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忽然,一阵死静。通楼梯的门开开了,正对着三位朋友(带尼,浩辣斯,克劳芮丝。)但是,索菲和劳到伊丝喀,背向着门,钢弦琴挡住,什么也没有看见。

〔进来一位男子。平民衣着,雅高班式,帽上有帽章。一身泥,激烈疲劳的样子。一个年轻人,瘦,高,炽热的眼睛。像是有人追逐。他骤然打开门,一进来,又骤然把它关住,但是,没有响声,侦伺楼梯的动静。随后,他转回身,靠住门,面向着看见他进来的一小群人。三位全惊呆了。他们做了一个恐怖的手势,但是,太惶乱了,简直做不得声。

〔在这时候,索菲和劳到伊丝喀觉出大家的沉静。劳到伊丝喀转向左边一群人,看见惶恐的面容,莫明所以。

索菲机械地,把视线望向壁炉上高大的镜子,瞥见里面反映的背贴着门的男子。她站起来,喊了一声,慌乱之中,也没有人注意。因为,同时……

带尼 浩辣斯 克劳芮斯叫唤着。)法莱!

法莱想不到看见他们聚在一起。)带尼·巴姚……布晒……克劳芮斯……我的朋友们……

〔他的声音因疲倦和情绪而发啊。他奔向他们,伸出手。他们惶窘地和他握手。但是,他的眼睛早已往他们后面,往他们四周,在客厅里面,寻找他没有看见的女子。忽然之间,他看见她了。别人不复存在了。索菲站直了,两手拄着后面的钢弦琴,看着他,眼睛因情绪,恐惧和幸福而睁大了。他们不复想到别人。法莱一直朝她扑过去,伸出两只胳膊,她走向他。

法莱 索菲!

索菲 你活着!

〔他投在她的脚边,抱住她的腿,隔住袍子吻着她的膝盖,吻着她的脚;然后,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把他的头,眼睛,嘴贴着爱人的身子。她不阻挡。她用手抚挲着爱人的面孔。

法莱 是她!我又寻见她了!……我有了她,我抓住她,我有了她!

索菲不闪避,捧住他的头,俯向他的脸,向他低声温存道):起来!

〔法莱站起,眼睛盯住索菲。但是,才一站直,他就蹒跚了;索菲扶住他。

索菲 他要倒下去了!……浩辣斯!劳到伊丝喀!……我的朋友,靠住我好了!……你怎么啦?好好靠住我……来……这儿……这张椅子……

〔她把他领到一张椅子,在客厅的左角,靠近脚灯,法莱坐下,面向观众,背向舞台后部。索菲俯向他。他们全看不见后边的事:带尼·巴姚第一个溜掉,克劳芮丝急急随下,然后是浩辣斯·布晒,在通楼梯的门口,做手势给劳到伊喀丝,叫她一同走。劳到伊丝喀,又是踟蹰,又是感动,望望浩辣斯,望望索菲扶着的法莱。她终于决定了,穿过客厅,取她搭在左后方一张椅子上的披肩。这一切全在索菲把法莱领向椅子坐好的短短时间。

索菲继续同法莱说话,不向后看。)……你累坏了……你躺下好了……你没有吃饭罢?……克劳芮丝!劳到伊丝喀!帮帮我。我的朋友们,拿咖啡来……那儿,从桌子上拿一个杯子……(惊于沉静,她转回身。)你们在什么地方?……我的朋友们!……

法莱动也不动,坐在椅子里面,虽说不看,立即明白个中的底细。)你不知道谁挨近我,我对谁就危险吗?

〔四位朋友,只有劳到伊丝喀稽留在后面,寻找她的披肩,不得不两次穿过客厅,恰好还在门限上,索菲转回身,瞥见她。

索菲生气。)劳到伊丝喀!……

〔劳到伊丝喀,听见呼唤,又是感动,又是惭愧,站住,转回身,踌躇着,向前走回几步。索菲离开法莱,朝她走来,她说话了,心慌意乱,耳语着:

劳到伊丝喀快,差不多低声。)对不住……对不住,懦怯,我知道……可是今天……特别是今天,我要活着!

