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评克拉伦斯·科斯曼·斯特雷的《团结起来，就是现在》[209]

十几年前如果有人预言今天的政治版图划分的话，他一定会被视为疯子。但是，事实上，当前的形势——当然不是指细节，而是指大体情形——应该在希特勒上台前的黄金时代就可以预料到的。一旦英国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像这样的事情就必然会发生。

在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尤其是在一个帝国主义国家，左翼政党所说的话总有一部分是虚伪的。改造社会一定会导致英国生活水平的下降，至少暂时会是这样。换句话说，大部分左翼政治家和宣传工作者毕生都在争取他们并不真心想要的事情。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们都是热血的革命志士，但一到真正的危机出现，他们便立刻撕破了伪装。苏伊士运河一有威胁，“反法西斯”和“保卫英国的利益”就被发现是同一回事情。

要说现在所谓的“反法西斯”只是对英国利益的关心，除此无它，这是非常肤浅而且不公平的。但确实，过去两年来那种猥琐的政治气息和糟糕的滑稽表演，每个人贴着假鼻子在舞台上穿梭奔走——贵格党人大声呼吁要扩军，共产党人挥舞着英国米字旗，温斯顿·丘吉尔伪装成民主人士——没有“我们都在同一条贼船上”这种罪恶感的话，是不可能发生的。在很不情愿的情况下，英国政府被迫站在反对希特勒的立场上。他们仍有可能会改变这一立场，但他们正在备战，因为战争很有可能爆发。当他们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时，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会力主战争，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在牺牲别人的利益。与此同时，所谓的反对力量不是尝试阻止战争的到来，而是踊跃向前，为战争铺平道路并提前封堵任何可能出现的批评。到目前为止，你会发现英国人仍然非常反对战争，但他们开始向战争妥协，要负起责任的不是那些军国主义者，而是五年前那些“反军国主义者”。工党一边胡搅蛮缠地反对征兵制，一边又进行使得真正反对征兵制的斗争无法实现的政治宣传。布朗式机关枪从工厂里被鱼贯制造出来，像《下一场战争中的坦克战》、《下一场战争中的毒气战》这种标题的书籍层出不穷，而《新政治家报》的斗士们以“和平阵营”、“和平阵线”、“民主阵线”这些字眼掩盖这一过程的真相，伪称这个世界是正邪不两立的两个壁垒分明的阵营，可以根据国界线进行清晰的划分。

在这个意义上，有必要了解一下斯特雷先生那本引发了许多探讨的作品《团结起来，就是现在》。与“和平阵营”的参与者一样，斯特雷先生希望民主国家团结起来对抗独裁国家，但他的书有两大突出的地方。首先，他比大多数人走得更远，提出了一个虽然令人震惊却很有建设性的计划。其次，虽然带有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美国式的天真，他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君子。他真心厌恶战争这个念头，而且没有沦落到愤世嫉俗地认为任何国家都能被收买或欺压，将它们纳入大英帝国的版图后就会立刻成为民主国家。因此，他的作品成为了一个试金石。在这本书里你看到“正邪不两立”这个理论最淋漓尽致的阐述。如果你无法接受这种形式，左翼书社派发的那种小册子所阐述的形式你也肯定无法接受。

简而言之，斯特雷先生想要说的是，他所列出的十五个民主国家应该自发组成共同体——不是结盟或同盟，而是类似于美利坚合众国那样的共同体，有共同的政府、共同的货币和完全自由的内部贸易。这十五个国际当然就是美国、法国、英国、大英帝国的自治领和不包括捷克斯洛伐克的其它欧洲民主小国，在这本书完书时捷克斯洛伐克依然存在。之后，其它国家如果“证明其自身价值”，则可以被吸纳进入该共同体。书里暗示说，该共同体里所有的国家都享受着和平和繁荣，让其它每一个国家都艳羡不已，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计划听起来很美妙，却很虚无缥缈。当然，这个计划是不可能实现的，任何由空有美好愿望的文人所提出的计划都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有一些难题斯特雷先生没有提及，但按照事情的内在逻辑却是有可能发生的。从地理位置上说，比起和大英帝国联合，美国和西欧民主国家更有可能成为一个整体。他们能进行贸易，在其疆域之内，他们能实现自给自足。而且斯特雷先生说的或许有道理：它们联合起来将会如此强大，足以抗击任何国家的进攻，即使苏联和德国联手也不足为惧。那为什么这个计划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有问题呢？它有着一股什么样的味道呢？当然，它的确有一股味道。

