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边的两天时间里,嘉莉沉湎于漫无边际的遐想。

她的脑海里云里雾里地净考虑些更适合于富人家千金小姐的享受和娱乐。经过大脑迅速的思考和选择,她大刀阔斧地把她每星期四块半的微薄收入分配了用场。这几天夜晚睡觉之前,她坐在摇椅上凭窗眺望华灯普照的街道,这笔将要拿到手的钱便会勾起她的幻想,使她联想到女人心中所渴望得到的各种欢乐以及享受。“我一定要过上好日子。”她暗自思忖。

这番胡思乱想虽涉及人世间所有的欢乐,但她的姐姐梅妮却对此一无所知。她又是擦洗厨房里的桌椅,又是盘算怎样用八毛钱置备星期天的家宴,忙得焦头烂额。嘉莉回到家时,因初获成功脸上兴奋得发红,顾不得疲倦,想跟她谈谈这次成功的有趣经过,而她只是报以赞扬的微笑,问嘉莉是不是要抽出一部分工钱乘车用。这一点嘉莉倒是没有考虑到,但嘉莉的心情并未受多大影响,不一会儿她又兴高采烈起来。她的核算糊里糊涂,把一笔开支从另一笔开支中扣出,钱数不见减少,这叫她感到高兴。

汉森七点回到家,脾气有点乖戾——他晚饭前常常是这个样子。从他的说话中看不出什么名堂,说明问题的是他那副板着的面孔以及一声不吭在屋里转悠的样子。他有一双自己喜爱穿的黄色软拖鞋,回到家就用它把脚上硬邦邦的便鞋替换掉。换拖鞋以及用普通的洗衣皂把脸洗得又红又亮,就是他晚饭前的全部准备工作。然后,他就取来晚报,默默地看报。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病态的性格。它深深影响了嘉莉,也影响了整个家里的气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他的妻子得低声下气,说话得圆滑些,免得一问三不应。等到听说嘉莉找到了工作,他的脸色才有些放晴。

“你倒是没浪费时间,对吧?”他微微一笑说。

“对。”嘉莉带着几分自豪回答。

他又问了她一两句话,便去逗孩子玩了,把这件事抛到了一旁。直到吃饭时,梅妮才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这家人平素只说些平庸无聊的话,但嘉莉却不愿把自己降低到这种格调。

“那家公司好像非常大,”她在叙述时说,“有巨大的平板玻璃窗户,雇着许多职员。据我见到的那人讲,他们一直都雇用着那么多人。”

“只要仪表看得过去,现在找工作不算太难。”汉森插话说。

梅妮受到兴致勃勃的嘉莉以及略微健谈了些的丈夫的感染,一下子也来了情绪,开始给嘉莉介绍一些值得一看的著名景点——参观那些地方不用花一分钱。

“你一定想参观密执安大街和街上漂亮的房子。那真是一条美不胜收的街道。”

“雅各布戏院在哪儿?”嘉莉插嘴问,她指的是一家专演通俗剧并因此而得名的戏院。

“哦,离这儿不太远。”梅妮答道,“在霍尔斯台街,从这里走只一点点路。”

“我太想去那儿啦。今天我曾路过了霍尔斯台街,你说是吗?”

听她这么一问,回答的人有些迟疑。思想这种东西感染力特别强。当她提出想去戏院看戏的时候,汉森的心里便笼罩了一层阴影,无声地反对干这种破费钱财的事,闪过不快的感觉,随之梅妮也受到了感染。这种心绪略微影响了饭桌旁的气氛。梅妮回答了声“是的”,可嘉莉能够感觉得到这家人是不提倡看戏的。这个话题被搁置了一会儿,直至汉森吃完饭,拿份报纸到了前边的房间。

只剩下姐妹俩时,她们边洗碗碟边交谈,就不那么拘束了,嘉莉不时还哼上两句曲子。

“如果不太远,我想到霍尔斯台街看看。”隔了一会儿,嘉莉说道,“今晚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场戏呢?”

