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幕起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茶会——两位年轻妇人(索菲·顾尔茹瓦希耶和劳到伊丝喀·斯芮齐耶),一位年轻女孩子(克劳芮丝·苏西),一位年轻军官(浩辣斯·布晒)和一位老者(带尼·巴姚)——手牵手,围着那株开花的丁香跳舞,一边唱着格赖蒂的环舞曲:“天真回来了。”格赖蒂André-Ernest-Modeste Grétry是法兰西一个著名的歌剧作家,一七四一年生,一八一三年死。他的杰作是《狮心芮恰德》Richard Coeur de Lion。平时写些俗曲,流行一时。“大革命”给了他不少影响,他在这时期写的有《共和国的淑女》La Rosière républicaine,《理性女神节》La Fête de la Raison等。共和政府任命他做音乐学院的督察。他的热情并不因而少所倾向于王党。环舞曲是为环舞Ronde而作的歌曲。作环舞的人们,唱到叠句的时候,在领导者右手的一位,便走进圈子,随意吻一男女,回到领导者的左手,直到人人享此特权为止。

带尼·巴姚(喘吁,企图退出环舞。)年轻人,饶了我罢!

克劳芮丝 劳到伊丝喀 浩辣斯 不成,不成,再来一圈儿!

〔老头子脱出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叫别人揪住,回到客厅,后面拖着一小队人马,还在唱歌。他倒下来,坐在一只椅子里面;他喘着气,笑着,同时三位年轻人,围着他,又来了一个环舞嘲曲,格赖蒂的乐谱:“为了栽种自由树。”

〔克劳芮丝一边唱,一边往老头子的头上放着一个丁香枝子盘成的花冠。

克劳芮丝 劳到伊丝喀 浩辣斯唱着。

“有了它和悦的容颜在,

衰老冻僵了的你再生……

……………………………

看你孩子们用这些花

笑着盘绕你的白头发……”

索菲 老朋友,我来救救你罢。得啦,小疯子们,让我们歇一口气罢!跳好了,转好了,尽性儿打转转好了!我们不来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

带尼 我抗议!说年纪,只有我老。

索菲 自私自利的人!

浩辣斯 劳到伊丝喀 我们全抗议!你是拿自个儿开心!

索菲 我如今已经走掉一半的路程了。(向带尼·巴姚。)你白抗议,我是你这边儿的。

带尼 这真是喜从天降了!我不再唠叨了。

劳到伊丝喀 可是我们,我们不许人家剥削我们!不成,不成,你是我们的。你顶年轻!

索菲从她的鬓角找出一缕白头发。)你们看看这些白头发!

劳到伊丝喀 那有什么希奇!仔细找找,谁也有你那么多!

浩辣斯 你们看,我就有。

劳到伊丝喀 我也有。

克劳芮丝 我也有。

全体笑了起来。)当真?

克劳芮丝 谁骗人!我是有一根。

〔她给大家看。

索菲 是金黄颜色。

克劳芮丝 是白颜色。

浩辣斯 经过五个月以来所受的活罪,谁会没有哪!

劳到伊丝喀 五个月!少说也有两个五个月!

克劳芮丝 三个五个月也有了!

浩辣斯 得啦,我们只说这个冬天!此外……

带尼 对了,还是不讲的好。

克劳芮丝 呵!我们吃了多少苦!

劳到伊丝喀 好些礼拜没有生火!

带尼 没有柴,没有面包!

克劳芮丝 噢!我呀,我冷得早晨爬出床的勇气都没有了。

劳到伊丝喀 我呀,我在床上冻成了冰。现在它太大了!

浩辣斯以目示意。)你应当把床填实了。

带尼 有一次,我在白尔西码头白尔西Bercy是现在巴黎的第十二区,滨接莱茵河,有著名的酒柴码头。一七九零年设立邑治,一八六零年改归巴黎市府管辖。等着发一捆柴和一袋面粉,从夜里七点钟到早晨十一点钟,冲着北风,足足等了十六个钟头,装上了排子车,还得在雪地推着走。我摔了两回跤哪。

索菲 比起来,哪一样好?是饿,还是冷?

