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秋月
鼓楼中学这样的初中在明城排在二流,一流的初中是那几家完中名校分离出来的初中,有一年上面要求初中高中分离,名校就把初中办成民办学校,称为“民办公助”,换汤不换药,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提高收费了。老百姓不是傻瓜,不就是每年多交几万块钱吗?家长在孩子身上都花钱大方,但计划外名额有限,竞争异常激烈。忽然又说搞义务教育,小升初不准书面考试了,面试凭小学生的素质录取。狭隘的家长就在背后议论,这实际上是为权贵子弟打开了方便之门。腿粗的人直接迈进门,腿细的人拎着钱跑断腿也没用,得找对人批条子,弄到择校指标,俗称“条子生”。白象当年能进明城初中,就是殷必应帮忙弄到了条子,为此,王秋月在他手下再苦再累也从没怨言。殷必应当这个校长,老师们内心里还是服他的,教师有难事找他,他是真的有求必应,尽力而为。殷必应最硬气的一条,是多次把申报特级教师的机会让给教师,这在中小学校长中算是高风亮节。有文章做过调查,中小学特级教师大部分都是所在校的校长主任,其实也属正常,一种是“教”而优则仕,评特后当了官;还有一种是当官后评特,近水楼台先得月,后一种居多。老师们心如明镜,现在考试制度背景下,特级教师的水平是怎么一回事没人清楚,但是津贴奖金是真金白银。用殷老大的话说,就是退休了,去家教公司挂个名,也比别人多赚一份钱。有人劝殷校长自己申报,这大明城的中学有几个校长不是特级头衔?殷必应说,我当校长,已经占了不少好处,总不能妄想把什么好处都占了。他教政治学科,貌似很哲学的口气。
说起来王秋月也是官,初三年级组长,相当于村民小组长。初三年级的组长,面对的是中考升学率排名,肩上扛的是学校的脸面,压力不小。全年级八百多号人,她不能全记得名字,但前五十名和后五十名她总是能将人名和脸对上号。有人说当老师的,永远只记得班上的好学生和差学生,这话不假,前五十名要警惕他们掉队,考高中名校靠的是这支先锋队。后五十名要保证平安过渡,在走上社会前不给学校惹麻烦。在中考前这个月,王秋月有个家访计划,把前五十名学生家跑一遍,摸个底,也提醒家长一些注意事项。这次要跑的这家是熟人,学生李一兵一模二十一名,二模十二名,英语和语文进步了,数学掉下来7分,李一兵获得过市数学竞赛一等奖,数学掉分不应该。这孩子只要考场上发挥正常,他有希望进入明城最好的高中。和李一兵的父亲认识很偶然,读小学六年级时李一兵和白象在同一个老师家补课,接送的家长都是妈妈,只有老李是个大男人。老李骑一辆平板车,平板车上放着猪肉排骨,来得早就在小区里吆喝一圈,接儿子从来不耽误。王秋月试着买过一次他的猪肉,说是土猪肉,烧出来真的就很香,说是黑猪,就真的能在猪皮上找到黑毛,货真价实,王秋月图省事,每个周末与老李碰头,把一个星期的肉买了,有时老李干脆把蔬菜也从菜市场捎过来,比王秋月买的菜新鲜干净,主要是省下了她上菜市场的时间。一来二去,俩人也聊上了。老李也实话实说,早就知道她是鼓楼中学的老师,还是个干部,想请她帮忙把李一兵弄进鼓中。别看鼓中只是一所二流学校,但总比农民工子弟学校强。老李两口子都是农村人,户口在老家,能进鼓中算是烧了高香。李一兵是个爱学习的孩子,鼓中也需要好的生源,王秋月就求殷校长收下了,于公于私这都是件好事。
李师傅家就住在鼓中隔壁,与校园隔一条巷子就是菜场,儿子来鼓中上学,老李把家就搬过来了,摊位也转移到了这边的菜市场。现在想来,当初把儿子办进鼓中,老李就勘察好了地形。这边既方便儿子读书,又不耽误自己做生意。不是贪图路近,是贪图孩子省下在路上的时间。孩子从早到晚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早晨从床上拉起来都像是捆成猪上屠宰场,老李嘴上厉害其实心疼。加上这城市动不动就是堵车,很多家长心一横就在学校周边租房住,哪怕是简陋的旧房平房,租金也抬得吓死人,但钱能买来孩子的时间,家长在所不惜。别看老李长得五大三粗,小算盘打得贼精。王秋月偶尔会抽空过来买菜,她总是躲开老李家摊位,怕老李往她购物袋里塞块肉,或者扔块排骨不收钱,王秋月自认为是知识分子,不愿占这种便宜。天热,下午的肉摊一字儿排着,各种刀具和铁钩子悬挂在空气中油光铮亮,摊位上看不见肉,都用布罩着,怕肉变味,也怕苍蝇纠缠。脚下总免不了有污水,可疑地泛着血红色。王秋月跳跃着找到老李家摊位,摊位后面是简易平房,够摆一张床和一张饭桌。李一兵回家就是在这污糟的空气中,在这张油乎乎的饭桌上做作业,王秋月不禁心疼这孩子,他成绩还总那么优秀,这次全市模考总分,他比白象多出一百多分。老李坐在躺椅上睡着了,这个男人每天夜里二三点钟就要去屠宰场批发猪肉,下午难免瞌睡。她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一眼就认出了王老师。这是个细致的女人,她喊醒老李,顺便把风扇掉头朝了王老师,手脚麻利地递给她一瓶冰镇矿泉水,还有一包未拆封的小纸巾。