“哦,我想史文今晚是不愿去的,”梅妮回答,“明天他早早地就要起床。”

“他不会在乎的——他一定能玩得很高兴。”嘉莉说。

“不行,那地方他不常去。”梅妮回复道。

“可我想去。”嘉莉不甘心地说,“那你我二人去吧。”

梅妮考虑了一下。她倒不是在考虑能不能去和愿不愿去,因为她心里已拿定主意不去,而是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把妹妹的思路转移到其他的事情上。

“改天再去吧。”她找不到现成的托词,最后便这样支吾道。

嘉莉立即觉察出了对方反对看戏的根源。

“我有些钱,”她说,“你随我去就行了。”

梅妮摇了摇头。

“他也可以一道去呀。”嘉莉说。

“不行,”梅妮低声回答,同时把碗碟弄得“叮当”响以压住谈话的声音,“他不愿去。”

梅妮已好几年没见嘉莉了,这期间嘉莉的性格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就为人处世而言,她处处显出胆怯的天性,尤其是在缺乏力量或钱财的情况下。可是她强烈地向往娱乐,这成了她的一种精神支柱。她对别的事情闭口不谈,就喜欢讲这方面的东西。

“你去问问他嘛。”她柔声细语地央求道。

梅妮正在考虑着嘉莉的膳宿费将给家里带来的经济实惠。用那笔钱交房租,这样跟丈夫再谈起花销问题就会减少些困难。可如果嘉莉刚开始就想东游西逛,势必会出现麻烦。除非嘉莉安分守己、勤奋努力,认识到刻苦工作的必要性,舍弃贪玩之心,要不然,她到这座城市里来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呢?这些想法就性质而言一点也不冷酷无情,而是一个随遇而安、毫无怨言、勤勤恳恳的人所发出的实实在在的心声。

末了,她还是做出了让步,同意去问问汉森。这件事实出无奈,她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嘉莉想让我们跟她去看戏。”她探头望望丈夫说。汉森从报上抬起头,二人心领神会地交换了个眼色,那眼色一目了然:“这不是我们想干的事情。”

“我不想去。”他回答,“她想到哪家戏院?”

“雅各布戏院。”梅妮说。

他低头瞧着报纸,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嘉莉见他们这般对待她的提议,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一个更清楚的认识。她心情沉痛,然而却没有把不满溢于言表。

“我想下楼去,到楼梯脚那儿站站。”过了一会儿,她这样说道。

梅妮没表示反对,于是嘉莉戴上帽子下楼去了。

“嘉莉到哪儿去了?”汉森听到关门声,回到餐厅里问道。

“她说要到楼梯角那儿。”梅妮回答,“我看她只是想出去望望街景。”

“她不该现在就想着花钱去看戏,你觉得呢?”他说。

“我认为,她不过有些好奇罢了。”梅妮不假思索地说,“所有的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

“不清楚。”汉森说,接着就微微皱着眉头走到了孩子跟前。

他心里想,女孩子家往往醉心于虚荣和挥霍的生活。但令他不解的是,嘉莉囊空如洗,还没有资本,怎么也会想着走这样的道路。

星期六,嘉莉独自一人出了门,先到激起她情趣的河边,然后返身来到杰克逊街,这儿两旁排列着漂亮的房屋和美丽的草坪。这条街后来因为这些原因而改成了林荫大道。街上恐怕没有一个人的家产能超过十万元,可她感到这儿一派富贵的气象。走出姐姐家的公寓她心情舒畅,因为她觉得那是一个狭窄乏味的地方,缺乏情趣和欢乐。她的心里此刻无拘无束,不时在思索杜洛埃究竟在何处。她虽然不敢断定他星期一晚上会来访,但可能性还是有的,这让她有些不安,同时又使她有所企盼。

星期一她早早就起床,准备去上班。她穿上一件蓝点棉布旧衬衫和一条褪了色的浅褐色哔叽裙子,头戴一顶已经在哥伦比亚市戴了一夏天的小草帽,脚蹬一双旧鞋,脖系一条由于长时间佩戴已发皱发毛的领巾。她的样子像个非常普通的女营业员,却风韵独具。她的眉眼比一般的女营业员俊俏些,使她显得妩媚、矜持、楚楚动人。

像嘉莉这般人,在家时习惯于一觉睡到七八点,早晨要早早起床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她对汉森的生活习性有了点滴了解。六点的时候,她睡眼惺忪地朝餐厅望了望,瞧见他在一声不响地吃早饭。待她穿好衣服,他已经走了。她跟梅妮母子一起进餐,那小家伙刚刚能坐在高椅上,用勺子搅碟子上的食物。一想到要接触从未干过的陌生工作,她的情绪就有些低落。所有的美好幻想只剩下了灰烬,不过灰烬里还包藏着些许希望的火星。她心情沮丧、精神颓唐,一边默默地进食,一边反复想象着鞋业公司的状况、工作性质以及雇主的态度。她隐约觉得自己将接触到大老板,她的工作是接待频频光临的衣着考究、表情庄重的人。

