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蔡遇春
蔡遇春接到了李小华的电话,说马总和司机都不在明城,麻烦及及妈妈到机场接一下他,他刚下飞机,出关和取行李还得个把小时。以前李小华到明城,都是马不停的司机或者办公室安排接送,这次把这差使安排到她头上,应该是马不停发的话。马不停说过,这次李小华回来,是邦德的重要客人。蔡遇春倒不是拿大,更不是端着董事长夫人的架子,说起来李小华真不是外人,她不待见李小华自己也找不出理由。
蔡遇春当年送女儿来多伦多大学开学,是李小华开车接机,把她母女从皮尔逊机场送到当汤,“当汤”是Downtown Toronto的音译,多伦多市中心,并非地名,蔡遇春后来才弄清楚。新生一般安排住学生宿舍,大二后才考虑租房搬出校园。李小华带着蔡遇春母女办理了报到住宿手续,又帮蔡遇春在学校附近一家宾馆办好了入住手续,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李小华顺溜的一口英语,麻利的办事速度,确实帮了蔡遇春的忙,让她感动。放下行李,已是晚餐时间,李小华带她俩直奔唐人街中餐馆。这是蔡遇春的长项,是她表达感谢的机会,蔡遇春挥手点了一桌子硬菜,结账时三人吃了上千加元,小费也付了一张百元大钞。蔡遇春不在乎别人说她土豪,钱不能让马不停一个人撒,为女儿花多少钱都不算多。李小华住在士嘉堡,离当汤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临走时他跟蔡遇春说,这车是租的,一天四十加元。蔡遇春愣了一下,听懂了,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十加元的纸币给他,说那十块是油费,够不够?李小华认真地心算了一下,说够了。李小华走后,蔡遇春心里硌得慌,马及及说,亲兄弟明算账,何况现在李叔叔是老外。蔡遇春说,也不对,他哪次回国你爸爸招待他不是成千上万的花费,他也没提AA制,刚才付账也没提呀。马及及胳膊肘子往外拐,说,妈,你以为李叔乐意?刚才您点菜时他就脸上苦大仇深,不跟你们AA制是他不赞成这种浪费式消费,不抗议就是给你们面子。
蔡遇春后来去过他士嘉宝的家,一家五口住的是小镇上的排屋,在当地也就普通之列。李小华在国内时脑子不是一般的灵活,出国了反倒没发财,蔡遇春真没想到。
马不停和李小华、王秋月都来自平原地区的同一个村庄,马不停大他俩近十岁,在乡办厂做销售员,能说会道,蔡遇春与他同在乡办厂做会计,一不小心被他弄到手做了老婆。而李小华王秋月是村里李王两姓的骄傲,那年代考上大学的人稀罕,读完师范大学俩人都留在了明城更骄傲。本来马不停与俩当教师的也搭不上边,可马不停心大,他跳出厂自己做了老板,办了一个印刷厂。印刷厂不印刷书,专门印刷试卷。试卷号称来自湖北黄冈或者江苏南通,其实是雇一批人剪刀加糨糊剪贴拼凑。找谁呢?马不停就联系上了李小华和王秋月,李小华教数学,一口接下活儿,王秋月胆小,犹豫着不答应。李小华替马总着急,主动把各个学科的活都接下了,组成了一个团队。那是马不停挖到的第一桶金,试卷直接往中小学销售,成本低,回扣高,往往毕业生一门学科有三四套资料,校长订,主任订,任课老师亲自订,反正毕业班的家长肯掏钱。这乱象把上级领导和专家惹急了,下文规定每个学科只准给学生订一套教辅资料,并且是上级部门指定专家编的资料。专家们垄断了发财路,马不停的生意黄了,李小华的财路断了。马不停的印刷厂停了,李小华的脑筋在转个不停。他很快就替马总想出了新点子,关了老家的印刷厂,利用招商引资政策到明城开发区圈地,办一个电子仪器厂。说是电子仪器,实际上是组装复录机,那机器可以一复一,也可以一复九,买一盒歌星原声带放进去,再分别在九个空舱放进去九盒空白带,几分钟就复录出九盒有声带,贴上招牌画片,就可以批发给音像店面。卖这种复录机可以赚钱,但是卖复录带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卖歌星带的量有限,得把眼光放开,外语热那时已开始升温,李小华说,咱卖各种英语磁带,中小学课本英语,新概念,雅思托福,什么好卖咱做什么,首选选中小学课本英语,原先的销售网咱还可以继续运转。马不停曾对蔡遇春说,要说人才,我们村只有李小华这家伙能称人才。可惜的是这个人才赚了点小钱,就立即投奔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了。
李小华去了加拿大,当时这是令人羡慕的事。马不停说,李小华那脑壳里,永远存着烘干机,不可能进水。烘干机是什么机,蔡遇春当时没见过,后来她到多伦多后,马及及教会她使用了烘干机。响声挺大,李小华说不定就是被这台烘干机吵昏了头,他后来坦言出国的选择其实是不明智。李小华在国内教数学,但加拿大不承认他的教师资格。他再读了两年书,教师学院毕业,总算可以重新上讲台了。加拿大中学老师工资高职位少,李小华等了好几年才找到工作,好比中国古代文人考取了进士,想当官还得耐心候补。这一番折腾李小华不容易,但李小华头几次归国风光无限,给你送个微型录音机,给他送双名牌球鞋,当时在国内都是奢侈品,连马不停也觉得李小华简直生活在人间天堂了。蔡遇春在多伦多陪读,马及及忙着上学早出晚归,她每天买菜做饭,语言不通,买菜也只能走固定路线去唐人街,怕迷路,人寂寞成猪了。她多么盼望李小华休息天能来当汤聊个天,蔡遇春在加拿大就李小华一个熟人。他在电话里总是向她道歉,忙这忙那没空,后来才知道,他是给留学生教英文,给老外教中文,一个小时也就挣几十加元。蔡遇春差点有句话滑出口,你如果乐意来陪我聊天,我给你开双倍工资。一个在国内让马不停称天才大脑的人到了这自由世界,不但没有如鱼得水,倒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计时工,他脑袋里的那台烘干机罢工了?
