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死的搏斗》是我“大革命”表册的一叶。

从我孕育,起草这首戏剧史诗到现在,有二十五年多了。环境逼的我不得不中止。但是我决没有放弃它。

一九零零年,一边看《党东》在艾司高里耶一九零零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党东》在新剧院Nouveau Théâtre上演,由艾司高里耶俱乐部Cercle des Escholiers演出。排练,一边制作《七月十四》,我当时写道:


“我越走进这痛苦和超乎人力的世界,我越觉得一首浩大的剧诗在构成;我听见掀起的海洋吼号:法兰西人民的《伊里亚德》《伊里亚德》Iliade是史诗的最大杰作,共二十四阕,叙述希腊和特洼Troie的十年战争,相传为荷马Homère所作。特洼又名伊里翁Ilion,所以诗篇题做《伊里亚德》。内容虽属希腊远征的英烈事迹,实际却是一幅古代希腊文化的完美写照。罗曼·罗兰把《伊里亚德》借做普通名词“史诗”的意思。。良心之门从门斗拔起,没有比这次拔得更为猛烈。俯向灵魂的深渊,没有比这次俯得更能向前。住在精神洞窟的不可见的神怪,从夜晚涌现,没有比在这电般可怖而壮丽的霎那之间涌现的更其清切。我要试探的不仅是一个过去的时代的英迹,而是人生能力和限制的征验。”


依照我工作的方法,我听观念自为工作。在制作这首史诗以前,我等候它自己构成它所有的部分。如今,它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它慢慢在成熟,同时我耕着其他毗连的田野:《约翰·克芮斯道夫》,《高拉·布洛宁》,同时我着手《入迷的灵魂》的田野。在我日落之前,我能够有时间刈获我的麦子吗?我不知道;但是不必管它。一时有一时的苦乐!

我不应该在这里不等到期就揭露成篇的草稿。它们在我的思想里面形成一首“大革命”的戏剧“皆司特”“皆司特”Geste是“动作”的意思,通常专指法兰西中古世纪的史诗或者叙事诗。全名应当做为“皆司特之歌”Les chansons de geste,大都歌颂传说中的英雄,伴以音乐,在民间流行。罗曼·罗兰借做“史诗”的意思。。弄过艺术制作的人,知道幼果没有熟透,千万不应揭皮。作品一经东家和主人公开,犹如刚斗勒王之妻,刚斗勒Candaule相传是里狄Lydie的海辣克里德Héraclides朝的末一个君主,约在纪元前八世纪。他以为他的皇后妮西亚Nyssin是绝代美人,去掉她的面网,叫他的宠幸吉杰斯Gygès欣赏。妮西亚看见吉杰斯,设法叫他弑掉刚斗勒,做了里狄的君主。就不再属于他了。所以,除非它已然告成,否则,他不要给人看见!

