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健吾译文集·第十二卷
- (法)雨果 罗曼·罗兰等
- 3027字
- 2020-07-09 15:27:03
序
《爱与死的搏斗》是我“大革命”表册的一叶。
从我孕育,起草这首戏剧史诗到现在,有二十五年多了。环境逼的我不得不中止。但是我决没有放弃它。
一九零零年,一边看《党东》在艾司高里耶排练,一边制作《七月十四》,我当时写道:
“我越走进这痛苦和超乎人力的世界,我越觉得一首浩大的剧诗在构成;我听见掀起的海洋吼号:法兰西人民的《伊里亚德》。良心之门从门斗拔起,没有比这次拔得更为猛烈。俯向灵魂的深渊,没有比这次俯得更能向前。住在精神洞窟的不可见的神怪,从夜晚涌现,没有比在这电般可怖而壮丽的霎那之间涌现的更其清切。我要试探的不仅是一个过去的时代的英迹,而是人生能力和限制的征验。”
依照我工作的方法,我听观念自为工作。在制作这首史诗以前,我等候它自己构成它所有的部分。如今,它差不多已经完成了。它慢慢在成熟,同时我耕着其他毗连的田野:《约翰·克芮斯道夫》,《高拉·布洛宁》,同时我着手《入迷的灵魂》的田野。在我日落之前,我能够有时间刈获我的麦子吗?我不知道;但是不必管它。一时有一时的苦乐!
我不应该在这里不等到期就揭露成篇的草稿。它们在我的思想里面形成一首“大革命”的戏剧“皆司特”。弄过艺术制作的人,知道幼果没有熟透,千万不应揭皮。作品一经东家和主人公开,犹如刚斗勒王之妻,就不再属于他了。所以,除非它已然告成,否则,他不要给人看见!
我仅仅要说,这十二夹叶的表册,仿佛胡闹的讽喻诗,在戏剧附近保住它的地位,又仿佛田野诗,把它的巢穴留在骚乱的森林,未尝不想做一场民众的飓风的万籁齐鸣的景色。起始,我们看见社会的狂飙远远在艾尔穆龙维勒的福辣高纳尔的天空出现,在一脑海市蜃楼的先驱者的晚年。它跑着,以袭击的步伐推倒墙壁,具有《欢乐咏》的清新的愉悦(《七月十四》)。它唤醒睡在人心底层的精灵;它破坏的力量被“巫士门徒”松开,逃出意志的把握。它压下来,把白里翁倾在奥萨之上,吉隆德派,高尔德里耶派,雅高班派,党东和洛布斯比耶,电殛的巨灵之上:(《群狼》,《理性的胜利》,《党东》,再有一出《洛布斯比耶》就齐全了。)把过去和破坏者毁灭了之后,它迅即飞起,离开焰烟环绕的田野。凝聚的红云下陷了,去更新的世界远了,同时,在“尾声”,“大革命”被幽禁了,一小群法兰西帝国的流亡者,王党,弑王者,言归于好的仇敌,在瑞士的一个山谷,在玉辣(祖国之门)的另一坡头,感味着回到他们激荡的心田的和平与上天永久的沉默,人人可有的和平与沉默。
假如,最近,不顾新的企图,我能够重理这些中断的工作,却是凭了我外国朋友的督促。飓风括过了一七九三年的法兰西,在后面留下一道渐将熄灭的火浪,向东方继续着它的行程,它一直奔往德意志和俄罗斯的平原;“司命”飞出西方的窠巢,啮着其他民族的灵魂,同时,我们的露魂,疲苶了,沉沉地睡着。我们国约会议的人们的热情,在我们的血里熄了,燃起远方的热情。柏林和莫斯科认识它们。在柏林发生革命战争的第二天,《党东》在马克斯·赖因哈特的圆型剧院的演出,给观众兜起一种绝大的作用。因为这些演出仿佛是历史的穹窿底下整日交锋的一个回声。《群狼》撼动了德意志,捷克司拉夫,俄罗斯的灵魂,甚至于最近几个月,撼动了地震毁伤的东京的灵魂。国家的安全和个人良心的冲突——“公众的安全”拿来和“永生的安全”抗衡——的悲惨问题,重新变成现实了。——著名的欧罗巴人斯泰法·磁外格,十五年以来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最好的顾问,不断地提醒我,好比我作家的早年的功课之一,修削“大革命”的血山的石匠的企图。所以我方才又把斧子抡向巉岩;这里是我这个春天斫下来的第一块石头。我在上面刻下磁外格的名子。没有他,这块石头还要继续在地下睡眠。