它所散发出的味道就是伪善和自负正义。斯特雷先生本人并非一个伪善者，但他的视野有局限性。再看一看他所列出的正与邪的名单。你无须对邪恶势力的名单（德国、意大利和日本）感到惊讶，它们的的确确就是，就该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但看看正义之师！如果你不去深究的话，美国或许还能蒙混过关。但是法国呢？英国呢？比利时和荷兰呢？就像他所属的学派的每一个人那样，斯特雷先生平静地将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帝国一同归入了民主国家的行列！——究其本质它们就是剥削压榨有色人种廉价劳动力的机制。

这本书中到处都可以看到民主国家的“附庸”这个词语，虽然不是很频繁。“附庸”的意思就是被统治的民族。书里解释道，它们将继续充当附庸，它们的资源将由共同体统一分配，那些有色人种民族将不会有在共同体里投票的权利。除非以数据表格的形式进行罗列，否则你猜不到究竟有多少人口牵涉在内。比方说印度，它的人口比那十五个民主国家的人口总和还要多，但它在斯特雷先生的书里只有区区一页半的篇幅，解释说印度仍不实施自治，因此其现状必须继续维持下去。到了这里，你开始意识到，如果斯特雷先生的计划得以实施，那将意味着什么。大英帝国和法兰西帝国统治着六亿被剥夺了公民权的国民，将只会接纳新的警察部队；美国的强大力量将会用于对非洲和印度进行大肆劫掠。斯特雷先生放出了口袋里的魔鬼。但所有像“和平阵线”、“和平阵营”等等的说辞都意味着进一步紧紧控制现有的体制。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总是“不用把黑人算在内”。因为，如果我们一边削弱自家的实力，我们怎么能“坚定地抗击”希特勒呢？换句话说，除非我们推行更大的不公，否则我们怎么能“抗击法西斯主义”呢？

这当然是更大的不公。我们总是忘记一件事，那就是，英国的绝大多数无产者并不是生活在不列颠岛，而是生活在亚洲和非洲。比方说，并不是希特勒让一小时一便士成为司空见惯的工资报酬，这种情况在印度是非常正常的，而且我们正努力让工资保持在这一水平。当你想到英国的人均年收入是80英镑，而印度只有7英镑时，你就会对英国和印度真正的关系有所了解。一个印度苦力的腿比英国人的胳膊细是很普遍的情况。这不是人种的问题，因为吃得上饱饭的人民体格总是正常的。这只是饥饿的问题。这就是我们全部人所赖以生存的体制。当它没有被改变的危险时，我们会对它进行谴责。然而，到了近来，一个“优秀的反法西斯者”的首要任务就是编织关于它的谎言，帮助它继续存在下去。

这些纲领有多少真正的价值可言呢？即使成功地打倒了希特勒的纳粹体制，以维护某个更加庞大而且究其本质同样卑劣的事物，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明显的是，因为缺乏真正的反对意见，这将是我们的目标。斯特雷先生的独创性理念将不会付诸实施，但某个倡导成立“和平阵营”的提议或许会实现。英国政府和俄国政府仍然在角力、僵持和含糊其辞地威胁说要改弦更张。但迫于形势，它们或许仍会并肩作战。然后呢？无疑，这个联盟将使战争延缓一到两年。然后希特勒的行动将会是寻找一处软肋或在某个没有防备的时刻发起进攻，然后我们的行动将会是进一步的武装，进一步的军事化，进行更多的宣传和战争洗脑——诸如此类，速度进一步加快。漫长的备战是否比战争本身要道德一些实在是值得怀疑。甚至有理由认为或许它是更糟糕的事情。只需要过个三两年，我们或许就会无可阻挡地堕落成为某个本土化的极权法西斯国家。或许再过一两年，作为对这种情况的反应，英国将出现前所未有的事物——一场真正的法西斯运动，因为它将有勇气坦白地说它将囊括那些原本应该反对它的人。

比这更长远的事情就难以预料了。我们正在堕落，因为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领袖，在紧要关头时都只会反对王室，没有人知道如何利用英国人的道义——当你与人交谈而不是阅读报纸的时候到处都会接触英国人的这股道义。接下来的两年，除非出现一个真正代表群众的政党，它的第一承诺就是拒绝战争和纠正帝国主义的不公，否则将没有什么能够拯救我们。但如果当前真有这么一个政党存在的话，它只是一个可能性，就像干涸的土壤里零星分布的几个微小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