我仅仅要说,这十二夹叶的表册,仿佛胡闹的讽喻诗,在戏剧附近保住它的地位,又仿佛田野诗,把它的巢穴留在骚乱的森林,未尝不想做一场民众的飓风的万籁齐鸣的景色。起始,我们看见社会的狂飙远远在艾尔穆龙维勒的福辣高纳尔艾尔穆龙维勒Ermenonville是卢骚去世的地方,在巴黎的东北,距离二十七哩。这里原来是一片沼泽荒丘,一七六三年为吉辣旦侯爵Le Marquis de Girardin购去,改成英吉利式的花园,当时极受卢骚爱赏。一七七八年五月二十日,卢骚夫妇接受侯爵的邀请,前往居住,七月二日或三日,卢骚便在这里去世。他是新教徒,不得埋在天主教的教区,所以就葬在花园里面一座小岛上,二十米突长,十五米突宽:四周全是白杨(译者曾经瞻拜过,记得一共是十八棵),所以叫做白杨岛,中间是他的墓冢。福辣高辣尔Jean-Honoré Fragonard是法兰西十八世纪后期的著名画家,一七三二年生,一八零六年死。“大革命”时代避在故乡罗曼·罗兰的意思似乎是说:艾尔穆龙维勒的云空可以从福辣高辣尔的风景画里面寻找。这里的“先驱者”就是卢骚。一七六二年,卢骚发表他著名的《民约论》Le Contrat Social,到了“大革命”暴发的初期,几乎成了家传户诵的经典。圣·艾先Rabaut Saint-Etienne,“大革命”时代的一个著名演说家,从一七九一年起,就把这本小书称做“自由的信条”。依照德·斯塔艾勒De Staël夫人,拿破仑有一天谈起卢骚,说:“也就是他,是革命的原因。”相传路易十六在监狱里面,“痛苦地承认”卢骚和渥尔泰Voltaire“毁了法兰西”。雨果在《孤星泪》里面,让喀夫洛实Gavroche唱一首关于路易十六的小歌:“他倒在地上,渥尔泰的错儿;鼻子跌在河里,卢骚的错儿。”一七九零年六月二十三日,一座卢骚的雕像献给议会,摆在富兰克林和华盛顿的雕像中间。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议会公决立像纪念卢骚,颁给他的寡妇恤金。一七九四年四月十四日,国约议会公决国葬卢骚,十月十一日棺柩运入巴黎国葬馆。白杨岛余下的是一座空冢。的天空出现,在一脑海市蜃楼的先驱者的晚年。它跑着,以袭击的步伐推倒墙壁,具有《欢乐咏》《欢乐咏》L'Ode à ja Joie是大音乐家贝多芬的名曲。他在心情阴郁之后,长夜之中,写出他喜悦的音奏。“贝多芬的忧郁要由人世负责,他生性欣快,企指的只是欢悦。”参阅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的清新的愉悦(《七月十四》)。它唤醒睡在人心底层的精灵;它破坏的力量被“巫士门徒”“巫士门徒”L'Apprenti-Sorcier的典故不知道出在什么地方。意思并不晦涩,是说笨手笨脚的巫士,放开了“社会的狂飙”,也就是说“大革命”的“先驱者”或者那一类的先知。松开,逃出意志的把握。它压下来,把白里翁倾在奥萨白里翁Pélion和奥萨Ossa是希腊两座大山,相传巨灵反抗宙斯Zeus,把白里翁搬在奥萨上面,指望爬到天上。山倒了,巨灵毁灭了。白里翁的今名是浦莱西第Plessidi;奥萨是基扫洛Kissoro。通常喻作劳而无功。之上,吉隆德派,高尔德里耶派,雅高班派,党东和洛布斯比耶,吉隆德派Les Girondins是法兰西“大革命”时代外省议员的政党。吉隆德是法兰西的西南一省,邻近大西洋,得名于吉隆德湾。省会是包尔斗Bordeaux,著名产葡萄酒的地方。一七九一年十月一日,立宪议会解散,外省议员以吉隆德省议员为中心,形成立法议会的左派,人数约在百名以上,主张激烈,发动推翻王室,向奥地利宣战,拘囚教士,虐待流亡的贵族。他们的中心人物之一是文人布芮骚Brissot,所以又叫做布芮骚派。他们接受罗兰Roland夫人的指导,拒绝和党东Danton合作。一七九三年五月三十一日和六月二日,党东与洛布斯比耶等开始逮捕吉隆德派议员;十月三十一日,有二十二名上了断头台。逃到外省,煽动叛乱的,也十九陆续伏法。高尔德里耶派Les Cordeliers的正式名称应当是“公民人权之友社”Société des Amis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高尔德里耶的意思是“以绳系腰者”,天主教的一派,一二五零年,随圣·路易十字军远征归来,传入巴黎,在大学占有绝大势力。一七九零年,僧院被革命党占据,并以为名,成立高尔德里耶俱乐部。该派领袖有党东,马辣Marat海拜尔Hébert等人,马辣主编的《人民之友》L'Ami du Peuple是他们的喉舌,所执政见往往比雅高班派还要激烈。