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在嚎

有时夜里听到风在嚎,我就想起过去。村里没什么钱。八个月里,我们在地里干活,生产整整一年我们需要的基本东西:吃的,穿的,取暖的。但在冬天,大自然一片死寂,而这时缺钱就很紧要了。并非我们很需要钱来买东西,而是没什么可做的。不是因为寒冷,下雪,白天变短,或者坐在柴火炉旁,而是因为这个,我们在冬天有点茫然无措。

村里很多男人去了巴黎挣工资,做火夫、搬运工或扫烟囱。离开前,男人备好足以过完复活节的干草、木柴和土豆。留下来的是女人,老的少的。冬天我没父亲几乎没人留意;跟我同龄的一半孩子暂时都没父亲。

那个冬天,祖父在给我做一个床,这样我就不用跟快要出嫁的姐姐一起睡了。母亲在做鬃床垫。这是母马的鬃毛和奶牛的尾巴毛做的。每天早上,只要夜里下雪,母亲总是这么说:“他给了我们更多!”她把雪说得就像不能吃的食物。

给奶牛挤完奶,祖父和我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做完这个,他去干他的木工活,而我,上学前,则去看看雪有没有埋住那只石头鞋。要是埋住了,我就把雪扫掉。

石头鞋在院里靠墙的地方,就在放土豆、芜菁和几个南瓜的拱顶地窖门旁。打扫院子时,我们不一定扫到边上,所以石头鞋可能被雪埋住。冬天是个失踪的季节。男人们走掉了。奶牛躲在牲口棚。雪覆盖山坡、园子、粪堆和树木。房顶也盖着雪,跟山坡勉强可以区分。然而,第一眼看到这只石头鞋,我就不会让它失踪。

它的样子是这样的。石头泛白,带点蓝色。男人的尺寸。我穿的话太大了。第一次看到它,我想拎起来跟衣柜底下一双胡桃木鞋子比较。做衣柜的男人花了一个冬天才做好衣柜,为了付他工钱,我的曾祖父给这人的新房子敲石头。这人的名字缩写是A.B.,曾祖父把它刻在这人房子的门上。我见过。年轻那阵,A.B.爱讲笑话。后来他心事重重,最后他在门上刻着自己名字缩写的新房子里自杀了。我想拎起石头鞋,但它搬不动。

“爷爷,院里为啥有只石头鞋?”我问祖父。凡是难以理解的事情我都问他。过了几个月,他才回答我的问题。

一天晚上,他告诉我,他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从牲口棚走进现在这个厨房,说道:“妮娜把我眼睛弄爆了。”“哎呀!”他老婆叫道,但是一看,她说,“不,你的眼睛没爆。”他的眼睛很蓝。“她顶我,”他坚称,“我喂她的时候。”

爷爷看着他父亲的脸。又可怜又可怕的是,接下来五分钟,他的一只蓝眼睛全变红了,血红,再也没好过。他也没从失去这只眼睛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觉得自己让人恶心地破相了。

玻璃眼睛不容易找到。一天,一个朋友赶着马车去了A地,在那儿的一家理发店,他看到整整一瓶的玻璃珠。“给我最蓝的。”朋友说。爷爷的父亲不愿戴。相反,身为三个儿子里面最小的,也是他父亲最宠爱的,每当父亲出门,爷爷都得走在他的前头,提醒遇到的人不要盯着他爹的眼睛。

一年后,爷爷告诉家里他要走了。他要去巴黎。一家人靠四头奶牛没法过下去。他的几个兄弟没跟他理论,因为要么是他要么是他们中间的一个得离开。他那时十五岁。他父亲要他留在家里。

收拾包裹时,他发现父亲的一对靴子。那是家里最新最结实的靴子,他穿上它们。他父亲在屋子上方一堆岩石那里做工。他爬上山坡去拥抱父亲。然后他指了指脚上的靴子,跑下去的时候,他叫道:“好的都走了!不好的都留着!”