有一年李小华回国,马不停开着新买的大奔亲自接机,夜晚车少,机场高速已拓宽成四车道,李小华手痒痒,说,我来开车。这家伙猛轰油门,把车速提到一百六,马总吓得心也吊到喉咙口。李小华总算把车速降下来,说,还是祖国好,天高任鸟飞,路宽任我开。马总说,这会儿警察下班了,要是撞见了也逃不脱。李小华说,别真以为我是老外,警察来了又能把马总咋样?这明城有你搞不定的事?马不停“呵呵”笑了。酒桌上李小华喝了几杯后,搂着马总的肩膀说,哥,什么自由世界,狗屁。我刚去那年考驾照,白人老小子为难我,我塞了张一百块票子给他,他竟然告发我,罚了我四千刀,加元哪。我那个冤,你吃个饭要付小费,打个车要付小费,算我付个小费就不行?拿了驾照,我买不起车,那边流行自驾游。我租个车,兴致勃勃地开到了野外,加拿大其实就是个大乡村,地多人少,空旷无垠,我忍不住撒个野,把那两年出国后的憋屈当尾气撒了,油门踩上去一会儿,警车就鬼叫着前后拦下了。关了我整整三个月。从里面出来,我人就蔫了,就成了加拿大良民。马不停说,莫非这老外的世界,说白了是有一个玻璃罩,你这只鸟待在里面看不到有铁丝网,但你只要想闯一闯就撞得头破血流。真这样,这地儿看着好,我们还是不去为好。这话马不停说过就忘了,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就忘了自己是谁,马不停想把邦德办成国际集团,一个孩子从学前班开始,邦德就能在他身上赚钱,但现在留学风潮大行,很多家庭从中学开始就往国外送孩子,马总鞭长莫及心犹不甘,肥水不流外人田是国人祖训,马总想到了李小华,打算在多伦多筹建分公司,摸着石头趟趟多伦多水深水浅。
蔡遇春在多伦多陪读时,除了买菜做饭做家务就是逛街,她家楼下就是柏朗大街,被称为奢侈品一条街,中国游客多,几乎每家店里都有一名讲中文的导购,蔡遇春有事没事总喜欢与他们说说话,次数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耽误人家生意了,出手买个一两件商品。这天刚坐下没几分钟,店堂里顾客都奔门外了,导购小姐说,大游行过来了,一年一度的同性恋游行马上在柏朗大街经过。蔡遇春且惊且喜,她也是喜欢热闹的人,在国内时就喜欢回老家赶个庙会,看个社火。在这个国家太寂寞了,这种西洋景当然不能放过。只一会儿,街两边就围了人,老外人高马大,蔡遇春钻个空子就挤到前沿,人人都伸着脖子向街角张望,与明城看热闹不同,这里没有见到警察维持秩序,大家都自觉站在马路人行道上。游行跟明城元宵节花车巡展相似,又好像是运动会开幕入场式,一个方队接着一个方队,方队前有领队有彩旗,方队中有彩绘车辆和各种装扮的人群。有不少男女一丝不挂,只是身体都布满了彩绘,不细看你以为穿着衣服。蔡遇春前几年随马总游玩过几大洲,裸体浴场也见识过,并不少见多怪。方队有多种,公务员方队,警察方队,还有教师方队。蔡遇春看见警察方队几个健壮的小伙子化着女妆,戴着胸罩招摇而过,还是看不惯,摇摇头。教师方队尤其引人注目,彩车前面的队伍且行且舞,舞姿妖娆,美艳绝伦,细打量都是画了脸的男教师。这样的教师,家长怎么放心让他们教育自己的孩子?看来加拿大人烦不了,真没想过这样严肃的问题。加拿大法律允许同性结婚,同性恋者有法无天,教师居然也不例外,这要在明城,就算校长不管,家长也会把他们赶出教室。蔡遇春思想开小差时,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了,系鞋带。从身形看是个亚裔,黄皮肤上涂着彩粉,站直身子脸一扬,蔡遇春觉得眼熟。在这异国他乡眼熟的人能是谁?李小华。李小华有老婆,白人,而且有三个混血儿子,一个赛一个可爱的儿子,蔡遇春都见过。蔡遇春喊了一声,小华,李小华回头朝她挥挥手,追赶队伍去了。李小华自然大方,倒是蔡遇春心里嘀咕,这家伙这回脑子真进水了,不是同性恋也是双性恋,病得不轻。事后李小华主动在电话中解释,嫂子,我不是那个什么,但是我道义上支持他们。蔡遇春嘴上应着,心里还是隔了,与他联系也渐渐少了。