他们是热情的,始终站在发动的立场。全盛时期是一七九二年,马辣死了以后,就越来越衰微了。雅高班派的创立者是三个律师,其后有米辣保Mirabeau,白地翁Fétion,洛布斯比耶等人加入,与“宪法之友社”Société des Amis de la Constitution合作,占据巴黎的雅高班僧院。成立雅高班俱乐部,正式的称呼是“平等自由之友社”Société de L'Egalite et de la Liberté。一七九零年有一千一百名社员,到立宪议会解散的时候,已然在外省有了四百零六支部。他们是沉着的,犹如他们的领袖洛布斯比耶,是冷静而且有计划的。该派形成议会的干部,始终拥护洛布斯比耶,支持政治委员会;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洛布斯比耶被捕,该派也就瓦解了。党东Georges-Jacques Danton是法兰西“大革命”一个著名的领袖,一七五九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于断头台。律师出身,擅长演说,一切暴动差不多全是他煽起来的。他有热情的民众做他的后盾,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民众攻入王宫,拘囚路易十六,党东参加新政府,做司法总长。他在国约议会隶属山岳党,被选为政治委员会委员,组织国防军,创立法兰西陆军强大的根基,同时压平逃亡在外省的吉隆德派的叛变。为人慵懒,财务不清,生活放逸,不断成为反对者攻击的口实。他发动恐怖政策,然而洛布斯比耶排除异己,并不受他欢迎。所以,强邻压境,他在议会演说:“我们需要大起胆子干,还要大起胆子干,永远要大起胆子干”,法兰西就有救了。最后,不满意于洛布斯比耶的残酷,他曾说:“我愿意自己上断头台,也不愿意再看别人上断头台……而且,我厌倦人类!”然而,他热烈爱他的祖国,风闻洛布斯比耶预备捉他,朋友劝他逃走,他回了一句:“我能够把祖国带在我的鞋底吗?”一七九四年三月三十一日,早晨六点钟,他在家里被捕,四月五日同他的朋友上了断头台。死的那一天,有人记载:“温暖的春天,树全开花了……生命多年以来还没有这样快乐过。”在《爱与死的搏斗》里面,罗曼·罗兰借带尼·巴姚的嘴说出当时的天气:“今天是开春第一个美好的天气……”同时,劳到伊丝喀说:“庆祝春天又到了丁香花开的时候!”洛布斯比耶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是法兰西“大革命”另一个著名的领袖,一七五八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于断头台。他是法兰西北部以地毡闻名的阿辣司Arras人,所以,法莱在《爱与死的搏斗》里面说:“那第一号的伪君子,那獐头鼠目的阿辣司人”,就是洛布斯比耶。他有名的清廉,马辣送了他一个绰号L'Incorruptible。“他确实是一个正人君子。他的坏处也就在这一点。他在民众啼饥号寒之际专门讲道德,杀敌人,最可笑的是他后来叫国约议会议决神的存在与灵魂不死。”(参阅巴金翻译的《党东之死》的附录。)他厌恶“理性”的崇拜,设法杀掉主要的信徒。他厌恶党东的腐败,妒嫉他的权威(因为他需要权威),杀掉他和他的同党。他在议会宣布逮捕党东:“我们今天倒要看看,国约议会能够不能够铲除一个早就腐烂了的所谓的偶像,看看它倒下来的时候,是不是要压扁了国约议会和法兰西人民!”他拿眼睛瞪住了勒让捉,党东的一个党徒,接下去道:“打哆嗦的人就有罪!”他不许党东在法庭辩护。党东拿拳头向空里摇道:“卑鄙的洛布斯比耶!断头台也有你的份儿!你要随我来的!”不出三个月,他去了。他是道德和恐怖的化身。他以为:“道德离开了恐怖是有毒的;恐怖离开了道德是无力的。”在他的恐怖和道德统治之下,巴黎处决了二千七百五十个人,里面十之七八是穷人。电殛的巨灵之上:(《群狼》,《理性的胜利》,《党东》,再有一出《洛布斯比耶》就齐全了。)把过去和破坏者毁灭了之后,它迅即飞起,离开焰烟环绕的田野。凝聚的红云下陷了,去更新的世界远了,同时,在“尾声”,“大革命”被幽禁了,一小群法兰西帝国的流亡者,王党,弑王者,言归于好的仇敌,在瑞士的一个山谷,在玉辣(祖国之门)玉辣Jura山,在法兰西东部和瑞士的交界的地方,以山名设省,省会即法莱怂恿索菲逃往的道勒Dole。的另一坡头,感味着回到他们激荡的心田的和平与上天永久的沉默,人人可有的和平与沉默。