他在巴黎打了几年工,没回家。他的最后一份工是在大皇宫建筑工地,那里要举办世界博览会,迎接新世纪的到来。

他不在家时,父亲就着一只眼睛,给自己的墓打着石头十字架和墓碑。他在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还加上出生日期,一八四〇年,那一年拿破仑的遗体从圣赫勒拿运到荣军院。然后他刻上预计的死期。结果没错,他死在预计的那一年结束之前。我经过墓地他的墓。拿破仑回国的日期我是从学校得知的。

从巴黎回来,爷爷发现了院子里的石头鞋。他说他死去的父亲把它放在那儿,表示他原谅了儿子拿走那双靴子。

就这些。

“你怎么知道他原谅了你?”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他。

“没人可以拿走石头鞋。”他解释道,“它定在石头上,比这所房子还要长久。重要的就在这里。我拿走的靴子不重要。他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爷爷给我讲这故事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从未跟任何人讲过。他给我讲让我很荣幸。我不让雪埋住石头鞋,因为我明白这个故事。每当看我俯在石头鞋那里,他都微笑着。

假日都过去了。我们对日期不再有啥概念。茫然无措令人没了时间感。母亲不断重复:“他给了我们更多!”我们反反复复打扫院子。角落的积雪愈来愈多,变得像房间那么高。每天,两对乌鸦停在同样的苹果树梢。祖母讨厌它们,因为乌鸦想吃她喂鸡的谷粒。爷爷说其中一只乌鸦比他还老:“我情愿付出很多,”他咕哝道,“去看它看到的一切——打仗,官司,轻步兵,各种发明,森林中的情侣……”

一月的一个晚上,祖父做了决定。“明天,”他说,“我们把猪杀了。”杀猪的日子,人人有活干。从那天起,我们知道,不管还有多远,春天快来了。早上会更明亮。不是经常如此,但天空没云就会这样。

我跟着祖父去看猪。

“他跟教堂的长椅子一样长。”爷爷很自豪地说。

“他比去年大了。”我说,想要分享自豪。

“他是我记得的最大一头。都是奶奶那些土豆喂的。她甚至愿意把自己吃的东西给他吃。”

他用手摸着猪的背,像在赞美祖母的品德。

要不要嫁给爷爷,奶奶拿不定主意。他们的卧室有张婚礼照。靠着巴黎打工攒下的钱,他买下几个兄弟的家产份额,家里的农场成了他的。婚礼照上,他俩的脸像苹果一样又圆又光滑。即使在婚礼照上,爷爷看上去也很机灵。他有一双狐狸的眼睛,警觉,精明,幽暗之中有一团火。或许是他的眼神让她犹豫。

爷爷跟朋友马里于斯透露,奶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嫁给他。石头鞋的故事之后,他给我讲了很多他的故事。两个朋友想出一个很实用的玩笑。没错。一个证明很有效的玩笑。

复活节前的礼拜天,爷爷跟恋人提议一起去森林走走。那时,紫罗兰和白木莲都开了。前一天可能热得要脱衣服,第二天又会下雪。他们散步的那天下午很冷。他带她走进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里面可以避风。他亲了她,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小教堂没有祝过圣。”他很严肃地告诉我。她解开自己的衬衫。这个他没告诉我。他说:“我开始爱抚她。”他给我讲这个故事时,我想象着那对乳房。

突然,他们听到钥匙捅进锁孔,屋顶钟楼敲起警钟:这钟声用于火警或驱赶暴风雨中的闪电。两人困在小教堂里。爷爷假装在找出去的路。我的祖母穿好内衣,把他往门口推,抓着他的背。她觉得他们被强盗捉住了,因为钟声很吵,几乎听不清他说的话。

邻居们穿过森林赶来了,看到马里于斯两腿叉开坐在小教堂屋顶,疯子一样地敲着钟。他们大喊着,但他听不到。他们只看见他要么在哭要么在笑。等他爬下来,他很严肃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打开小教堂的门。两人走出来时,他说:“两件事情没人可以隐藏——咳嗽和爱情!”下一个礼拜天,他们的结婚公告贴出来了。

爷爷跟牲口棚里的猪说起话来。对不同的动物,爷爷用不同的嗓音说话,发出不同的声音。他跟母马说话柔和平稳,重复自己的话时,他就像对一个耳聋的伴侣那样讲话。他跟猪说话的声音又短又尖,穿插着呼出来的嘟囔声。跟猪说话,爷爷听起来就像一只火鸡。

“啊呵喔啦啊呵啦!”