老李的女人找儿子谈过了,他丢分的理由跟他的数学老师分析一致,有一道题老师没讲过,习题本上没遇到过。
王秋月是教语文的,她私下里跟白洋嘀咕,她看不懂现在的语文教学。老师不看课外书,学生顾不上读课外书,师生专跟习题本较劲,但看不懂她也得随大流,考分高才叫识大体。数学教学她更加看不懂,白象数学考得差,也是埋怨老师课堂没讲过。王秋月读中学时数学一般化,但至少那时数学题讲举一反三,灵活运用。现在数学老师搞题海战术,有些试题学生做过十几遍,看到试题答案就随口报出,倘若考到老师没布置学生做过的题目,学生不会做,老师还引咎自责。真让人看不懂。白洋说,除了你看不懂,还有一个人看不懂,让她看微信上一段文字。有一个叫莫言的作家,自以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竟然置喙当下中学教学,他认为初三高三学生都是复习做题目,应该将这两年学制删除。教育专家们开他的批判会,认为他不懂装懂,一打听,这老小子小学都没毕业,群起羞辱了他一通。作为语文老师,王秋月觉得莫言讲的是事实,没胡扯。白洋说,莫言傻,你也傻啊,那两年没了,专家们编的习题卖给谁做?这不是断专家的财路?白洋这人心理阴暗,总把别人往坏处想,王秋月只当耳边风。但是李一兵这样的数学尖子,离了老师的搀扶就无法走路,这种教学常态只能让她生疑。
王秋月问,李一兵打算填报哪所高中?
女人说,有人说附中好,有人说新区中学好,我们分不清,听王老师的。
这两所高中是明城名校的塔尖,附中在南城,历史悠久,老牌名校。新区中学顾名思义在新区,后起之秀却声名鹊起,每年高考宣传,两家都晒升学率,号称全市第一。王秋月说,应该听李一兵的,他自己能拿主意了。
王秋月说,据说去年是新区中学厉害,理科状元落在他家。
李一兵是学理科的苗子,但是附中离这里近,新区中学比较偏僻,菜市场还没成气候,明显不利于老李家的生计。女人笑笑,说,等报志愿时再麻烦老师操心。
王秋月离开时显得慌张,她觉得老李家的女人看穿了她的心思,王秋月心虚了。其实怎么可能?王秋月家访是存了私心,现在的学校都在抢生源,连北京那两所著名大学招生都斗得你死我活,省内的高校招生也使出了百般解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高校子弟上本校都有照顾分。这福利渐渐延伸了,高中名校的校长只要保证本校报考某校的优生达到一定数字,校长的子女可享受某校子弟的降分福利,这已经成为名校校长间公开的秘密。高校如此,高中也如此,一到招生季,中层以上的领导就划片分工,跟初中部毕业班的班主任年级组长套近乎,目的是拉生源。比如附中和新中这两家,录取线都像割韭菜最上面的那一刀,不相上下,但尖子生落哪家很重要,要么是你的心肝尖,要么就是你的冤家对头,三年后高考对家的光荣就是你家的耻辱,所以校长在招生季谁都不敢马虎。用哲学理论来解释,内因起决定作用,学生是内因,教师再牛也只是外因,“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这种大话也就可以在会议上糊弄一下老师,只有吃屎的校长才心里当真,生源是决定升学率的根本。王秋月所在的鼓中虽属二流,但新中的招生副校长也盯上她了,并且情报工作很到位,知道她有个儿子在初三,一模二模成绩预估达不到新中录取线。副校长说,我也不绕圈子,如果贵校优生中能有百分之八十填报志愿是新中,你儿子不达线我们也照顾录取。
王秋月觉得这简直是老天专门为她打开的一扇窗,千恩万谢地应下了,过后又骂自己无耻。王秋月为自己辩解,我首先是母亲,然后才是老师,再说动员学生填报新中未必是坏事。只是每次家访,她还是觉得自己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