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慌张
  • 余一鸣
  • 5525字
  • 2020-06-25 14:14:36

二、蔡遇春

蔡遇春本来是要去大明湖走路,三高,医生建议她每天走一万步,走湖一圈差不多就达到这个数字。马不停说,头晕不晕,要不要有个人跟在身边?蔡遇春说,要,就你,每天陪我走一圈湖。马不停皱了皱眉头,不理她了。马不停当然没时间陪老婆走湖,几家公司开着,忙得经常几宿不落家。就算有时间健身,那也是去高档健身馆,有秘书陪着,有美女教练形影不离。蔡遇春冷笑,我寻思要不要找个私家侦探跟着你,你倒先想弄个人跟着我,好给你及时通风报信?

蔡遇春与女儿马及及通电话时,愤怒地向女儿控诉了马不停的阴谋,女儿在电话里大笑,说,你那能计步的手机是爸给你的吧,说不定他早做了手脚,你走到哪里定位器就将你暴露在他眼皮底下。女儿跟她开玩笑的,蔡遇春还是匆匆去了手机专卖店,央求修手机的小伙子帮她卸了那零件,小伙子说,不是零件,是功能,您这手机没开通这功能,阿姨您放心。她走后小伙子和同事讨论了半天,阿姨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行踪不可告人?

蔡遇春还是拐上了湖东大街,朝前走六个公交站,就是邦德大厦,蔡遇春总是会不由自主走到这幢大厦的广场。下午的太阳热辣辣,街上的行人并不减少,男人戴着遮阳帽,女人撑着小花伞,步履匆匆,看样子都忙得像大国总理一样,其实是被空气中的热浪追赶着。在多伦多的夏天,马及及指着街上的花伞说,每朵伞下都藏着一个中国大陆女人。蔡遇春注意了几次,还真是。洋女人夏天不撑伞,似乎雨天雪天也不撑伞,顶着雨点雪花在大街上疾疾快走。后来蔡遇春夏天也不撑遮阳伞了,只是没人注意到她这个改变。

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喷水池,阳光下水如花瓣一样开放,亮得刺人眼,广场的四周是一圈圆圆的石球,石球之间还串着铁链,阻止车辆开进来,这些石球冬天可以当凳子坐着晒太阳,蔡遇春曾经坐在上面打发过许多时光,那些日子马及及为考雅思在这里上课。夏天当然不行,会把屁股烤熟的,天热,今天连发广告的小姑娘都躲了。其实没走,只是站在楼的僻阴处,见人来,一前一后迎上来。蔡遇春隔三岔五过来,都已成了老熟人。蔡遇春接了高个子姑娘一张,又接了胖姑娘一张,一样的广告,从学前班到研究生课程,应有尽有,最贵的收费是雅思和SAT培训。要不新东方的俞敏洪怎么能发大财?这话是马不停说的。这两年贴小广告的人少了,发小广告的人多了,年轻人怀揣花花绿绿的纸片,直往你手上塞,地铁口有,中小学门口更多。发广告的姑娘都是兼职的大学生,不认识老板娘。蔡遇春来者不拒,她心疼这些年轻人,早些发完可以早些下班回家。

多年前,马及及上小学五年级,学校要求小学生为穷困儿童献爱心,也算是社会实践活动,小朋友们选择了卖报纸,灵感来自传唱的一首关于小报童的革命歌曲。冬天一大早,蔡遇春把女儿送到报纸批发点,马及及和同学们聚了头,每人领一百份晚报,第一件事是把家长赶走,然后奔赴分工的各自地点。家长们都被赶出了孩子的视线,他们只能像一群密探似的跟踪各自的目标。那时马及及还是听话的小学生,早晨天寒,她不肯戴口罩也被逼戴着,个子开始抽条了,羽绒衫一裹,看上去像个小大人。先是在公交车站,眼巴巴地看着等车的人们,那时还没有微信,人们还习惯等车时东张西望。有人随手递给她一枚硬币,及及就弯腰鞠躬,感恩戴德。上班高峰时间过了,及及转移到了路口斑马线,等红灯时行人和自行车都阻在那里,及及趁机向他们吆喝。蔡遇春躲在街边的梧桐树后面,看得到冬阳下女儿仰起的光洁的额头,看不见女儿口罩遮住的大半个脸,隔那么远,居然能听得清女儿的每一句话。大概卖掉一半报纸的时候,马及及便急于清点收获了。她退回到街边大楼的台阶,放下胳臂弯里的那摞报纸,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她将羽绒衫口袋和裤子口袋都掏遍,石阶上堆了一小摊毛票和硬币,她撅着屁股开始清点,鼻尖快凑到石阶。上上下下的大人从她身边走过,一不小心皮鞋尖就会踢了及及的脑袋,蔡遇春鼻子一酸,马家的小公主此刻与那些街头点零钱的小乞丐有什么两样?