“祝你顺利。”她准备动身时,梅妮对她说道。姐妹俩已谈妥,最好步行上班,起码这天早晨以步代车,看她是不是能天天如此——每星期省六毛钱的车费在当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晚上我把情况告诉给你。”嘉莉说。

走上阳光普照的街头,她的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些。但见上班的人们来来往往,街上驶过的马车围栏里挤满了大批发公司的小职员和业务员,男男女女走出家门,在周围一带走动。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之中,头顶广阔的蓝天,耳旁清风习习,除非生死攸关的大事,恐惧哪还有存身之地?在夜色里或者白天在昏暗的房间里,恐惧和忧愁肆行无忌,但一走到阳光下,甚至对于死亡都可无所畏惧。

嘉莉向前直行,过了河后走上了第五大街。这一段街道就像用棕色石头及深红色砖块围起的大峡谷。那硕大的窗户又明亮又干净。轰隆轰隆行驶的卡车愈来愈多,男人和女人,姑娘和小伙子走向四面八方。她遇到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她们冲她打量,似乎瞧不起她的畏怯样。她为这宏伟的生活场景感到惊讶,想到要想在这里施展就得具备丰富的知识,一阵怯懦感袭上心头,她顿觉自己碌碌无能。她唯恐自己不知怎样去做事,唯恐不能迅速地掌握知识。她不就是因为什么也不懂,才四处碰壁吗?这次她肯定会挨骂、受辱、丢人现眼地被开除。

她两腿发软,娇喘吁吁地来到亚当斯街和第五大街街口处的那家大鞋业公司,走进了电梯。走上四楼,旁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堆堆的盒子直摞到天花板。她非常惶恐地站着,等着有人走过来。

不一会儿,布朗先生来了,可他好像认不出她来了。

“有何贵干?”他问。

嘉莉的心咯噔往下一沉。

“你说让我今天早晨来工作……”

“哦,”他插进来说,“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嘉莉·米贝。”

“一点不错,”他说,“请随我来。”

他引路穿过昏暗的通道,两旁堆满散发着新鞋子气味的箱子,来到一扇直达工厂厂房的铁门跟前。随即可看见一座天花板低矮的大厅,里面有一些男子身穿白衬衫和蓝布围裙在“咔嗒”“咔嗒”响的机器旁工作。她随布朗先生走过那些轰响的机器,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眼睛直视前方,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他们来到远处的一个角落,乘电梯上了六楼。布朗先生招手把一个工头从一排排的机器和长凳那儿唤了来。

“就是这位姑娘。”他说,然后他又吩咐嘉莉道,“你跟他去。”他离开之后,嘉莉随新上司走到角落处的一张小写字台跟前,那是新上司的办公地点。

“以前没干过这种活,是吗?”他非常严肃地问。

“是的,先生。”她回答。

他好像对雇用这样的工人感到十分恼火,但还是记下了她的名字,引她来到一排坐在凳子上操纵“咔嗒”响的机器的姑娘跟前。他拍了拍一位姑娘的肩膀,那姑娘正用机器在鞋面上冲眼。

“喂,”他说,“把你干的活教教这姑娘,教完后请来找我。”

那女工一听这话马上站了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嘉莉。

“这活并不难。”她俯下身子说,“把这个拿起来,用夹子固定牢,然后开动机器。”

她边讲边示范,把一块用来加工男鞋右鞋面的皮革用活动小夹子固定牢,然后推动机器旁侧的一根小钢柄。机器“咔嗒”“咔嗒”冲起眼来,冲下几小片圆形皮革,在鞋面的侧帮上留下了穿鞋带的窟窿眼。然后她看着嘉莉干了几次,就让嘉莉独立操作。见嘉莉干得相当不错,她抽身走了。

右首机器旁的女工把皮革传过来,嘉莉冲过眼后再传给左边的人。嘉莉立刻就发现必须保持一种平均的速度,否则皮革就会堆积起来,耽误后边人的工作。她无暇向四周观望,只顾全神贯注地干活。左右两边的女工清楚她的处境和心情,于是可着胆子帮助她,把手中的活放慢。

她手脚不停地忙活了一阵子,从单调机械的机器运转中寻求解脱,忘掉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和瞎猜乱想。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她感觉到车间里光线不足,弥漫着浓重的新鲜皮革味,但这些并不是使她担忧的因素。她发现别人在盯着她,于是心里不安,唯恐自己干得太慢。

有一回,她把皮革稍微摆偏了些,又摆弄夹子时,一只大手出现在她眼前,替她把夹子固定好。她见是工头,心怦怦直跳,简直无法再干下去。

“开动机器,”他说,“开动机器!不要让所有的人都等你。”