熟悉法兰西“大革命”的人们,一眼就全看出真有其人,真有其事,做我悲惨的《搏斗》的题旨。卢外的《回忆录》供给这被通缉的犯人所经的非常遭遇,见弃于他所有的朋友,知道自己没有救,从吉隆德回到死之咽喉,巴黎,捧着他悬赏的头,走遍全法兰西,就为在它堕地之前,吻吻爱人的嘴。
从这爱人的形态,可以寻见索菲·贡道尔塞的朦胧的面容,喀巴尼斯的女朋友的忧郁的韵致。杰洛穆·顾尔茹瓦希耶的姓名和性格,唤起《百科全书》仅存的一个编纂和天才拉茹瓦希耶的双重殉难;然而,这里的主调却来自贡道尔塞,一副胜利者的额头,一张屈服者的嘴,藏在他卢森堡的鸽楼,心里是死,眼里是光,在服毒之前,写下《人类精神的进步》的“信约”,用信仰的呼声煞尾:“科学要征服死亡。”——达朗拜说他是:“雪底下的火山”……过了一七九三年可怕的冬天,映着三月的太阳,雪差不多没有开始溶解,展开了这出戏的动作。但是,火在所有冻结的心孵育;达朗拜的话可以指说当时任何人。我真还想拿它做我《搏斗》的标题。
我随意处理我的英雄(顾尔茹瓦希耶叙述国约议会开会的情形,就十分显然),一定要请史家原谅。在我的《民众剧院》,在《大革命戏剧》的序言,最近在《孟泰丝邦》的美利坚版本的序言,我已然多次诠述我对于历史的艺术概念。对于我,它是自然的热情与力的一个储水池。我就而汲取。我从洞底搜捕人类的猛兽,千头的动物民众和斗士。我不担心把他们弄的相似:因为他们永在。我记起米开朗吉罗所给的卓然的指示,他在雕刻——不是劳栾曹——而是“思想者”:
“不出一百年,他就逼肖了。”
诗人的角色是唱,如若可能的话,“永生永世”之歌。史剧的艺术能力,其在于它的永远如此者多于它的曾经如此。一七九三年的飓风还在人世盘旋。我们听见邻近的森林嚓嚓在响。我们自己,在“德赖夫斯事件”的时候,拿我们的毛同《群狼》的毛磨蹭。在巴黎,某次吕麦的民众剧院演出(尤赖斯演说的那一次),我听见一般观众的谈话,天真烂漫,用力想从党东,洛布斯比耶,法笛耶,等等,寻出尤赖斯,盖德,其他我不愿意指明的人来;自然,观众寻到了。从此以后,我们半人半神,似人似牛的仙怪,在莫斯科再度显身,比往昔还要激动人心。他们永远重生,这些人类“原子”,不断在浦洛代的一千零一面网之下再显。对于我,他们即是历史的情趣和财宝。日子活的比个体——坟土吃掉他们的面孔——长久,“力”起初寄寓在这些肉体,之后,便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是,从这消逝的年月,我未尝不想在我的画面留下它们个别的光亮:因为一天有一天的光亮。我用那衣绣这些热情的文笔的颜色,尽力写制这些“大革命”戏剧。我不想给自己掩饰这种古旧形式的危险,容易惹起一部分观众和诠译者误解。卢骚炽热的口才,经洛布斯比耶开成沟渠,或者道出工厂冲洗垃圾(莎士比亚型的马恩恳·皮斯,党东,撒出来的)的沸腾险急的泄流,需要读者和演员知道怎样解开它圆润的夸张的襁褓,在过分造作的文字之中,想法打动僵直或者拘挛的灵魂。这种演说的语言不止引起一种误会,而外国的诠译者——甚于法兰西的诠译者——简直无从避免:因为他们就没有承受我们感觉样式的本能的传统。而且,即是我们,也不止一人曾经差误。智慧如泰尼,都不能够(也许因为不情愿),透过文字音节的人为铺张,或者走出咬文嚼字的烟雾迷漫,理解国约议会学究们吞噬的热情,可怕的诚实。他们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捧着他们的头,——一群身首分离的圣约翰!要想了解这种音乐,必须听聆一节一节的音响在每条弦上的颤动:憎恨,爱情,死亡……你不妨用手握握它!烧在手心……
所以,我如若把这出悲剧叫做一种“搏斗”,是因为搏斗在:“孤注一掷!”……
“我的王国换一匹马!”驼背的暴君芮恰德在战场喊着……狂风暴雨过去了……我的生命换一道电!——我失掉生命。我已然赢了。
罗曼·罗兰一九二四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