蔡遇春拦住了一位行人,女性,跟自己年龄差不多。蔡遇春递上一张百元票,说,求您一件事,把前面那孩子的报纸都买下。

女人看了一眼远处的及及,说,我懂,是您女儿吧。得找个理由让她不起疑。

蔡遇春点头,说,在风口站了几个钟点了。

女人想了想,说,这样,我就说我儿子在今天报纸上发表了文章,我要买五十份,给他班上的同学每人送一份。这个理由可以吗?

这女人脑子好使,或者她真的有个儿子在报上登过文章,真的这样买过报纸。蔡遇春觉得可行,叮嘱说,您买下后就直接走路,找零就算谢您的,别客气,您要回头找我,说不定就把我暴露了。

小学生毕竟是小学生,她一点都没起疑心,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向妈妈汇报,她的运气特别好,正巧碰上了一位需要买好多报纸的阿姨。这事放到现在,马及及一眼就能把她戳穿了。

蔡遇春进了邦德大厅,大厅宽敞明亮,中间是一块太湖石景观,除了门口一张大堂经理的办公桌,沿墙摆了一圈沙发,有免费茶水饮料供应,当然还有免费的广告宣传册任取,供来访的家长们小坐,这是马不停的大手笔。原来大厅是一家百货店面,只留了一条通道到电梯口,马不停盘下大厦后,一挥手把人家赶走了,上百万的租金不要了,马不停说,门脸宽阔才能招大财纳大福,这话现在来看没错,马不停现在将培训、留学、移民这三块做得风生水起,利润远超他原来的两家工厂。

几年前蔡遇春是坚持不坐电梯的,上下楼靠两条腿,都说这是一种有效的健身运动,后来说法变了,说爬楼损伤膝盖,中老年不适合爬楼,蔡遇春也顺水推舟改了,年近半百的女人,膝盖没出问题,腿毕竟沉了。这是一幢十层楼,当初里面有十几家公司驻扎,马及及上雅思课的教室在六楼,六楼租给了新南方教育中心,马及及每周过来上两节课,每次两百块,那时觉得贼贵,与现在的学费比只能算毛毛雨。当时想出国留学的人不多,教室里只坐着十几个学生,除掉教师薪酬和房租,教育中心的老板说所得寥寥。有一回马不停父爱泛滥,亲自来接女儿,来早了,与那位老板闲聊几句,老板抱怨赚得少,马不停说,要不,你把这个中心卖给我算了。马不停不是开玩笑,他把新南方教育中心买下了,心一横把这幢楼也买下了。新南方改名邦德,大楼改名邦德大厦,筹款贷款,马不停把身家性命押上了。马不停去北京了解过行情,中关村卖电脑的网点,正纷纷改造成培训班的教室。做实体的蝇头小利怎么能跟培训现交的纯利润比?马不停赌中了,转行捡到了金元宝,他跟女儿通话时常说,女儿就是我的福星,没有女儿就没有邦德。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这话蔡遇春爱听。