〔末一句话几乎轻到听不见,她急忙走出。

〔索菲难过了一时,打起精神,过去从桌子拿起一个杯子,往里倾进咖啡,取了一点面包,捧给法莱。

法莱一动不动。)看看我的势力!我到哪儿,恐惧跟到哪儿。这可怜虫(他指自己说),两条腿站都站不住了,他一边儿逃走,人家一边儿逃他。这五个月我走遍了法兰西,家家不肯收留。我们是七个缉拿的逃犯在道尔道涅:白地翁,巴尔巴路,毕曹,居阿带,萨勒,法拉笛。道尔道涅Dordogne是贴近吉隆德的一个省份,一条同名的河,横贯全省,注入吉隆德湾。萨勒Salle和法拉笛Valady全是议会的吉隆德派。萨勒和居阿带在包尔斗一同被捕,死于断头台。法拉笛化装逃亡,为人识破,被捕枪决。我们敲过三十家朋友的门。没有一家放我们进去。我们的脚跟拖着断头台的影子。看见我们,想到断头台,他们怕疯了,有一个人不防备我们走进他的家,简直想把我们杀了,一看敌不过我们,就威吓我们,说我们要是待下去的话,他就自杀:他!……(他发出一声强烈的苦笑。)有一晚晌,我们冒着倾盆大雨,在田地走。我们原先藏在石矿里头,叫人告发了,只好另想办法。一个最后的希望把我们带到一家我先前熟识的人家:从前我做律师,这家有一个人犯了刑事,亏我从中救下。漆黑的晚晌。我们迷了路。泥水一直浸到我们的大腿。我扭伤了腿弯子。步行了六个钟头,到了,我们也乏透了。我们敲门。等了半个钟头。顶着暴雨北风,我们牙也在响。门开了一半。我说出我的姓名。门又关上了。又等了半个钟头……我打冷战,失了知觉……考虑了一点钟,里头胆战心惊,回了一句不能招待我们。我当时躺在路上的泥泞里头。隔着钥匙眼儿,我的同伴们喊道:“只要一个钟头,一个避雨的地方!”回答是:“不成!”——“至少赏一杯水,一点儿醋!”——“不成!”……我们上路再逃……万恶的人类!

〔索菲站在法莱旁边,一腔痛苦的怜愍,听着他讲。法莱述说他的遭遇,一种阴郁的声音,杂着忍无可忍的愤怒和轻蔑,沉沉的头,黯淡的视线盯着脚边的地板,然后骤然转向索菲,用一种嘶哑的热情的声调问她:

法莱 可是你,你不赶我走吗?

索菲俯向他,温柔地举起杯子给他。)我可怜的朋友,喝罢!你乏透了。

法莱不接杯子,同一尖酸的声调。)我带着死。赶走我好啦!

索菲把杯子举到他的嘴唇,端着给他喝。)喝罢!(他贪切地喝,接着就想说话。)别说话!……吃罢!……你先憩憩。

〔静了半晌,索菲一心在服侍他,慈母一样,看着他吃。法莱握起她的手,长长地吻着。她并不想把手抽回去,忧郁地,温柔地微笑着。

索菲过了一时,把手放在法莱的头上。)你怎样来的?你怎么能够一直来到这儿?

法莱 你要是愿意我有气力回答,到我前面来!让我看着你!……再近点儿……这儿,坐下来!(他叫她对着他,坐在他的旁边,握住她的手述说。)噢,天呀!是她!……多少月以来,这抓不住的形象,在我的脚前,闪来闪去……是她,我抓住她,我觉得她的手心贴着我的手心,她柔柔的手指,她身上的热气和我的化在一起……不,别拿开你的手!别让我跌进我走出来的深渊!把我留在你的手里头!是你的手救了我的。

索菲 我倒盼我的手真有这种力量!……我的朋友,利用利用时光,把你的事讲给我听!你怎么救出自个儿的?

法莱 方才我讲,那些朋友无情无义,连一碗水都不给我们喝,还不如一条受了伤的狗,给你要一碗水,你不会不给它喝。绝望到了头,我反而有了生气。愤怒把知觉和力量又给了我。我站起来,喊着:“让我们避开,避开这些人,避到坟墓里头!但是,在卑鄙的人类之前,藏来藏去,不!一直向前!踏过他们的身子,要不死好了!用不着中庸之道!”我们又上了大路。雨还在下,天色渐渐透出一点白。来到路口,我吻着我的朋友们,我把我那点儿钞票分给他们,把我的衣服包裹,碍我赶路的东西全扔了:因为我已经决心回到巴黎。我的朋友们以为我疯了;可是,任凭什么也摇动不了我的决心;他们放下劝阻的念头。因为,什么也没有了,我还顾虑什么呢?活也好,不活也好,问题是要再见你一面。

索菲惊觉。)我!