假如,最近,不顾新的企图,我能够重理这些中断的工作,却是凭了我外国朋友的督促。飓风括过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兰西,在后面留下一道渐将熄灭的火浪,向东方继续着它的行程,它一直奔往德意志和俄罗斯的平原;“司命”飞出西方的窠巢,啮着其他民族的灵魂,同时,我们的露魂,疲苶了,沉沉地睡着。我们国约会议的人们的热情,在我们的血里熄了,燃起远方的热情。柏林和莫斯科认识它们。在柏林发生革命战争的第二天,《党东》在马克斯·赖因哈特马克斯·赖因哈特Max Reinhardt是现代著名的戏剧导演,一八七三年生于维也纳附近。一八九四年开始在柏林演剧,一九零二年升为剧院经理,导演名剧,或欧或美,以迄于今。的圆型剧院的演出,给观众兜起一种绝大的作用。因为这些演出仿佛是历史的穹窿底下整日交锋的一个回声。《群狼》撼动了德意志,捷克司拉夫,俄罗斯的灵魂,甚至于最近几个月,撼动了地震毁伤的东京的灵魂。国家的安全和个人良心的冲突——“公众的安全”拿来和“永生的安全”抗衡——的悲惨问题,重新变成现实了。——著名的欧罗巴人斯泰法·磁外格,斯泰法·磁外格Stefan Zweig是罗曼·罗兰的至友,一八八一年生于维也纳。他一九零一年开始文学生涯,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评传,他的《罗曼·罗兰传》,有杨人楩的译本,商务印书馆出版。十五年以来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最好的顾问,不断地提醒我,好比我作家的早年的功课之一,修削“大革命”的血山的石匠的企图。所以我方才又把斧子抡向巉岩;这里是我这个春天斫下来的第一块石头。我在上面刻下磁外格的名子。没有他,这块石头还要继续在地下睡眠。