劳到伊丝喀 克劳芮丝 噢!顶坏呀,是冷!

浩辣斯 不对,是饿。

劳到伊丝喀 克劳芮丝 索菲 冷,冷,冷!

浩辣斯 饿,饿,饿!

劳到伊丝喀 饭桶!

克劳芮丝 噢!只要我的脚能够暖上五分钟,就是一千顿不吃东西,我也愿意。

劳到伊丝喀 我呀,我一想起冷就要哭!(浩辣斯笑。)你笑,铁石心肠……噢!你呀,你就不懂得!

浩辣斯 我在毛塞勒毛塞勒Moselle是法兰西东北的一省,得名于毛塞勒河。河从东北山地流向德意志,并入莱茵河。经过的地方是世界第二产铁的区域。一七九二年,普鲁士和奥地利分兵攻入毛塞勒山区,正赶着一个多雨的季节,九月二十日,在法勒米Valmy一带,为法兰西的革命军所败。歌德曾经记载:“从这个地方,从这一天起,世界历史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革命政府稳定了。行军的时候,在雪上头睡觉……可不是,为了取暖,我们还放火烧过一座小堡子。

带尼 里面的人呢?

浩辣斯 谁高兴凑近了往里看!

克劳芮丝 我呀,我要是太冷了,我倒觉得这怪好的,是的,是的,把我烧掉才好哪!

劳到伊丝喀 可是,人家倒把取暖的地方叫做地狱!

浩辣斯 地狱呀,是空着肚子去打仗。

劳到伊丝喀 克劳芮丝 不对,是冷!

浩辣斯 不对,是饿!

索菲 我们两样儿统尝够了。得啦,别怄气了!

克劳芮丝 上帝!可真够长的!去年冬天,去年冬天就不想有个了结!

索菲 现在可了结了。我们勿需乎再谈它了。我们享受享受这好太阳罢!

带尼 今天是开春第一个美好的天气……我们可爱的朋友!难得你有这番盛意,把我们邀在你的花园赏春!

劳到伊丝喀 庆祝春天又到了丁香花开的时候!

索菲 我能够把春天留给我自个儿吗?在这饿荒年月,那怕是一点点幸福,全该和朋友一块儿享用。

劳到伊丝喀 是的,幸福不大有了!

带尼 幸福?对于我们,这已经变成一句外国话了。

克劳芮丝 好久,好久,我们就没有笑了!噢!我的上帝!

〔她呜咽起来。

索菲 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啦?

克劳芮丝 我们有笑的权利吗?

带尼 是的,我们吃苦吃得太多了。

索菲向克劳芮丝。)我相信我们有权利笑!亲爱的,这是一种义务。

克劳芮丝 亲戚朋友,全不在了!

劳到伊丝喀 我的就不在了。

克劳芮丝 我的也不在了。

带尼 我的也不在了。

索菲 好啦!好啦!

浩辣斯向劳到伊丝喀。)眼前要丢掉的朋友,你倒不放在心上吗?

劳到伊丝喀 我现在有的,我留住。我不要丢掉他们。不,丢掉,我不干!

浩辣斯 那么,别再想别人了!我们跳舞罢!

劳到伊丝喀 跳舞就跳舞,坏东西!

浩辣斯向克劳芮丝。)你也来,小朋友。

〔克劳芮斯踌躇,看着索菲。

索菲 去罢,我的孩子。

浩辣斯 来,再唱环舞曲,走!

〔三位年轻人走入花园,重新唱起环舞曲。带尼和索菲留在客厅,坐在左边,介乎写字台和靠近脚灯的内门之间。

带尼 人人想着自个儿的伤心事:这一个想着她未婚夫,那一个想着她丈夫;我哪,想着我儿子,——全死了……不过,生命更有力量……其实,带尼的意思就是所谓:人全贪生怕死而已。

索菲 甚至于你的生命也是,老朋友?

〔在全剧开始,索菲保持一种多情的,煦和的文静,和别人的骚乱不同。

带尼 甚至于我也是……惭愧的很。

索菲 不单只你们是。听!