法莱 你。人世我留恋的只有你。你……你也明白!我们用不着耍那套社会上的把戏!社会已经没有了。什么全没有了。除掉你。你同我……在那雾沉沉,笔直的黄泥路上,这女人——你——的形象像一道电光在活跃。好比一把麦秆,马上我就着了火。全消失了。只有一个念头:瞑目之前,再见她一面!……她像一口滚烫的酒……醉倒了我。冻僵了,冷得发烧打寒战,腿肿着,淋着雨,前一分钟,脚底简直不能够往地上放,如今我马上爬起来,拖着死重死重的身子,向前冲赶,要把它拖来带给你。我心想:“万一我跌倒的话,至少她晓得我跌倒的时候,脸是朝着她的!”当时我在芮白辣克芮白辣克Ribérac是道尔道涅省的省会。附近。假护照有一张,就欠当地的关防;来到这儿,我一路得经过二十多州县。幸而乡下人不认识字。我造了个假关防,签了些假字。我得想法子在乡村睡觉,穿过城镇,还得避开城门口守兵的注意。怎么过来的,连我也说不上来。我要是镇静的话,我也就决不能够过来了。不过,信仰带着我走。迈一步路,跳过一次关口,克服一次危险,我就越来越离她近了,——离她近了,——离你近了!……我的病又发作了。我疼的不得了。走路吃了力,我就是一身的汗。他们止住我要我的护照,我把我肿了的腿给他们看,好像一个忘代的伤兵。忘代Vendée是法兰西西部的一省,以河为名。一七九三年二月二十五日,议会通过征兵三十万名,从十八岁到四十岁,惹起外省农民强烈的反感。征兵的命令在三月二日到了忘代省,加上牧师的煽惑,王党的引诱,无知的农民在三月中旬叛变,起初打了几个胜仗,终于在十月下旬,被政府派出的军队剿平。每到一个城镇,我就听说我一个同伴受刑,死了。夜晚,我穿着衣服睡觉,口袋里面放着两管手枪,贴肉还藏着雅片丸药,包在一只破手套里面。我不会把一个活的给他们的!……早晨站起来,比头一天还要疲软。我走路可只有更快。好比一个人被追,夜晚听见后面的冰地有脚步响。死在我的脚跟头出气。我觉到的。它追着我……你也许说,我就不想想我把死也给你带来了吗?……我想到了的……一个中古骑士般的情人,宁可不看他心爱的女子,也不肯要她有危险……我呀,不!我的爱情比我对你生命的关心还要强。毁了你,毁了我,活该!……不过,我先得再见你一面。再见你一面,好比现在我看见你。对你讲,我爱你……

〔他握住她的手,面对面,向她叙说。

索菲没有想到退缩,两个人全酩酊了。)可是以后呢?

〔他不言语,仿佛不明白。

〔她重新道:

以后,你怎么办呢?

法莱 我还没有看到那么远。

〔他们松开了手,不言语,内心的狂风暴雨噎住他们……索菲骤然闪开,站起,靠住钢弦琴的背,等着她的心跳平静。法莱坐在她的对面,斜着身子,盯住地,一种冷酷的视线(强自抑制他热烈的情感),动也不动。

索菲可以统治自己了,走向法莱,说)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谢谢你。

法莱举起头,忿怨。)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

索菲稍稍一停。)想到你在这城里,在这房子,不断有人往来,万一被人认出,我就害怕。

法莱 如今,同我有什么关系?

索菲 可是同我有关系,同我!你来在我这儿藏避。我应当,我要救你。

法莱 自来救人的人,地上没有安身的地方,没有幸福的一天。

索菲 你得到边境去。你得保全自个儿,等待更好的时机。它们会需要你的:你的事业,你的祖国……

法莱 我呀,我不再需要它们了。我只需要你。

索菲 法莱,我求你啦!别糟蹋你的性命!让我们寻个地方藏你,寻条路逃走!