熟悉法兰西“大革命”的人们,一眼就全看出真有其人,真有其事,做我悲惨的《搏斗》《爱与死的搏斗》原文是Le Jeu de L'Amour et de la Mort“搏斗”的翻译并不正确。译做“游戏”,太嫌广泛;译做“角逐”,例如夏莱蒂和徐培仁的翻译,好是好,然而还不如“摴蒱”贴切,参看序文末两段就明白。“摴蒱”两个字是叠韵,不响亮,没有生命;“角逐”又是双声,不响亮。热情的朋友建议“搏斗”,译者虽说采用了,希望中国读者仍把它当做“摴蒱”看。的题旨。卢外的《回忆录》卢外Louvet de Couvrai是巴黎人,一七六零年生,一七九七死。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部通俗小说《浮布拉斯》Les Aventures du Chevalier Faublas,直到现在,还有人喜欢看。一七九零年,他参加雅高班俱乐部,其后当选为国约议会议员。罗兰组阁的时代,他是《哨兵》La Sentinelle的主笔。一七九二年十月二十九日,他在议会发表他惊人的演说,攻击洛布斯比耶。罗兰诵读政府的公文,暗示洛布斯比耶主动九月的屠杀事件,后者生了气,跳起来说:“没有人敢当着我控告我的!”卢外不加思索,立即跑上讲坛,道:“有我!是的,洛布斯比耶!我控告你早已就在屠杀最纯洁的爱国者……我控告你不断地叫人把你当做一个偶像崇拜……我控告你一意想独揽大权……”他的控告没有实证,就是吉隆德派也没有完全赞助。但是,他却给吉隆德派结了一个死对头。他是吉隆德派十六个没有死的议员中间的一个。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他同他的太太劳到伊丝喀Lodoiska逃往玉辣山。其后他私下回到巴黎。洛布斯比耶死了以后,他回到国约议会,做主席,做政治委员会委员。年轻时候,他相当荒唐,所以常常发病。法莱叙述逃亡的情形,说:“我的病又发作了。我疼的不得了。走路吃了力,我就是一身的汗。”供给这被通缉的犯人所经的非常遭遇,见弃于他所有的朋友,知道自己没有救,从吉隆德回到死之咽喉,巴黎,捧着他悬赏的头,走遍全法兰西,就为在它堕地之前,吻吻爱人的嘴。