〔在园墙的另一面,他们听见街上经过一架梵亚铃,一管笛,一面长鼓,欢呼歌唱的声音。

带尼 是的,这群过路的人,别瞧唱着歌,没有一个不经过忧患,做过牺牲,受过战争或者革命的蹂躏,没有一个不觉得明天惶恐和昨天痛苦是一样沉重。

索菲 所以他们才唱歌:为的不再往那上头想。

带尼 白搭,他们往那上头想。瞧!

〔花园的环舞曲中断了。

浩辣斯 他们外边叫唤什么?……听听看……

〔他们不做声,听外边一个报贩的声音。

浩辣斯重复。)“《平等邮报》……大战……敌人……”

〔他奔向墙,爬上界石,胳膊伸过墙头,呼唤报贩。

喂……公民从一七九二年十月起,“公民”Citoyen的称呼代替了“先生”Monsieur的称呼。……谢谢!

〔他拿着报纸回来。两位年轻妇女过来,围住他看报。

浩辣斯 从莫司到莱茵莫司Meuse河在毛塞勒河以西,和莱茵河平行,从法兰西经比利时,取道荷兰入海。,各国军队正重整旗鼓。共和国应当以全力回击。春天的太阳又燃起了烽火。我得归队去了。

劳到伊丝喀 不,不!我不要你去!

带尼 我们算得了什么,也配说:“我要”,“我不要”吗?

浩辣斯 是的,祖国要我去。

克劳芮丝 祖国?你倒不如说:那些可怕的人……

劳到伊丝喀 是的,最高委员会。

〔索菲拿一个手指放在嘴上。他们全低下了头。

浩辣斯 最高委员会对。

带尼咳嗽。)它最有力量。

克劳芮丝 它像一个专吃小孩儿的妖精。它会把我们全吃掉的。

劳到伊丝喀用手蒙住她的嘴,问浩辣斯)不过,至少,别马上就出发!浩辣斯,你不马上就动身罢?

浩辣斯 我想不会,除非冷不防来一道命令。

〔除去索菲,全显出一种反常,有点儿寒热症似的激越。

劳到伊丝喀 还有多少时间?

浩辣斯 也许有一个月。

劳到伊丝喀 噢!那么,一个月……就永别了……

带尼 快乐的年轻人!一个月的幸福还不接受!

克劳芮丝 我,我也年轻!我就没有幸福,我就没有幸福过……噢!我连一个月都不要……只要一天,只要一天幸福就好!

索菲 静静,亲爱的,你会幸福的,有的是幸福给你。你的生命长着哪!

克劳芮丝 不,不,生命短着哪。

索菲 我有你两个年纪大。

克劳芮丝 是的,你那时候……哼!……不过,今天,满不是那么一回子事了。谁料得定明天?

劳到伊丝喀 我呀,我料得定今天。

〔她看着浩辣斯。

浩辣斯靠近她,举起她的手,低声。)今天晚晌……

〔克劳芮丝听到这句话,用怨恨的眼睛看着他们。

劳到伊丝喀瞥见了,微笑着,走向坐在索菲膝头的克劳芮丝,想慰藉慰藉她。)我的漂亮孩子!

克劳芮丝使气脱开。)不,别碰着我!

〔她飞向花园。

劳到伊丝喀 她怎么啦?

索菲含有一丝和悦的责备。)你自个儿明白。

浩辣斯 她妒嫉我们。

带尼 不只她一个人妒嫉。

索菲向带尼和浩辣斯微笑。)去安慰安慰她罢!(向劳到伊丝喀。)不,你别去,自私自利的人,给我留下!

〔带尼和浩辣斯走出,就剩下索菲和劳到伊丝喀。后者笑着,快乐的,扑在坐着的索菲的膝头,用胳膊抱住她。

劳到伊丝喀 是的,我是,自私自利,自私自利,自私自利!自私自利那样好,我还真不愿意我不是!训我一顿罢!训我一顿罢!

索菲微笑。)这没有什么用。

劳到伊丝喀 噢!才不然!……这给快乐添上……不,别怪我!我苦吃得太多,太多了!……我丈夫,我的海克道,活活打我的胳膊抓去送死!……呵!我哭了多少回!

索菲 你什么时候丢掉他的?

