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明月入深林 鸷鸟出苍云

因为不知道夷鬼可能出没的地方,几十人只在树林深处燃起了一个小小的火堆,其他人一边轮替着休息和周围寻探。

陈辅之兴趣缺缺,半晌才过来,靠在火边的大树下,眼神一阵阵发呆,像是陷入了挣扎之中。

陈辅之对我苦笑一下,说道:“宣哥儿,让你见笑了。”

我也跟着一阵苦笑道:“陈大人严重了,都是为国为民,大人一腔热血也是难得。”

陈辅之摇了摇头说道:“以前也是我幼稚,每日见惯了名士高官,风雅富贵,偶尔也能到乡间去看一下民情,可是眼睛所见所闻都是百姓富裕,官吏清廉,一派兴盛太平的气象。”

我用手轻轻在腰间揉搓着,偶尔整理一下身子下面的包覆,颠簸了一整天,硌得腰疼。

陈辅之继续说道:“可是我该如何才能得知真相呢?我没法走遍整个大周,我也没法看遍每个角落,我接触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我的眼睛透不过密密麻麻的人墙,我的耳朵也听不到官吏背后的声音。我该如何才能得知真相呢?”

我轻笑一声:“陈大人何必执着于此呢,哪怕饥民饿殍在你面前所说的一切就都是真相吗?”

我接着说道:“大人,你听到的是不是这样的话,某地受了灾所以需要赈济,某处遭了贼所以需要救援,某地的刁民违抗了官府,某地的悍匪不服教化。”

这些话可能重了些,陈辅之呆愣了半天才逐渐恢复了精神。

陈辅之声音愈发低沉,说道:“那什么才是对的呢?捂着眼睛装作瞎子看不见这些蝇营狗苟吗?塞住耳朵当做聋子听不见这些哭嚎悲鸣吗?还是干脆躲在屋里不出去,听别人讲述天下太平的童话,直到又一个陈胜吴广,又一个不第的秀才,带着一群饿得半死的百姓打开门将我等的头颅砍掉吗?”陈辅之茫然无措,双手胡乱地比划着。

我说道:“大人,我朝建立可不是靠的这些泥腿子,君王与士大夫共天下,士大夫非谋逆不可杀。朝廷的基础是士大夫,自然是维持这些士大夫的利益了。于是举子不纳税,进士不交粮,我大周至今百余年,自然是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上等老爷,国用不足,只能在勉强有地的老百姓身上多搜刮一些了;我朝上下崇信佛老,自南而北,自东而西,何止四百八十寺,僧尼道士周围千百亩的田地供奉不用上交税赋,国用不足,只能在那些勉强有余粮的老百姓身上多搜刮一些了;我朝连年动用刀兵,北上抵御蛮夷,南下剿灭匪患,官宦僧道士人不服兵役,兵员不足,只能在还有健壮劳力的百姓中多挑选一些了。接下来呢,本来田地不足,男丁又充了军,老弱妇孺如何应付着年复一年增长的徭役呢?赶上稍微剧烈的天灾人祸,或者全家冻饿而死,或者田地贱卖给村里的大户沦为佃农。皇权不下县,大人如何知道下面的情况呢;皇权不下县,大人如何终止这种情况发生呢;皇权不下县,这祸民害民的乡绅大户又有几个能约束呢。登闻鼓吗?破家的县令可不是虚名,弄状子吗?这衙役的水火棍可从未留情。”

陈辅之又是半晌的沉默,声音嘶哑,眼泪不断地涌了出来。

他大哭着说道:“那能怎么办呢,百姓不读书,朝廷靠谁来操文弄墨?朝堂之上不用这些败事有余的读书人,难道用不识字的措大吗?敕令条例怎么颁行天下,怎么才能教化百姓,怎么才能梳理实务,能靠谁呢?宣哥儿,你也是读书人,站在你自身的位置上你又该如何呢?”

我不屑道:“读书人吗?论到处理天下实务,大人就你亲眼所见,这参谋室中所有大儒高才加起来可能抵得上我家妹子?”

陈辅之突然呆住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又说道:“大人可知道杨轩,就是被夷鬼斩成齑粉的杨轩,他的才能就算是杨大将军也有所不如。”

我接着说道:“大人,可知道我为何不愿参军,不愿进入您和侯大人的幕僚府。”

陈辅之说道:“为何?”

我拍了一下大腿,低声说道:“因为富丰城,因为我在这太平世界待过,所以我不敢进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不愿进入这满地贪婪的名利场,不愿进入这随时沸反盈天的杀人场。大人,说真的,等夷鬼退了,假如富丰城还在,您一定要去看一下。天下不足论,如果直说富丰城,可算作是大周的桃源。”

陈辅之说道:“富丰真的这么好吗,可是因为杨县令的大才?要是如此我必上报朝廷,给予重用,或者直接入朝为官。”

我忍不住嘲讽道:“大人难道能把整个富丰城搬到朝堂之上?”

陈辅之问道:“这是何意?”

我说道:“我来跟大人说说富丰城中是什么情况吧。”

“元长先生教书育人,不仅是有教无类,而且是广教勤管。圣人诗书只是略懂即可,凡是求学着必须精通律法、算学、农学和经纬之术。杨县尊再将这些人下派的各个乡镇村庄,做保长来牧民。中农但不轻商,中学但不废工。各个保长在村口位置张贴宣讲律法使民遵守,公示四时节气不误农工,教授孩童以通文理,设立养济院来赡养老人,逢年节聚集村民陈述一年的改良功绩并商议下一年的工作方向,召集奢老能匠改良工具,协同县衙整修水利,如此一来日进一步则百姓越来越富有,大户不得欺压百姓,百姓不惧各种灾年荒年。”

陈辅之听得神往,问道:“保长会不会变成乡中大户呢?”

“大人问的好,元长先生定下了制度。凡是保长每个村镇只可就任三年,三年期满则更换村镇。同时更有考评,上上者升迁,下下者免职,不上不下者可再任三年,期满后再接受考评。富丰城中城门税吏也是要定期轮换的,小商贩也是精通律法的,平头百姓也能略懂算学。如此一来,皇权可达乡镇,大户不能一手遮天,衙司吏员不能欺瞒上下,加上县尊大人说一不二,富丰如何能够不太平,不安然?”

陈辅之猛地点头,说道:“国有大贤,世有遗珠,这般才能就算刺史也能当得。”

我摇头道:“大人莫要高兴太早,满朝皆是高官巨富,青州七成土地归了韩家,这般情况让杨县尊或者元长先生当了刺史,岂不是羊入虎口,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辅之问道:“那该如何?”

我轻笑道:“不能如何,除非二位先生直入凤池,压制百官方能有所作为,否则这般行事,性命难保。”

陈辅之拿出了一张纸,接着篝火用碳条写写画画起来。

夜色已经深了,虫鸟不鸣。我靠在树干上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里还在宣威军斥候的寻探范围,这里还是夷鬼可能经过的地方,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吧。

一声鸟叫,扑棱棱直入夜空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