六楼现在是留学中心。

这楼面蔡遇春熟悉,不仅因为当年常来这里给女儿送餐和接送女儿,还因为留学部经理陈倩倩那个狐狸精。公司刚转型,蔡遇春不敢大意,坚守在财务部管账。马不停有个毛病,喜欢拈花惹草,当年每新办一个企业,或者每新上一个项目,他都有本事勾搭一个骚货,私下里跟狐朋狗友说为了解压。蔡遇春没办法,这世道好多事你都没办法,市民抱怨食品不安全,病人抱怨医院的刀宰人太黑,家长抱怨现在的学校“毁”人不倦,都只能一边受着一边期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现在要添上一句,男人要找外遇。蔡遇春躁的时候恨不得要去跟踪,要去找私家侦探,要现场捉奸撕了那婊子。安静下来,她就在心里冷笑,你撕了这个,他又会找来那个,不如等着,等马不停自己厌倦。现在都时兴以年代分段,当官的演戏的当作家的都这样称呼,60后70后80后,马不停现在身边的小婊子是90后,比马及及还小两岁。蔡遇春可以装瞎,但心里存着一本账。蔡遇春是个耐心的会计,她把那些婊子一一做成了死账,损失点数字不要紧,数字只要成了僵尸,花掉的钱就有数,蔡会计怕的是那数字眨着眼睛跳转,那就是填不满的窟窿,一不小心会毁了马家的大坝,现在这是马不停的大坝,最终它是马及及的大坝。

蔡遇春通常就在会客厅坐一会儿。这个会客厅装修得温馨可人,角落里是比人还高的绿色盆景,隔断是几个养着金鱼的玻璃水箱,每个小间是一张圆桌,围着几张沙发椅子。桌子上摆着水果、糖果和点心食品,恍惚间你以为是坐在自家餐桌上。来这里坐的通常是家长,学生是邦德的顾客,家长才是邦德的上帝,钱包在家长的手上。留学部的工作人员称为留学顾问,听起来像退居二线的老家伙,其实都是被称为“海龟”的年轻人。他们很多人留学时申报材料都靠自己做,那时留学中介公司还没产生,他们亲历升学实践,回国后以此为业,一不小心成了行业中的“老人”。不能小看他们,他们不只做尾端,帮客户在高三和本科毕业申报时完成临门一脚,那是短线。现在都把重点放在做长线上,从高一开始为考生做计划做包装,单人项目就收费二三十万。陈倩倩当时说,现在家长舍得在儿女身上花钱,关键是你要让他们肯在你这里花,让他花得踏实可心,所以要把留学部重新装修,让家长坐在邦德就像坐在家里一样放松,他的钱包才不会抠紧。应该说,这婊子的眼光还真没错。

蔡遇春喜欢看来来往往的留学顾问,他们只是在西方大学校园里镀了几年金,但站在蔡遇春面前,蔡遇春一眼就能把他们从人群中筛出来。马及及在多伦多大学读书,蔡遇春每年至少要去陪读几个月,蔡遇春在那里不能待久,现在好在网络联系极其方便,她一边监管着公司的账本,一边也得查问马不停花在女人身上的账目,人可以糊涂账不能糊涂,这个得她回国亲力亲为。蔡遇春有时对女儿直白,我得回国,我得帮你把你的钱看牢呀。蔡遇春在校园里在街头上经常遇见中国留学生,见多了就看出道道。男生,刚出来时都还窝着胸,着装整齐,大三大四变了,一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着装喜欢显露肩臂上的肌肉。入乡随俗了,男生们把健身运动做了必修课。女生呢,到高年级时除了染发和小文身之类,走路不再是碎步,脚下生风,把胸和臀展示得一览无余。蔡遇春看到这些姑娘,就不由自主想到异国的宝贝女儿马及及。