发出这些声音时,他把一根套索缠在猪嘴上,很小心地不把套索拉紧。猪听话地跟着他,走过五头奶牛和母马,走出牲口棚,突然走进白雪的刺眼反光中。然后猪犹豫不前了。

这头猪一直很顺从。奶奶像喂家里人一样喂他。他自己每天也在添重。一百四十公斤。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二。现在,他第一次犹豫不前了。

他看到四个人站在他的前面,他们的两手不是插在口袋里御寒,而是伸向前方。他看到我的祖母等在厨房门口,没有拎着一桶猪食。或许他还看到我母亲在厨房的窗户里期待地望着。

不管怎样,他低下头,挪动肥硕大腿下的四只小脚,他后退一步。爷爷扯着绳子,套索拉紧,猪尖叫着,想要后退。爷爷一下子把猪抓住。猪不肯就范。接下来,邻居们也在那儿拉着绳子。

爷爷的朋友马里于斯和我从后面推着。除了嘴巴,猪的每个地方都小。他的屁眼跟衬衫的纽扣眼差不多大。我抓着他的尾巴。

拉扯了五分钟,我们把他拉过院子,拉到木头大雪橇旁。这个雪橇要了我父亲的命。

爷爷和祖母等了四年才有孩子。“天气和屄,”爷爷说,“自有考虑。”我父亲是他们的头胎。两年后有了我姑母。他们再没其他孩子。所以,等他够大,爷爷就得让我父亲干活。雪橇要了他的命时,父亲三十岁,我两岁。他去山上牧场运干草下来。小路很陡,约有三公里长,有的地方穿过岩石,有的地方很泥泞,有的地方在砌满石堤的急转弯铺了碎石。六月,我们从这条小路把奶牛赶上牧场,九月底再把它们赶下来。我帮爷爷把牛赶上去时,他从不在儿子死掉的地方停留。那里有块悬空的灰色大石头,就像鲸鱼的一侧鼓出来。不是上山,而是秋天的时候下山,我们总在这块石头下面停住,爷爷说:“这就是你父亲的心脏停止跳动的地方。”

我们得把猪抬上雪橇,让它往右躺着。在院里挣扎时,他用脚使劲蹬着地,不愿被绳子拉走被人从后面推。感觉自己被掀翻,他的四条腿乱踢,拼命想站起来,同时也叫得更大声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发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

男人们都扑上去。在一堆人下面,一下子看不到他了,他躺着不动。我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这头猪的眼睛很聪明,他的恐惧现在带着灵性。突然,又抓又踢,他像一个男人那样搏斗,一个跟强盗搏斗的男人。

接下来十二个月,他把自己的身体给了我们的汤,替我们的土豆增味,为我们的卷心菜加料,把我们的香肠装满。他的大腿和圈圈乳房,腌了风干,会躺在架子上,挂上爷爷和奶奶床上方的天花板。

我们咕哝着,用膝盖和双拳让他安分下来。爷爷把他的三只脚拴在雪橇的侧杠上。只要有一只脚被拴起来,猪都使劲想要挣脱绳结。我爬上去坐在他的后腿上。男人们又骂又笑。奶奶走过院子,我朝她挥挥手。

我父亲死那天,他已运了三车干草下山。那是十一月,下雪前。干草在雪橇上堆得很高,用绳子拴着。在小路上头,下坡前,你坐上雪橇,拉一下,然后踩着刹车,让雪橇向下滑过三公里的石头、树叶和尘土。刹车时,你的脚后跟往下踩,身体向后靠着干草。在路的上头,要是觉得干草太沉,你把木头拴在雪橇后面,一路拖着,作为额外的刹车。