马总说她,你在国外住这么些日子也是白待了,李小华就算是一同志,人家也是加拿大人,合加拿大的法。你凭什么嫌弃人家?蔡遇春说,我就封建落后,就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怎么的?夫妻斗嘴可以这样说,但场面上该怎样做怎样说蔡遇春当然不会错,这么多年老板娘她也是做毕业了。
李小华这几年回国,变化最大的是酒桌上话少了,酒桌下话多了。也难怪,朋友圈的人几乎没有人没出国转悠过,连做中学老师的王秋月也带学生团去过美国,说起来这也是邦德拓展的业务,别家暑假组学生团去北大清华游学,陈倩倩组学生团去欧美大学,陈倩倩说,哈耶普多大气,世界名校,甩北大清华多少个名次,硬是进校门一分钱不收。这婊子确实能干,马总不留她蔡遇春留她,人不好钱好呀。蔡遇春去过那些外国牛校,人家压根儿连围墙都没有,怎么卖门票?从前李小华吹嘘加拿大资本主义世界怎么好,大家真以为是加拿大大家拿,牛奶金养老金不拿白不拿,过来一看,不是那么回事,都有附加条件,至少你得有枫叶卡,还得证明你收入在那什么线以下,再说,就那点钱,现在有条件出国的人也没几个人能瞧得上。就说当汤吧,多伦多是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当汤是多伦多的中心,李小华说得多么繁华,蔡遇春来了一看,就那么回事,安大略湖滨金融街有不少摩天大楼,可以与明城市区一比高下,出了这条街,那几乎就是明城郊区了,房子新旧混搭,高低不一,店面稀稀拉拉,橱柜老旧。这多伦多不止没有城管大队拆迁办,怕是连规划局都没有。倒是明城日新月异,李小华回国一次沮丧一次,中国人说有钱就有钱了,不说马不停这样的大户,一般市民也手头宽裕了。街头遇见老熟人,开口就嚷着呼朋喊友吃个饭,吃个饭就能花几个千元,显得空手的李小华寒酸了。
李小华坐在副驾位置上,老老实实系上了安全带。蔡遇春告诉他,现在副驾不系安全带,主驾扣分还带罚款,更别说那超速闯红灯了,全程雷达监控,联网上线,谁都逃不掉。李小华点着头说,社会进步,这是迟早的事。李小华说,时差一时倒不过来,反正不能睡,把他送到邦德,他想去培训部听课。这一点倒像个老外,务实,蔡遇春的车直奔邦德广场。
如果把留学人员托福、雅思和SAT这类迎考分成三个阶段,最初阶段是自学时期,这一时期考生苦背单词,以在港台购买的相关书籍为蓝本,苦读挣分,所有申报手续也只能下载表格,自力更生。第二阶段是大班化教学时期,收费教学,由归国留学生主讲,大教室里挤着几百号人,收费不高,薄利多销,留学中介也陆续兴起,一部分人将申报国外高校的一摊事都交给了留学顾问。大概从2010年代开始,这一领域群雄争霸,业务趋向精致。小班化教学,几对一甚至一对一,长线包干,当然,教师都是留学精英,收费不低。李小华当年出国,也参加过雅思考试,尽管他是科班英语出身,考试也磕磕巴巴。但是这几年李小华不断耳闻,明城某某家的孩子雅思考了满分,某某孩子托福考满分,甚至有中学生将SAT1考出满分,尽管国外的高校录取,考分不是唯一依据,但在安大略省的顶尖中学,也难听到有SAT1考满分的考生。据说培养这些高分考生的地方,不是学校,而是邦德这种春笋般涌现的考试培训公司。
李小华坐在小教室后面,认认真真听了一节托福辅导课,教师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教育硕士,看上去还是小姑娘,但是她对题目的分析确实梳理得非常顺溜,甚至连命题者的特性和规律也摸得透彻。讲实话,国外那些母语是英语的教师也难以有她的分析角度,方向不同,术有专攻,中国留学生的英语考试成绩远超老外,正是因为有一批从小考到大、从中考到外的高手在指导。当然,能聘请到这些世界名校的毕业生任教,薪水肯定不低,马总是肯定下了不小的本钱,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小华退出教室,老板娘还在。蔡遇春说,马不停明天回明城,约了王秋月一家,明天晚上为你接风洗尘。这一回奇怪了,王老师说一定得她请客,从没有过,李老师这面子大得可以呀。
李小华说,嫂子,我只能解释成,中国的老师现在也不差钱,中国人民牛气冲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