蔡遇春有时会到陈倩倩办公室聊天。陈倩倩是留学部唯一没有留学经历的人,曾经读过本市一所师专的英语专业,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把五十多位“海龟”领导得风生水起。马不停力排众议聘任她为留学部经理时,曾经这样说,毛泽东当年也就长沙师范毕业的中师生,不也把东洋西洋的留学生指挥得服服帖帖,打下新中国了吗?把一个女人抬到天上,蔡遇春的那根神经就被拨动了。男人把一个女人抬到天上,下一步就是把女人压倒身下。蔡遇春突然出现在这对男女开的宾馆房时,陈倩倩刚冲澡出来,惊讶得浴巾滚落到了脚踝。马不停靠在床头,不客气地对蔡遇春说,你怎么来了?蔡遇春说,我在多伦多跟邻居姐妹聊天时,她提醒我别忘了给女儿书包里塞避孕套,我在当汤的店里买到了好几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你不想着我,我可想着你。特意飞回来让你体验一下新鲜劲。蔡遇春真的掏出一把色彩缤纷的东西放到床头柜。蔡遇春回头对陈倩倩说,陈总,姐也不怕你笑话,别人最多操心女儿,我还得操心老公,说白了是担心马总哪天给我领回个野种。陈倩倩很奇怪,两只手不是按在脸上,也不是遮在裆下,而是双手都紧紧地抱在胸前,没有分工。蔡遇春不是第一次现场捉奸,这不合常规。蔡遇春说,你把手放下。陈倩倩不动,蔡遇春作势拾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陈倩倩的脸由红转白,双臂垂下了。陈倩倩的乳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像两只水蜜桃,可是在桃尖红晕处,却不见乳头。蔡遇春明白,这女子乳头内陷,她夸张地笑了,说,马总,你总说工作抓重点,提纲挈领,纲举目张,现在重点没了,纲也没得抓,你这是说一套做另一套。蔡遇春替他俩关上门,撤了。

蔡遇春每次都是一个人亲临现场,不吵不闹,悄悄离开正如悄悄地来,严格来说称不上是捉奸。女人之间的战争输赢,有时只需要一个眼神。这以后蔡遇春常常来留学部小坐,像一个学生家长安静地坐在角落。风华正茂的陈倩倩一旦遇见她的目光,立即低头缩胸,不自觉地抱起双臂。终于有一天她抵挡不住,交上了辞呈。这怎么行?邦德需要她,马总需要她,蔡遇春也需要她,她是公司的摇钱树。蔡遇春亲自上门挽留她,承诺给她大幅加薪,既往不咎。陈倩倩感动不已,坦言说她已和马总断了,密报马总现在是迷上谁谁谁了,姐妹心心相印同仇敌忾。

这会儿找陈倩倩办事的人多,蔡遇春看见她办公室不停有人进出。蔡遇春退出留学部,她没乘电梯下去,而是在步行通道的台阶上坐下了,这里安静。

从前女儿在这上外语课时,蔡遇春和几位家长经常来送餐。那时候的马及及是个乖宝宝,喜欢吃她老妈做的饭菜,孩子们在教室上课,家长们就在这台阶上等候。台阶高高低低分隔成了几个小饭桌,哪里有桌子?就是随身带来的报纸和塑料布铺在台阶上。正因为蔡遇春知道家长送餐诸多不便,后来她建议留学部拿出一间教室做用餐室,不是所有孩子都愿意吃外卖。用餐室里配了微波炉和电热壶,还配了洗碗筷的水池。马及及那时候已长得人高马大,只是还没有别的心事,专注于学习。当老妈的警惕性高,发现了一位男生在向女儿献殷勤。

当妈的与当妈的也有不同,蔡遇春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男生,阳光,虎气。政策只准生一个,生了女儿的母亲喜欢男生也正常,算是心理弥补。但蔡遇春这个当妈的过分,女儿是高中生,她对女儿推荐说,那谁谁谁喜欢你知道吗?我觉得这小伙子挺好,要不咱就跟他好了?马及及只顾夹菜,头也不抬地说,就他?考试就考我一半分,做梦。听上去可笑,中学生谈恋爱考试成绩是一个重要参数,其实也不可笑,老师和家长评价学生,唯一的标准不也是看他的考试分数。

据说那男生后来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在波士顿成家了。从马及及的微信上看,读研二的马及及还飞去做了伴娘,照片上这傻丫头没心没肺地笑张着大口,根本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找到成家的男朋友。

手机响了一声,是马及及。本地和多伦多时差十二个小时,白天黑夜正好颠倒,蔡遇春规定女儿必须每天与老妈联系一次,心情好,马及及能缠着老妈通几个小时电话,不耐烦时就只发一条微信。现在快十二点,这是临睡前敷衍一下老妈,点开,果然只有两个字:活着。

这个长不大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