没人知道我父亲把第四车干草运下来时出了什么事。他死在雪橇下。大家说他本可以把雪橇从胸膛上推开的。也许那个十一月的下午,冬天来临前,他太累或太伤心,已经鼓不起勇气了。要么,雪橇把他撞晕了。

祖母对我叫道:“小心别让他踢你!”然后她把刀给了爷爷,一小把,不会长过餐桌上用的。她拿着盆子跪在地上。

在很下面的地方,爷爷划了很小一刀,血从那里涌出来,仿佛一直等着喷出来。猪挣扎着,知道太迟了。我们五个重重地压着他。他的尖叫变成深呼吸。他的死亡就像倒空一个盆子。

另一个盆子却装满了。祖母蹲着,搅着他的血,免得血凝固。她不时把血里面的白色纤维质挑出来扔掉。

他的眼睛闭上了。没了血,他体内的空间正被一种睡眠填满,因为他还没死。在雪橇上方,马里于斯轻轻地上下摇着猪的左前腿,好让心脏停止。爷爷看着我。我想我明白他在想什么:有天我要是太老了,你就来杀猪!

我们搬来面饼槽,长得可以躺进一个人。把他放进去之前,我们在他腰上缠了一条链子,这样他身上打湿了,我们也可以拉着腰带让他翻身。把面饼槽像澡盆一样灌满,需要两牛奶桶的热水。他躺在那儿,几乎全身浸着水。用餐匙侧面刮他皮肤,我们剃着他的毛,剃得愈光,他的皮肤看上去愈像一个人的。在热水里,他的毛很容易剃掉。他不像村里的人,因为他太胖太白,而像一个悠闲的人。最难剃的地方是他的膝部,那里的皮肤很硬。

“他比僧侣祷告得还要多。”马里于斯说,“他日夜都对着饲料槽祷告。”

等他光溜溜,脚趾的皮也剥掉,爷爷在猪嘴穿了一根钩子,我们拉着滑轮把他吊起来。滑轮装在我儿时经常玩耍的一个木阳台。上到阳台只能通过干草棚的一道门;没楼梯,所以母亲知道只要我在那儿,在院子上方爬来爬去玩耍,我就很安全。这头猪的块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男人们把一桶桶水泼在他身上,为了庆祝,他们喝了第一杯烈酒。

有一回,爷爷跟我说起死亡。“昨晚,”他说,“赶着母马拉点儿木头下来,我觉得死神就在身后。我于是转过身去。只有我们下山的小路,胡桃树,刺柏丛,长了苔藓的大石头,天上几片云,角落里的瀑布。死神就藏在它们中间。我一转身他就藏起来了。”

猪的两条后腿离开地面十厘米。

“一刀两断!”爷爷叫道,用小刀划了长长一刀割断猪头。

猪身落地。

“脑袋给你!”他对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得怎么做。我拎着猪头,快步跑上院里的雪堆,踩出一个个深坑,来到上面。我把猪头放在白色的顶端。

男人们在喝第二杯烈酒了。

爷爷把小钩子插进每条后腿的两块骨头之间。这一次我们把猪身吊起来,脖子朝下。乌鸦被院里的男人们吓着了,不敢靠近雪堆上的猪头。

从肛门到脖子,直到肚子中央,爷爷很灵敏地用刀子割着,把皮肤和脂肪翻开。“安德烈!”他在齿间叫着我的名字,因为他太专注了。

除了雪堆上的猪头和猪脑,他把让猪成为一头活生生动物的一切都显露出来。热腾腾的各类器官有如兔子的内脏,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们的大小。猪的肚子划开时,就像一个山洞的洞口。

爷爷有一次告诉我他挖过金子。有个夏天,他和一位朋友每天早上提前两个小时起床去挖金子。他们什么也没挖到;但他带我看了那个洞,如果哪天我想接着挖。那个洞在一个长满树木的陡坡上,藏在冰碛之中,那里的大石头、树根和土壤盖了厚厚一层绿色的苔藓。不管你碰到什么,都像碰到动物身上的软毛。