劳到伊丝喀简单地。)有六个……不,五个月……是的,是去年十月里头。我当时不要再活下去了。我当时什么也不指望了……可是你瞧!如今我活了……(纠正。)我又活了……可怜的海克道!……亲爱的浩辣斯!……

索菲 全是古代的英雄海克道Hector是古代小亚细亚特洼国的英雄,抵抗了十年的希腊侵略,力竭而死,事迹见于《伊里亚德》。浩辣斯Horace是罗马的英雄,见于狄特·李茹Tite-Live的史乘。高奈叶Corneille用他的故事写成他的名剧《浩辣斯》。老浩辣斯听见两个儿子死在战场,大儿子临阵脱逃(其实没有),回答别人的问讯道:“让他死好了!”……

劳到伊丝喀 好不好请你别说下去!……我觉得全一样……我不许你取笑。

索菲 我没有取笑……

劳到伊丝喀 我真还相信我的海克道如今同我一块儿在开心……你在笑吗?

索菲 你也在笑。

劳到伊丝喀 没有……可不是……呵!善良的,美丽的,人多欢喜欺骗自个儿呀!现在我需要开心,所以我要他也开心。我明白他没有知觉。不过,我,我有知觉,难道因为我要享受享受我这短促的岁月,我就不对,你说,我就对不住他吗?你相信他会恨我吗?不会的,不会的,有人让我快乐,他一定也在快乐。不对吗?因为他从前爱我!……再说,因为如今他死了!……可怜的海克道!……呵!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好!

索菲 活了还要活。对于你,活就是爱。

〔在两位妇人恳切的对话当中,劳到伊丝喀虽说赞美索菲的智慧,却夹着些微的嘲讽,索菲虽说接受这些恭维,却杂着些微和悦的腻烦。

劳到伊丝喀 有爱才有生命……你还在笑……明慧的朋友,是的,你,你没有我们的弱点。你有一个美丽的生命,一片清澄,一片平整。你一向晓得怎么样叫它避开社会的风险和情感的折磨。你是一个天之骄子。你嫁了一个贤人——和你一样——有名望,值得人尊敬,从一点点大起,你就用一种虔诚的柔情恋着他。你的热情是平静的,你差不多和一个女儿一样。你过着一个光明的婚姻生活,疯狂的热情不用妄想碰它一碰。一个无风无雨的晴天。呵!我多赞美它!

索菲微笑。)可是,你不见得肯拿你一小块乌云和它调换。

劳到伊丝喀 拿我的浩辣斯调换?不,不!我不调换。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过你的命最美。

索菲 就像那些美丽的妇女,人人赞美。不过爱的可是别人。

劳到伊丝喀 好不好请你别说下去!人人倒想做你……不过只有你才配做……

索菲微笑。)正是我方才讲的!

劳到伊丝喀没有听。)……伟人的朋友,知己,甚至于顾问。从前他是渥尔泰的朋友,现在他是喀尔鲁喀尔鲁Lazare Carnot是法兰西“大革命”时代的军事天才,一七五三年生,一八二三年死。他是议会的议员,常时保持缄默,他说自己“是一个兵,所以他不大说话”。他是政治委员会委员,负责重组法兰西军队,绰号叫做“胜利的组织者”。他是实际的参谋总长,具有精湛的科学修养,一手训成革命政府的十四路军队。没有他的计划,法兰西的工兵和炮兵(胜利的原因)全成问题。一般人以为是他救下了“大革命”时代的革命和法兰西,给拿破仑立定了战争的基础。的朋友……

带尼正好进来,听见末一句话。)从前他是《百科全书》的顾问,如今他是最高委员会的顾问。是的,一个万能的天才,无二的天之骄子……科学家,慈善家,哲学家,国家学会会员,国约议会议员……名声在前王的前王时代就扎下了根,王全废了,矗立不动,眼看政府一个一个更换,在党派激忿,自相倾轧之中,高高在上,始终为人敬重。

索菲 朋友,你们就不知道这种安全放在多脆弱的基石之上。

带尼 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种安全并非只顾自个儿,不管别人。杰洛穆·顾尔茹瓦希耶的信用为我们用过多少回,一时帮我们减轻我们一部分的苦难,一时不辞危险,保全有性命之忧的朋友!

