和低俗,这在小说里很罕见,但所有这些都是在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情。大体上这本书甚至可以被称为对人类本质的亵渎。或许你会问,对人类的本质进行亵渎会有什么益处呢?我必须对我上面的评论进行详细的论述。
宗教信仰分崩离析的一个结果就是对物质生活的庸俗理想化。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如果死后没有来生,显然要面对生老病死这些事会变得更加艰难,而且在某些层面,这些事情令人感到厌恶。当然,在基督教主导的世纪里,悲观的生命观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祈祷书》写道:“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语气似乎是在揭示一件非常明显的事情。但当你相信坟墓就是你这一生最后的尽头时,承认生命充满了患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以某个乐观的谎言安慰自己变得更加容易,于是就有了《潘趣》那些插科打诨的幽默,于是就有了巴利[84]和他的风信子,于是就有了威尔斯[85]和他那些挤满了赤身裸体的学校女教师的乌托邦社会,最重要的是,于是就有了过去一百年来大部分小说里怪诞的对性主题的描写。像《北回归线》这么一本坚持描写关于性的事实的书无疑走向了极端,但它的方向是正确的。人不是一只耶胡[86],但他确实很像耶胡,需要不时地提醒他这一点。你对这一类的书的所有要求就是它能顺利地表达主题,不要忸怩作态——我认为这本书都做到了。
或许,虽然米勒先生选择了描写丑陋的事情,但他并不能被冠名为悲观主义者。他甚至写了很惠特曼式的几段热情洋溢的章节,赞美生命的过程。他想表达的似乎是,如果你硬起心肠去思考丑陋的事情,你将会发现生命并非更加不值得活下去,而是更加值得活下去。从文学的角度看,他的这本书写得不错,但谈不上特别精彩。它主题坚定,很少陷入典型的现代文学的窠臼。如果它引起批评家的关注,它一定会与《尤利西斯》相提并论,这是很不恰当的。《尤利西斯》不仅质量要高得多,而且创作主旨也很不一样。乔伊斯主要是一位艺术家,而米勒先生则是一个对生活有话想说的目光敏锐但老于世故的男人。我发现他的文章很难加以引用,因为里面到处是无法刊印的文字,但这里有一段例子:
潮汐正在退去,只留下几只染了梅毒的美人鱼被搁浅在泥泞中,圣母院看上去就像一座被旋风肆虐过的射击场。一切正缓缓地溜回下水道里。大约一个小时,四周一片死寂,那些呕吐物就在这个时候被清扫干净。突然间树林开始发出尖叫。从大道的一头到另一头,一首癫狂的歌曲响起。那是宣布职业介绍所关门的信号。希望被一扫而空。是时候把最后满满一泡尿撒掉了。白天就像一个麻风病人悄悄地降临……
这段文字很有韵律感。美国英语没有英国英语那么灵活精致,但或许更加充满活力。我不认为《北回归线》是本世纪一部伟大的小说,但我认为它是一本好书,我强烈推荐能够买到这本书的人好好读一读。
而《门口的恶狼》我们就更加熟悉了。在某种程度上它就是《北回归线》的对立面,因为它属于“逃避文学”的范畴。当然,问题总是:“你要逃到哪里去?”在这本书里,逃匿的地方是一个小孩子所居住的虚幻而细节非常丰富的宇宙。哈弗洛克·霭理士[87]先生为这个故事撰写了序文,故事讲述的是1870年战争后法国北部一个家境一穷二白的农家女孩的“梦境”。我可以引用一段文字,让你知道它的质量。
我把我的书《亡者祷文》和《鲍修埃[88]思想录》摆在座位前面,我们跪在那块有我的牙齿那么高的小木板前。要是祈祷进行得太久的话,我会把《思想录》上面的红漆吮下来,把嘴唇染成红色。那个星期天我咬了那块香特克鲁斯木,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它的味道,有点像松香,上面覆盖着我们那些小手的油脂——我的一个门牙给磕断了……
像这样的描写一直进行下去,就像一条湍急浑浊的河流,几乎没有段落,写了四百页。有两件事情会让你感到惊讶。其一,你不会想到一个法国作家会写出一本这么散漫的书。其二,无论散漫与否,它蕴含着确凿无疑的力量。在每一页里,几乎在每一行里,都有类似小孩子将祈祷书上面的红漆吮下来那样的笔触。大体上说,这本书是富于想象和解构的杰作。那些喜欢有童年氛围的书籍的人(而且没有多愁善感的描写——没有那种小儿女的心态)会从中得到快乐。你一定会觉得,要是作者能花点心思做点删节和修改工作的话,他能写出更好的作品。但是,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很犹豫,一部分原因是所有的法国批评家似乎都把这本书捧为一本杰作,一部分原因是我读的不是原本。
至于翻译问题,除了那些对话和没办法摆脱的生硬感之外,读起来不像是翻译的作品,你可以认为它是相当不错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