我抓着锌皮锅的一边,马里于斯抓着另一边,等着内脏和猪肚落下来。就像一个女人用剪刀尖挑开针脚,爷爷只用刀尖就把内脏割开。灰色的内脏溢出锌皮锅,我们得用手握着。它们是热的,散发着杀戮的气息。

猪肝,白色透出粉红如同两瓣梨花的猪肺,还有猪心,爷爷都是分别割掉。

我又跑上雪堆,掉转猪头,让他面对空空如也的猪身。猪头下面,血融化一小块白雪,形成一个红色的洞。站在雪堆顶上,我的脑袋跟木阳台的栏杆一样高,我刚学步时就在那儿玩。下面的男人们正把一桶桶水泼向猪身,用布擦着里里外外。然后他们进屋吃饭了。

桌子中央摆着一溜新烤的面包和大瓶的苹果酒。苹果酒有两种,两个月前才榨的甜苹果酒,还有去年的,更烈。陈酒很容易分辨,因为更浊。多数女人喝新酿的苹果酒。

我母亲在火炉上一个黑色的大铁锅那里斟满汤钵,端到桌上。为了庆祝新杀一头猪,我们要把去年杀的猪剩下的部分吃完。

腌脊骨熬的汤里有胡萝卜、防风草、扁葱、芜菁。切好的面包递来递去,依次握在各人胸前。然后,手里捏着汤匙,我们吃了起来。

有的男人聊起战争。几个礼拜前,山上林中一个岩洞又发现一个德国士兵的尸体。这是一九五〇年冬天。

“要是待在家里,他今天正跟老婆在床上睡觉。”

我喝的是烈的苹果酒,听着每一句聊天。

每年杀猪时,所有邻居、神父先生和学校校长都应邀赴宴。校长坐在桌子上方爷爷身旁。我很担心他给爷爷讲起那头刺猬。刺猬是在校长挂衣服的教室衣柜里发现的。我们把校长叫作刺猬,因为他的头发在脑袋后面竖起。他的两只手也很小。他戴眼镜。站在全班面前,他让放刺猬在衣柜里的同学把它拿走。没人站起来。没人敢看我。然后他问:“有谁知道刺猬为什么有臭味?”像个傻瓜,我举手说,刺猬害怕的时候会有臭味。

“既然你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那就请你把它拿走。”其他同学笑了起来,有人叫好的声音让他明白找到了罪犯。作为惩罚,他要我学习并高声背诵关于刺猬的一页书。第二天他把书带来了,我必须坐在教室里,直到学会。我还记得这样的开头:“狐狸懂得很多小事情,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情。”我纳闷他自己有没有读过这页文字,因为下面几行字解释道,由于脊柱特别,刺猬不能像别的动物那样交配,只得站着交配,像男人和女人那样面对面。

我安心了,因为校长把爷爷逗笑了。坐我对面的法恩,就住我家田地下方,能治烫伤,在讲她妹弟若塞的一个故事。他去C地,那天有个节庆还有乐队。他夜里回来很晚,坚信自己在一家咖啡馆把尿撒进一个金马桶!结果他把尿撒进一个乐手的巴松管!

我母亲一直没坐下来过。她在桌子周围上菜。她端来肉馅卷心菜时,我们都在欢呼。“你们尝了再说!”她嚷道,很自信。这道菜一大早就煮在一口大锅的网子里。她先是把一个盘子放进网底,然后在盘子上放了一层卷心菜叶,然后是一层猪肉末、鸡蛋、青葱和马郁兰的馅料,然后是一层菜叶,然后又是一层馅料,直到网子像一只鹅那样又满又沉。眼下,我像个男人一样在喝去年的苹果酒。

“我很想知道一万年前生活是啥样的。”爷爷在说,“我常常想这个。大自然会是一样的。一样的树,一样的土,一样的云,一样的雪,一样地落在草上又在春天融化。人们夸大大自然的变化,是为了让大自然显得轻松一些。”他跟邻居一个回来休假的儿子说着,那儿子在当兵。“大自然抗拒变化。如果有些东西变了,大自然就等着看这变化是否继续,如果不能继续,就用全部力气把它摧毁!一万年前,河里的鳟鱼跟今天应该是一样的。”

“猪可不见得一样!”