劳到伊丝喀 提起保全,我们也知道是谁的力量。他明慧的夫人。

带尼 索菲,那名字取得好的索菲索菲一字来自希腊的“智慧”Sophia,所以带尼这样恭维她。通俗有把这个字当做“虚矫”La prude的意思使用的。表面正经。

劳到伊丝喀 那安静的仙女。

带尼 那操纵他的索菲。

劳到伊丝喀 我们好不麻烦他们!

带尼 怎么会不麻烦?在这疯狂时代,在执掌生死的领袖旁边,只有杰洛穆·顾尔茹瓦希耶还可以演演缓冲的角色。

索菲 唉!这个角色没有力量,而且一天不如一天。

劳到伊丝喀带着一些些羡嫉。)不论出什么事,至少牵涉不到你;没有事可以碰到你。

克劳芮丝同浩辣斯进来。她完全忘记方才的悲伤。)噢!惨极了!惨极了!

索菲 什么事?

克劳芮丝 我们方才看到一段新闻。

〔她拿一份日报递向索菲。

索菲 又是一张怕人的报纸。不。简直不该再看报纸。

劳到伊丝喀 你安安静静的,我们可没有像你不看报的理由。我们知道看报没有好处。正因为没有好处,我们偏看报。

〔她拿起报纸。

克劳芮丝 不,你们听着!太可怕了!白地翁,毕曹,白地翁Jérôme Pétion de Villeneuve是“大革命”时代的巴黎市长,国约议会成立,被推为主席,一七五六年生,一七九四年死。吉隆德派覆灭,他逃到包尔斗附近,为人发觉,便自杀了。毕曹Fransois Buzot是罗兰夫人的密友,一七六零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他逃到外省,率军声讨山岳党,失败后,亡命到吉隆德省,和白地翁同时自杀。法莱……

索菲忧惶,然而出以自制的声音。)法莱……

〔她从她的座位站起。别人谁也没有注意她的行动和呼唤。劳到伊丝喀拿着报纸,他们聚在她的两旁。

克劳芮丝 新近在包尔斗附近,有人找着他们,叫狼吃掉了一半……

〔人人惊乱,所以没有人感到索菲的惊乱。她又跌坐下来,不动,也不言语。她用两只手盖住脸,静静的。

浩辣斯劳到伊丝喀,克劳芮丝,带尼同他,倾着身子,一心看报。他撮要述说。)好几个月以来,官方就在缉捕他们。狗顺着他们的踪迹,来到一个山洞,一座荒了的石矿里面。有人认出白地翁,肚子裂开,五脏流出……

带尼 巴黎往日的霸主,我们的市长,人人奉承的议会主席……

劳到伊丝喀读。)另有一人……面部被啃……噢!真是的……

〔她把报递给别人。

浩辣斯继读。)鼻头,嘴唇抓掉……看不出是谁……有人说是毕曹……但是死者身上的文件,证明他是法莱……

克劳芮丝 不幸的人!

带尼 用不着太怜惜他们!上星期,他们的朋友巴尔巴路和居阿带巴尔巴路Charles-Jean-Marie Barbaroux是马赛人,一七六七年生,一七九四年死。同情吉隆德派,亡命南方,在包尔斗附近被捕,死于断头台。居阿带Marguerite-Elie Guadet,和前者同是议会议员,一七五八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他做刑事厅厅长,指控路易十六,置于死刑。其后和山岳党决裂,在故乡被捕,死于断头台。上了断头台,他们算是免掉了。

劳到伊丝喀 是的……不过,他们死前要多苦呀!

浩辣斯 死后全一样……

带尼 他们自找的……不量力就造反……

克劳芮丝 你从前也赞成他们来的。

带尼 没有的话!

克劳芮丝 我曾经听见你讲……

带尼 没有的话!

克劳芮丝 你们全夸赞他们来的。

劳到伊丝喀 静静,小姑娘!

〔静了片刻,

带尼咳嗽。)人人受他们的骗。人人以为他们更有力量。既然最没有力量,为什么造反?