从这爱人的形态,可以寻见索菲·贡道尔塞索菲·贡道尔塞Sophie de Condorcet同喀巴尼斯夫人是姊妹,一七六四年生,一八二二年死。一七八六年,嫁于贡道尔塞,和丈夫同时被捕,洛布斯比耶死了以后,才放出来。一七九八年,她译出司密斯Adam Smith的《道德情绪的原理》Théorie des Sentiments moraux出版,后面附上自己研究“同情”的八封信。她的父姓是德·格怒实De Grouchy。的朦胧的面容,喀巴尼斯喀巴尼斯Pierre-Jean-Georges Cabanis是法兰西一个著名的医生,主张观念论的哲学家,一七五七年生,一八零八年死。他是前期革命家米辣保的朋友,一七九一年,发表关于后者病死的日记。他又是贡道尔塞的至友,拿毒药给他自杀,收集他的遗作,整理出来付印。他在大学教书,拿破仑任命他做参议院议员。他重要的著作是一八零二年的《体性论》Traité du Physique et du moral de I'homme。的女朋友的忧郁的韵致。杰洛穆·顾尔茹瓦希耶的姓名和性格,唤起《百科全书》仅存的一个编纂和天才拉茹瓦希耶拉茹瓦希耶Antoine-Laurent Lavoisier是世界闻名的大化学家,巴黎人,一七四三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于断头台。他是近代化学创始人之一,立下著名的物质存在律:“无物自亡,无物自生。”养气是他发见的。对于革命政府的炮火,他有绝大的贡献。他因为做实验需要钱,谋了一个田赋的官职,不料为了这个官职,他和二十八个同事,不分皂白,全叫洛布斯比耶送上了断头台。的双重殉难;然而,这里的主调却来自贡道尔塞贡道尔塞Marquis de Condorcet是法兰西一个著名的数学家,哲学家,和喀巴尼斯是连襟,一七四三年生,一七八四年死。四岁死掉父亲,孤苦勤学,十六岁宣读他的数学论文,得到学者达朗拜D'Alembert的推奖。一七六八年,刊行《分析散论》Essais D'Analyse,他被选做科学学会会员。一七七零年,他被任命为该会终身秘书。他是达朗拜的遗嘱执行人。一七八二年,他当选为国家学会会员。一七七零年,由达朗拜的介绍,他见到渥尔泰;一七八七年,他发表了一部《渥尔泰传》。所以,罗曼·罗兰给顾尔茹瓦希耶的客厅放了一尊渥尔泰的半身雕像。一七九二年,他做立法议会的主席;国约议会决定路易十六的命运,他主张处以最大的惩治,然而不是死刑。他和吉隆德派虽说相好,头脑虽说清楚,然而惹人厌烦。罗兰夫人说他是“美酒渗在棉絮里面”;芮法洛勒Rivarol以为“他是用雅片在铅纸上写字。”他的议席在极左的边缘。一七九三年,吉隆德派主编的宪法草案付印,前面有他一篇序,招下山岳党的仇恨。他避在卢森堡公园旁边外尔乃Vernet夫人的住宅,现今赛尔望道尼Servandoni街的十五号门牌。他在这里隐藏了八个月,只有他忠心的太太索菲每天化了装来看他。没有参考书,他在这里写成他最后的杰作《人类精神的进步》Esquisse des progrès de I'esprit humain:他把一七八九年以前的历史分成九期,追溯人类文化的进展,推测未来发展的途径。一七九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听说明天军警要搜查外尔乃夫人的住宅,不愿意再连累他的女恩主和他的太太,他装做一个工人,怀里揣着他心爱的浩辣斯Horace集子,带着喀巴尼斯送他的毒药丸子,他逃出了巴黎。朋友不敢收留他,他在树林峰峦之间徘徊了一天,终于在一家酒店被捕,押在皇后镇Bourg-la-Reine的牢狱。第二天(三月二十九日)早晨,狱卒发见他已然服毒自尽了。,一副胜利者的额头,一张屈服者的嘴,藏在他卢森堡的鸽楼,心里是死,眼里是光,在服毒之前,写下《人类精神的进步》的“信约”,用信仰的呼声煞尾:“科学要征服死亡。”——达朗拜达朗拜Jean Le Rond D'Alembert是汤散Tencin夫人的私生子,由一个穷玻璃匠的女人抚养大,后来成了名,汤散夫人想认他,他却不肯了。巴黎人,一七一七年生,一七八三年死。他是《百科全书》的主编之一,国家学会的终身秘书,以数学名于世。贡道尔塞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在贡道尔塞的一本名人传记前面写着:“公平,恰切,知识,明晰,正确,欣赏,雅致与高贵。”说他是:“雪底下的火山”……过了一七九三年可怕的冬天,映着三月的太阳,雪差不多没有开始溶解,展开了这出戏的动作。但是,火在所有冻结的心孵育;达朗拜的话可以指说当时任何人。我真还想拿它做我《搏斗》的标题。