法莱 逃走!你以为我还要逃走吗?你相信我能够再来一遍我遭受的一切吗?这五个月的活罪!理智和人力全不够用。人不能够没有一个信仰,好比我投奔你,也有信仰给我带路。回头离开你,谁支持我呢?

索菲热情地。)我!

法莱 你?

索菲 我!……我的爱情!

法莱站起。)你的爱情?

索菲 你要是不活下去,我也不能够活下去!

法莱 那么,你爱我!你爱我!

索菲 你知道。你何必逼着我对你说呢?

法莱 你说了!你再说一遍!

索菲 我不应当。

法莱 你应当。再说一回!

索菲 我爱你!

〔他们拥抱在一起。

法莱 你的嘴唇!呵!我终于就它们的泉源止住了渴!……停住!别走开!别讨厌我!饶恕我的不幸,我龌龊的衣服,我的手,我泥泞的脚,我有汗水、尘土味道的身子!我真惭愧!……

索菲 我爱你,我爱你的不幸,我爱你手上的尘土和你脚上的泥!

〔她俯下身子去吻他的手和他的衣服。

法莱重新拥住她,用手捧着她的头,把眼睛沉进索菲的眼睛。索菲悬在他的视线上,失掉自主的力量。经过一刻充满热情的静默)呵!人生多美呀!……我现在活下去了。我要活下去了。他们不会逮住我的!从前一个人的时候,我穿过了千千万万的敌人,如今有了你,我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听我讲我们以后的作法!……你给我弄一张假护照,一身化装的衣服,一套雅高班的短打行头,想必容易。我坐巴黎去道勒的公共马车动身。到了那边,我就步行;我认识由高原到边境的小道的。出境之前,我先在樵夫的茅草房子掩藏几天。一星期之后,你逃出巴黎,来到我告诉你的地方同我聚会。步行二三十里就成。路在雪底下。不过,你不怕走路的。我们一块儿翻玉辣山头。到了山头,我们就看见自由的土地,瑞士了。再走几小时,我们就脱险了。

索菲被这种意志的急流卷走,但是,用力收敛自己。)我们?我?……我,随你走?

法莱 因为你是我的!

索菲呻吟。)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法莱 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够。

索菲 我不能够!

法莱 谁拦着你?

索菲 我的责任。

法莱苦辣。)责任!在这丑恶的世界,责任的用处就是杀人。假借它的名义,那第一号的伪君子,那獐头鼠目的阿辣司人,杀掉他的政敌,懦怯的朋友把朋友送给刽子手。责任!我们人人拿这两个骗人的字,干了多少问心不过的坏事!……好好儿看着我!唯一的真理就在这儿,在我们的眼睛里头。你同我。

索菲 我还看见我丈夫。他上了年纪,他爱我,他相信我。把他丢开,我就成功罪人了。

法莱 从前你嫁给他,你就是罪人。把年轻身子绑在老头子身上才叫罪恶。你给他给的太多了。我恨他自私自利,居然有心接受。得了,别可怜他!没有你,他照样活下去。他有他的科学,他的荣誉,他的骄傲,和暴徒们的友谊。在他的生命里头,你不过是一个果子,他摘都摘不动,拿去有什么用?

索菲 我把我自个儿交给他,交给他,出于我的心愿。现在,我把我收回去,我能够不轻视自个儿吗?

法莱 轻视自个儿!在这种辰光,轻视算得了什么?在我们四周,全死了,全毁灭了,一切维系人世的关联法律,灾难的尊重,忠诚,良善,全死了。一片荒凉,只有爱情还发亮光。此外一切是夜。

索菲两手放在她的胸脯,低声,内心燃着一种企慕。)噢,光明!

法莱胳膊围住她。)你随我走吗?

〔索菲不看法莱,不回答,依然在她神往的情态。

法莱催促。)回答!……你随我走吗?……

〔索菲慢慢转向法莱,脸上熠耀着爱情,手交在一起,指尖拂着她半张的嘴唇,预备说话。她忽然走开,听了听,急急道:

索菲 有人来啦。有人上了楼梯……

〔她慌忙把法莱推进脚灯一旁的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