〔沉静。索菲露出她的脸,动也不动,坐在椅子里面,看向前边,情感压下,发出一种机械的冻结的微笑。

克劳芮丝 可怜的小法莱!他还不到三十岁哪!

劳到伊丝喀 去年春天,我同他跳过舞……他也是你的朋友,索菲……

〔索菲不答也不动。劳到伊丝喀十分兴奋,不加注意,继续下去。

劳到伊丝喀 那样一位可爱的跳舞先生!

克劳芮丝 他读福劳芮央一七九零年七月十四日的前一星期,各省的代表Les federes,少说也有六千名。陆续来到巴黎,洛布斯比耶把他们邀到各俱乐部,听取“救亡”的演说。“七月十四”的纪念过去了,这些“义勇”或者代表拒绝离开巴黎,开往前线。他们要求路易十六退位。七月二十九日,马赛的六百名“义勇”,唱着《马赛曲》,浩浩荡荡,来到巴黎,加强公社的声势。公社决定在八月十日黎明,发动“义勇”和巴黎人民,攻打路易十六居住的杜伊勒芮Tuileries王宫。路易十六一家大小逃到议场。“义勇”和王宫的瑞士禁卫军从事巷战。路易十六下令禁卫军停止冲突,结局全被人民屠杀掉。十月十二日,议会将路易十六移交给公社看管。先生的诗,读的多好!

劳到伊丝喀 他也勇敢。我看见他领着他那队义勇,在攻打杜伊勒芮王宫之后,福劳芮央Jean-Pierre Claris de Florian是渥尔泰的外孙,一七五五年生,一七九四年死。他写戏,写小说,写诗,同时,一七九二年,还出了一本寓言集。洛布斯比耶把他拘在监牢,死了,才得释放。他著名的诗歌有《爱情的快乐》Plaisir d'Amour:“爱情的快乐只有一时,爱情的痛苦却是一生。我为负心的西维撇了一切,她躲开我另找了一个爱人,爱情的快乐只有一时,爱情的痛苦却是一生。”“‘只要挨着草地的小河里面的水慢慢地流出,我就爱你’,西维再三声明。水还在流,她却早变了心。爱情的快乐只有一天,爱情的痛苦却是一生。”马尔地尼Martini(德意志人)谱曲,风行一时。风吹着头发,列队走过去。

克劳芮丝 大家去看他在议会演说,热闹的和过节一样。

浩辣斯 他是又损又激烈。措辞十分刻毒,洛布斯比耶戴着眼镜,气得直扎摸眼睛。逢他指摘一个政敌的时候,上上下下,一哄而笑,沸天地喊闹。

劳到伊丝喀 我呀,我看着他的嘴唇。

浩辣斯 劳到伊丝喀,我可妒嫉呀。

带尼 妒嫉?妒嫉抓掉的嘴唇?

劳到伊丝喀 呵!怕死人!……不过为什么,不过为什么他要卷入政治的漩涡!

浩辣斯 他有野心……

劳到伊丝喀 恋爱岂不更好?

浩辣斯 他要救祖国。

劳到伊丝喀 我要你先救我!……人应当救他的爱人。

带尼 人应当先救自个儿……(大家喊反对。)怎么,你们反对!……年轻人,到了我这岁数,你们再瞧好了!……野心和爱情,美是美,不过全留不住的。一直留到头的:只有自个儿。保存自个儿,才叫神圣!

浩辣斯 是的,如今,好好活下去变成一种艰难的职业。学的话,我们往后又没有时间。

克劳芮丝 可是我要学,我,我要学!(向带尼。)你不妨把这个秘诀教给我……

带尼 漠不关心就成。看人死,要不自个儿死,我的孩子,你得挑捡。

克劳芮丝 我不要死!

〔克劳芮丝,带尼,浩辣斯一小群人,谈着,笑着,——真快!——走开了,只有劳到伊丝喀留在索菲一旁。两位妇人在客厅的角落,介乎写字台和脚灯之间,花园望不到的地方。

劳到伊丝喀 沉默的索菲,你尽着我们谈话,谈话,胡闹。你哪,一腔好意的看客,有点儿置身局外,坐在这儿动也不动,仿佛倚着你的阳台,不做声,微笑着,美丽的灰眼睛远远望着我们吵闹。你多静,多静呀!