我随意处理我的英雄(顾尔茹瓦希耶叙述国约议会国约议会Convention是法兰西“大革命”时代第三次的国会。第一次是国家议会Assemblée nationale(一七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成立),从七月九日起,改称立宪议会Assemblée Constituante第二次是立法议会Assemblée législative(一七九一年十月一日成立),可以说是吉隆德派活跃的时期,向奥地利宣战,拘囚路易十六,招集国约议会。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日,国约议会正式开会,宣布共和国成立。它是直接属于人民的,所以,也就是最高的机关。它一出现,旧东西全不算账,一切重新做起。但是,重大的外患过去了,路易十六拘禁了,它主要的职责是制定约法,然而实际的活动(各党各派)却集中在政治权的争取。原来是左派的吉隆德派,如今反而做了右派,一心一意想主宰议会,因为步骤不齐,意见纷乱,掘下自己的坟墓。他们的死对头是山岳党Les Montagnards,坐在议场最高的长凳,鹰鹞一样等着攫捕的时机。两派的争执并非因为谁比谁更革命,更无神:在这两点上,吉隆德派只有比山岳党激烈。介乎二者之间,是随风转舵,老成持重的平原派La Plaine或者沼泽派Le Marais。起初,平原派大都投票赞同吉隆德派的主张,所以,国约议会是吉隆德派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外省议员的活动场所。山岳党仅仅限于巴黎和少数外省的议员。他们的力量在公社La Commune,在俱乐部,特别是雅高班俱乐部。所以,吉隆德派和山岳党的仇恨,实际是国约议会和公社,巴黎和外省的对立。一方面以为巴黎不过是全国一个城市,不应当时刻站在领导的地位;一方面以为巴黎是法兰西的心脏,外省应当听从它的指示。吉隆德派的错误是在把党东排挤出去,和洛布斯比耶携手。山岳党要的是实际的政权,它抓住了政府,封锁住吉隆德派的出路。但是,除掉吉隆德派的对头,山岳党的内部却起了巨头的冲突。洛布斯比耶借端杀掉党东。他就是党,党就是政府,洛布斯比耶足足独裁了三个月。所以,洛布斯比耶一死,国约议会完全改换面目了。得势的是中立的平原派。这“动也不动”的骑墙派,渔人得利。国约议会可以分成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吉隆德派的统治,从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到一七九三年六月二日;第二时期是山岳党的统制,到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终止;第三时期是平原派的统治,到一七九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国约议会宣布解散终止。开会的情形,就十分显然),一定要请史家原谅。在我的《民众剧院》,在《大革命戏剧》的序言,最近在《孟泰丝邦》的美利坚版本的序言,我已然多次诠述我对于历史的艺术概念。对于我,它是自然的热情与力的一个储水池。我就而汲取。我从洞底搜捕人类的猛兽,千头的动物民众和斗士。我不担心把他们弄的相似:因为他们永在。我记起米开朗吉罗所给的卓然的指示,他在雕刻——不是劳栾曹——而是“思想者”其实这是同一雕像。一五一九年,米开朗吉罗给翡冷翠的圣·劳栾曹教堂San-Lorenzo雕刻麦笛齐Médicis王室的墓冢,到一五三四年为止,或断或续,仅仅完成两座,一座是朱莲Julien,勒穆尔公爵Duc de Nemours;一座是劳栾曹二世Laurent II,乌尔毕怒公爵Duc D'Urbino。每副棺椁上面,斜躺着两个自然现象的化身:朱莲上面是“日”与“夜”;劳栾曹二世上面是“黄昏”与“黎明”。再往上去,在神龛里面,是死者的雕像,坐着的姿势:一个是安详,微笑,和悦;一个是低头,思维——通常叫做“思想者”II Pensieroso。罗曼·罗兰用意在指出米开朗吉罗注意的是永久的真实,不是照像式的真实;像不像劳栾曹二世,艺术家(尤其是我们后人)并不在乎,我们的兴趣在它征象一个“思想者”,而不在它活似一个劳栾曹二世。


“不出一百年,他就逼肖了。”