“所以我想回到过去!看看我们现在知道的东西最初是怎样的。就拿羊奶酪来说。很简单。给山羊挤奶,把奶加热,把它分解压成凝乳。嗯,我们还没学会走路就看到这么做的。但分解羊奶的最好方法,他们当初是怎么发现的,取个小山羊肚,把它像气球一样吹涨,晾干,用酸液泡,磨成粉,再将几把粉放进加热的羊奶。我很想知道那些女人是怎么发现这个的!”

桌子另一头,客人们在听奶奶讲一个故事。邻村有两个表亲住在一起,因为他们继承了同一宗财产……

“要是像树上的乌鸦那样看着,我就想知道这些!”爷爷说,“那些错误是得犯!一步一步,慢慢地,就有了进步!”

两个表亲吵吵闹闹大打出手。一个把另一个的鼻子咬掉一截。两人吓得不敢再打了。过了几天,被咬的那位在园子里挖土,鼻子上缠了一块布。他看到表亲在栅栏另一边走出房子。“喂,喂!”他叫道,“你今天肚子饿吗?怎么不过来把剩下的鼻子吃掉?”

只要有盘子空掉,我母亲就把更多的肉馅卷心菜堆进盘子。

“大自然没有摧毁的知识脉络,就像岩石里的金脉一样。”爷爷在说。

面孔在热气中发亮,桌子愈来愈凌乱。我母亲端上来一块苹果馅饼,跟马车的小轮子那么大。

“所以我想经历几千年去到未来。”

“不会再有农民了。”

“别这么肯定!我说的不是四万年,我说的是几千年!我会像那只老乌鸦看着我们那样俯瞰他们!”

除非我集中精力,厨房的墙都在转。桌上的苹果馅饼旁是一杯杯咖啡和一瓶瓶烈酒。我一口气喝了些咖啡。

“所有农场都会在平原。”校长说。

院里的冷空气让我脑袋清醒。吃到最后,客人们走了,说道:“下次再来。”

我想找借口不去上学。时机不好,因为唯一可能的借口,是我有活要干,但需要我做的不是太多。爷爷把猪身从后面切成两块时,我抓着猪的两只前腿。

他用肩膀扛着一块,我拿掉钩子,他搁稳了,扛着走过院子,经过石头鞋,走上外面的木梯,走到拱顶地窖上面的房间。这块猪肉的长度超过他的身高。他走得很慢,在梯子上停了一下。扛第二块时,他停了三次。

明天他要切肉,整整齐齐摆出来,就像一丛粉红的翠雀花,放在木板台上。每年他都这样整理猪肉。

然后我母亲会用木盆腌肉,六个礼拜后,爷爷和我会去找来刺柏枝熏火腿和培根。

厨房已经恢复井井有条的忙碌。擦干净的桌子上,女人们在清洗猪内脏,准备用猪血来做血肠。我不情愿地走下陡峭的山路去上学。

走到外面时,我得强睁眼睛对着落下的白雪。奶奶没有提醒我别把靴子上的雪带进厨房,因为她在哭。她和我母亲已把爷爷抬到床上。

他在院里倒下的。明天,跟我们一起吃过午饭的邻居要过来跟他告别。

世上没有哪座大山像他的脸那样平静和冰冷。我等着他的脸动起来。我告诉自己我会等一晚上。但是那一平静击败了我。

我走到外面,走过院子去看石头鞋。月光很亮,我可以看到。

我听到爷爷又在讲:“要是像树上的乌鸦那样看着,我就想知道这些……”

夜里,雪更大了,早上,在院里的雪堆顶,我看到一个出乎意料的东西,盖着白雪。我把猪头给忘了。我再次冲上去。我把雪扫掉。猪的眼睛闭着,皮肤冷得像冰。那时我才开始号啕。我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坐在雪堆顶,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