索菲不动,不提高声音。)是的,静,看不见底的痛苦的静……

劳到伊丝喀惊觉。)索菲!……

〔静默。

你说什么?

〔静默。

你方才说什么?

〔索菲不回答,一动也不动;劳到伊丝喀,俯下身端相她,骤然向她奔过去。

我的朋友,你在哭!

〔索菲拿手放在嘴上,叫劳到伊丝喀住口。

〔静默。

〔索菲寻找她的手绢揩眼泪。劳到伊丝喀取出自己的手绢,一片柔情,揩着索菲的眼睛。

你难受吗?你,人人把你当做幸福的形象!……你有一切。一切财宝:爱情,名誉,权势,对于这次革命的信仰。这次革命告成,又得力于你们夫妇……

索菲寡言少语。)我什么也没有。

劳到伊丝喀 不,不!我不信你什么也没有!

〔索菲做手势叫她住口。带尼·巴姚走过来。

带尼 杰洛穆不快就要从国会回来吗?

索菲恢复谈话的声调。)谁也不知道大会要开到什么时候。我有时候整夜在等他,一直等到天亮。

带尼 不过,今天不像会有严重的事情……

索菲 现在这时候,谁能够断得定一点钟以后的事情呢?

〔他们听见园墙后面街心走过一队人马,音乐,木笛和铜鼓,八分之六音节的进行曲,辚辚的车声,得得的蹄声,群众的呼喊。

克劳芮丝 又是什么事呀?

浩辣斯 押一群新犯人到断头台去。

〔他比着他的颈项做出斩首的样子。

克劳芮丝堵住耳朵。)我不要听……

〔她丢开耳朵上面的手,奔向花园。

浩辣斯,我们看看去!

〔她同浩辣斯走出。

带尼 如今,车子经过这儿吗?

索菲 是的,这些日子,翡冷翠街正在翻修。

〔带尼由于好奇,随着两个人走出。

劳到伊丝喀一个人留在索菲旁边。)索菲,我不信你什么也没有!

方才,你不讲……

索菲 算了罢!

劳到伊丝喀 不,不,我求求你!把我当做朋友看!

〔索菲指花园门给她看。

是的,这讨厌的声音……

〔她跑过去关好门,走回来。她们依然听见断断续续的进行曲和呼喊,不过细微多了。

说罢!说给我听!……(她握起她的手,吻着。)索菲,你不公道。难道你还没有享够福吗?就没有事搅和你的婚姻,你的爱情。

索菲沉痛地。)我的爱情?没有人爱过我。我的青春,我希望的力量,我做人的需要,我全带给我从前敬重,现在敬重,现在赞美的一位男子……他拿去做什么用?他叫我做了他信仰的牺牲。

劳到伊丝喀 你不是也相信吗?

索菲 嗐!他们的信仰管我什么事?我要是从前爱它,我要是从前相信我爱它,是因为他们从前爱它,他们,我爱的也就是里面的他们……可是,它拿他们,拿我,做了些什么?

劳到伊丝喀不大了然。)他们,你说?

索菲激越。)我在说那种信仰,我恨它……你听!……

〔门虽说关着,减低嘈杂,她们听见一阵哗笑的声音。随后,嘈杂微弱,又归沉静,索菲聚起怨恨,低声继续下去。

我恨它们,所有那些信仰,空中楼阁,谁迷上它们,就像染上一种不良的嗜好,毁掉一生。人生呀,就在眼前,就在我们旁边,简单,还那样甜蜜!只要一弯腰,就顺手捡起来。可是他们呀,已经变得不能够欣赏它了。他们的信仰是一种迷,一种毒药,服了下去,不省人事,死活发呆。他们叫我做了它的牺牲……呵!这还不算!……

劳到伊丝喀眼睛看着索菲的嘴唇。)还有什么?

索菲 他们连自个儿都牺牲了。

劳到伊丝喀 怎么!你丈夫?

索菲 不是,不是他。

劳到伊丝喀 那么,到底是谁?

索菲热情激越,仿佛厌恶。)你听见的……方才……那些不幸的人……那些被通缉的犯人……

劳到伊丝喀制住一声呼唤。)你是说法莱!