诗人的角色是唱,如若可能的话,“永生永世”之歌。史剧的艺术能力,其在于它的永远如此者多于它的曾经如此。一七九三年的飓风还在人世盘旋。我们听见邻近的森林嚓嚓在响。我们自己,在“德赖夫斯事件”“德赖夫斯事件”L'affaire Dreyfus是法兰西一八九四年到一九零六年的一个大案件。德赖夫斯Alfred Dreyfus是阿勒萨司省的犹太人,做炮兵队长。一八九四年,他被控把军事上的秘密信件卖给一个外国间谍,流放在魔鬼岛L'lle du Diable。同时,参议院议员Scheurer-Kestner和罪犯家族以及社会人士,声明该信件是Esterhazy将军捏造出来的。陆军法庭宣告Esterhazy将军无罪。文豪左拉指斥法庭受贿。法庭判决左拉一年监禁,罚锾三千佛郎,结果上诉撤消。一八九八年四月二日,陆军法庭的承审官Henry中佐,承认他在一八九六年制造伪件,交给部长Cavaignac一八九八年在国会宣读,证明德赖夫斯是一个卖国贼。Henry中佐被捕下狱,自杀了,于是,德赖夫斯重付审判,经过数年的扰攘,终于在一八九九年得到Loubet总统的特赦。这个大案件当时成为法兰西内政上唯一的事件,燃起宗教的热情,破除旧日党派的拘囿,把全国分成两大敌垒。的时候,拿我们的毛同《群狼》的毛磨蹭。在巴黎,某次吕麦的民众剧院演出(尤赖斯吕麦Louis Lumet是法兰西民众剧运的先驱者,一八九七年七月三日,与友人在巴黎创办公民剧院Théâtre civique。罗曼·罗兰的《党东》即以援助罢工工人名义曾在该院上演。一八九九年,《剧艺杂志》Revue d'art dramatique悬赏五百法郎,征求最佳的民众剧院计划书,二人同为审查委员。尤赖斯Jean-Léon Jaurès是法兰西近代一个著名的政党领袖,一八五九年生,一九一四年在巴黎为人暗杀。关于德赖夫斯事件,他的意见收在他一八九八年的《试验》Les Preuves。他最大的工作是《社会主义史》L'Histoire socialiste的编纂,关于法兰西“大革命”的部分,是他一个人写的。他是社会党议员,专门研究工人问题。德赖夫斯重审的宣言就在他主编的日报《小共和国》La Petite République上面发表。一九零四年,他创立《人道日报》L'Humanité。演说的那一次),我听见一般观众的谈话,天真烂漫,用力想从党东,洛布斯比耶,法笛耶法笛耶Marc-Guillaume-Albert Vadier是国约议会的议员,一七三六年生,一八二八年亡命在比利时死掉。他是山岳党的议员,一七九二年九月十四日,被推为公安委员会委员。洛布斯比耶要求议会公决党东死刑,他违心投票赞成,其后变成洛布斯比耶的政敌,专门在议会寻话取笑他。,等等,寻出尤赖斯,盖德盖德Mathieu-Basile-Jules Guesde是法兰西工党的领袖,一八四五年生,一九二二年死。一八七一年,法院判他六年徒刑,他逃往意大利瑞士,一八七七年返国,任《平等日报》L'Egalité的主笔。他和马克司等建议阶级斗争,一八八零年工党通过采用。他反对社会主义的可能学说。,其他我不愿意指明的人来;自然,观众寻到了。从此以后,我们半人半神,似人似牛的仙怪,在莫斯科再度显身,比往昔还要激动人心。他们永远重生,这些人类“原子”,不断在浦洛代浦洛代Protée是希腊神话里面的一个海神。他的责任是看管Poseidon的珍禽异兽,预知未来,有变化身形的本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一千零一面网之下再显。对于我,他们即是历史的情趣和财宝。日子活的比个体——坟土吃掉他们的面孔——长久,“力”起初寄寓在这些肉体,之后,便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是,从这消逝的年月,我未尝不想在我的画面留下它们个别的光亮:因为一天有一天的光亮。我用那衣绣这些热情的文笔的颜色,尽力写制这些“大革命”戏剧。我不想给自己掩饰这种古旧形式的危险,容易惹起一部分观众和诠译者误解。卢骚炽热的口才,经洛布斯比耶开成沟渠关于卢骚同洛布斯比耶的关系,巴金有一篇文章曾经叙到。洛布斯比耶会见卢骚,在后者去世四十天以前,是一七七八年五月二十三日。洛布斯比耶向他的友人述说会见的经过道:“他(卢骚)把我留在艾尔穆龙维勒花园的浓荫里,一直到午夜。他心里充满着忧郁。……他是一个最敏感的人,然而那班造谣中伤者却把他形容做一个怪物。……朋友,听我说!我刚刚说两句恭维的话,他便阻止了我,他对我说,恭维不过是一种粗劣的假话,在那里面就藏着憎恨与陷害。他不是指我说的。他是指那般虚伪的人。……过后不久,他便现露出他的好心与坦白……他教我怎样知道我自己。我还是很年青。他教我重视个性的尊严,他教我遵守社会秩序的伟大原理。……”洛布斯比耶沉默了。平时他是严肃的,古板的,忽然叫了起来:“呵,你伟大的人。我在你的晚年看见了你。这个记忆对于我便是快乐的泉源。我仔细地看过你的可敬的面容,我看见人们的罪恶在你的脸上刻划的那些忧愁的痕迹。”(巴金翻译,参阅他在《文汇报》发表的《卢骚与罗伯斯比尔》。),或者道出工厂冲洗垃圾(莎士比亚型的马恩恳·皮斯马恩恳·皮斯Manneken-Pis是“撒尿的娃娃”的意思。这是一个胖小娃娃铜像,一六一九年Duquesnoy雕刻,在比利时京城的一个街角,一个小手握着阳具,撒尿似的往外喷水。关于他的传说很多,有的说:他是一个富翁的儿子,走失了,后来父亲在街角寻到他,就在寻到的地方立了这么一个铜像做纪念。有的说:一位王子便闭了许久,后来忽然撒尿了,却怎么也不停止。(译者曾经目睹,小怪样子,十分可爱。)党东通常被人看做莎士比亚的史剧人物。马德兰Louis Madelin在他的名著《法兰西大革命》说到党东就刑前和诗人朋友取笑:“党东嘲笑道:‘诗!不到一星期,你就作出来了!’直到他最后的辰光,他是莎士比亚型!”(法文的“诗”和“蛐”是一个字Vers。)磁外格在他的《罗曼·罗兰传》的第二编第十章曾经诠解道:“法国不曾产生《伊里亚德》,却存留有许多。法国的英雄比诗人做的工作更为出色。没有莎士比亚歌颂他们的事迹;但是,断头台上的党东,便是莎士比亚精神的人格化。”(杨人楩翻译。)罗曼·罗兰把党东喻做“撒尿的娃娃”,又喻做莎士比亚的史剧人物,意思是:党东是一个伟大的天真人物,信口胡扯,漫不在意。,党东,撒出来的)的沸腾险急的泄流,需要读者和演员知道怎样解开它圆润的夸张的襁褓,在过分造作的文字之中,想法打动僵直或者拘挛的灵魂。这种演说的语言不止引起一种误会,而外国的诠译者——甚于法兰西的诠译者——简直无从避免:因为他们就没有承受我们感觉样式的本能的传统。而且,即是我们,也不止一人曾经差误。智慧如泰尼,都不能够(也许因为不情愿),透过文字音节的人为铺张,或者走出咬文嚼字的烟雾迷漫,理解国约议会学究们吞噬的热情,可怕的诚实。他们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捧着他们的头,——一群身首分离的圣约翰!要想了解这种音乐,必须听聆一节一节的音响在每条弦上的颤动:憎恨,爱情,死亡……你不妨用手握握它!烧在手心……

所以,我如若把这出悲剧叫做一种“搏斗”,是因为搏斗在:“孤注一掷!”……

“我的王国换一匹马!”驼背的暴君芮恰德在战场喊着莎士比亚的《芮恰德三世》King Richard the Third的第五幕第四场:“惊号。进来芮恰德王。“芮恰德王: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国换一匹马!开磁白:走罢,陛下;我帮你去弄一匹马。芮恰德王:奴才!我已经拿我的性命孤注一掷了。我要抵抗一下骰子的运气。我觉得战场这儿有六个芮赤蒙德Richmond;我今天已经杀了五个,就是没有杀掉他。——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国换一匹马!”芮恰德王叫芮赤蒙德追上杀掉。……狂风暴雨过去了……我的生命换一道电!——我失掉生命。我已然赢了。

罗曼·罗兰一九二四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