〔索菲站起,避不回答。在这时候,花园门又开开了,克劳芮丝冲进来,叫唤着。

克劳芮丝 呵!你们猜猜看,猜猜看,我方才看见谁在囚车上!

〔索菲扭回身子;劳到伊丝喀做手势,叫克劳芮丝走开。

克劳芮丝非常兴奋。)我不走!你们猜猜看,猜猜看,他们现在砍谁的头!……“理性,他们的‘理性’,他们圣饿斯达实的‘理性’,……那个金黄头发的小胖子,他们从前就着她做弥撒……我认出了是她……‘理性’,‘理性’!……“理性”Raison女神是公社提出来的宗教,企图代替天主教的信仰。主张最力的是一个新闻记者,叫做寿麦特Pierre-Gaspard Chaumette,一七六三年生。他联合公社的喉舌,Père Duchesne的主笔艾拜尔Jacque-René Hébert,强迫议会通过“理性”宗教,把巴黎圣母院改做供奉的地方。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日,举行盛大庆典,由女优马雅尔Maillaird饰做“理性”女神,不久,一个议员的夫人也成了女神,设在圣·徐勒皮斯教堂Saint-Sulpice供奉。渐渐大城小镇全有了各自的女神,多数由娼优饰扮,强迫良家士女崇拜。洛布斯比耶和党东都起了反感。艾拜尔是公社的领袖,反对吉隆德派,指斥洛布斯比耶天主教的倾向,平时比较接近党东。剪除艾拜尔和他的党徒,等于改组公社,等于剪削党东。一七九四年三月二十四日,洛布斯比耶假借名目,把他们送上断头台,结束了“理性”女神的生命。

带尼哲理地。)我的孩子,理性溜掉有一世纪了!……

克劳芮丝 噢!好不好你别说下去,收起你的坏字眼儿!

〔他们继续谈话,在客厅左边紧底,靠近花园门的地方,好像他们已然感到他们打搅索菲和劳到伊丝喀说话。她们退到客厅右边的对角,靠近脚灯,后面是高大的钢弦琴,遮住她们望向通楼梯的右门的视线。不过,她们坐在左墙镜子的对面,这座门正好照了进去。

劳到伊丝喀重新拿起索菲的手,索菲虽说用力抽动,她不放松。迫切的低低的声音。)是法莱吗?……索菲,告诉我,是法莱吗?

索菲坐着,抽不出手,痛苦地转开了头。)呵!别拿他的名子,再刺我的心了!

劳到伊丝喀放松索菲的手,一腔怜愍。)噢!我可怜的亲爱的!我怎么能想得到!……我真可怜你!真可怕!……我们方才不知情,简直是拿刀子戳你的心!……对不住,原谅我罢!不过,方才谁能够想得到呀?……可不是,我从前老早就注意到你们的友谊……

索菲热情的低低的声音。)我从前爱他。他从前爱我。他是我全部的生命。我是他全部的生命……至少,我当时那样想。不过,不是真的,因为他去为那可恨的信仰死了……呵!他为信仰牺牲掉自个儿,我不是另为一种信仰牺牲了他,牺牲了我吗?

劳到伊丝喀 另一种什么信仰,索菲?

索菲怨恨。)我一向守的那个夫妻名节。

劳到伊丝喀 索菲,把话全告诉我!……你们中间没有关系?

索菲越来越激昂。)没有。如今正是这个让我难受!他白央求我,我的心也白逼着我依他。杰洛穆,我立下的誓,迷信忠贞,所谓的妇德,一种习惯,说不上出于真心!这没有眼睛的偶像,我为它曾经牺牲了一切,一切我在人世的留恋。可是现在,他死了。现在,我丢掉了他。这样牺牲了一辈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索菲的声调一点一点提高,沉痛之中充满了热情。如今是劳到伊丝喀用力慰藉她了。她做手势叫她留神。但是,旁人从事于激昂的谈论,似乎什么也不注意。

〔索菲住了口。劳到伊丝喀低声同她说话。只听见三位朋友,站在客厅的左角,对着花园的窗户,又是笑又是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