这话唤醒了她,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来,几乎连口气都不敢喘。直至身后那影子走开,她才出了口大气。

上午的时光一点点向前推移,车间里愈来愈热。她很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和喝一口水,但是却不敢挪动身子。她坐的凳子既无靠背也没有脚撑,使她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的脊背开始疼了起来。她扭扭身子略微改变一下姿势,但好不了多久,她开始感到疲倦。

“站起来,为什么不站一会儿呢?”右边的女工不经自我介绍就这么对她说道,“这个他们是不管的。”

嘉莉感激地望了望她。“看来是得这样。”她说。

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干了一会儿,但这种姿势更不舒服。弯着腰,脖子和肩膀也酸痛起来。

她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有些不太文雅。她虽然不敢四处张望,但透过“咔嗒”“咔嗒”的机器声,偶尔也能捕捉到一两句谈话。用眼角的余光也可以瞥见一些现象。

“昨晚见哈里了吗?”左首的女工问自己旁边的人。

“没见。”

“你要是看到他的领带就好了。哈,他真是让人觉得可笑。”

“嘘——”旁边的女工招呼一声,埋下头工作。先说话的那个马上不作声了,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工头慢吞吞走过来,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把她们俩打量一番。待他一离开,谈话又重新开始了。

“喂,”左首的女工开了腔,“你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

“他说他昨晚见我们跟埃迪·哈里斯在马丁酒店。”

“去他的吧!”二人咯咯笑了起来。

一位该剪头发的褐发小伙子摇摇晃晃地在机器中间走了过来,把一筐子制皮工具贴着肚皮夹在左腋下。靠近嘉莉时,他伸出右手在一位女工的膀子下拧了一把。

“哎呀,别动我。”女工生气地叫起来,“下流坯!”

他只是咧嘴一笑作为回答。

“小宝贝!”他见她怒目望着他的背影,便回头喊道,毫无尊重对方的意思。

最后,嘉莉简直坐不住了。她的腿也酸痛起来,直想起来伸展伸展。中午难道永远也不会来了吗?她的肚子一点也不饿,但全身无力,眼睛老是盯着冲眼的那一点,已疲倦不堪。右边的女工见她难受得扭来扭去,很是同情。她未免过于全神贯注了——这种活其实没必要把思想和身体绷得那么紧。可是,当时又想不出来办法。半片半片的鞋面源源而至,不断朝上堆。她先是手腕痛,随后手指头酸痛,接着浑身的肌肉隐隐作痛,老是保持着一种姿势,机械地重复一种动作,使她觉得愈来愈厌烦。最后,她恶心得要呕吐。真不知这种紧张的状态是否会有尽头,可就在这时电梯那儿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铃声,宣告歇班的时间已到。立时人来人往,响起了一片谈话的嗡嗡声。所有的姑娘都从凳子上跃起身,快步走进隔壁的一个房间。男工们从右侧的一个车间里走出,经过这个房间到别的地方去。旋转的轮子响起低缓的调子,那声调愈来愈低,最后消失在低沉的嗡嗡声中。耳旁一片寂静,连普通的说话声也听起来有些异样。

嘉莉起身去找她的饭盒。她身子僵硬,头有些发晕,口里渴得厉害。在走向那个存放外套及饭盒的木板小隔间的路上,她遇到了工头。工头冲着她使劲地看个不停。

“嘿,”他说,“干这活没什么问题吧?”

“我觉得还可以。”她恭恭敬敬地回答。

“嗯。”他胡乱说了一声,实在没别的话可谈,就走开了。

如果物质条件好些,这种工作尚不算太糟糕,可惜关于改善雇员工作条件的新型社会主义观念当时还没有影响到制造业。

这地方混杂着机油味和新鲜皮革味,再加上大楼里的霉味,即便在冷天也让人感到不舒服。地板虽然每晚都打扫,但仍是脏乱一片。这儿连最起码的福利设施都不给工人提供,认为尽量少给予、少付薪水和加重工作,才能赚上钱。对于凳子上的脚撑、靠背转椅、女工餐室、免费的干净围裙、烫发钳以及像样的衣帽间,统统不予以考虑。盥洗室即使不污水横流,也不让人感到舒服,里边要什么没什么,整个环境污秽肮脏。

嘉莉从墙拐角的一只桶里舀了一罐头盒水喝完,望望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其他的女工有的聚在窗旁,有的围在男工们丢下的工作台旁。没有一处地方不聚着两三个或一群女工。她过于胆小,不敢凑到跟前去,于是回到自己的机器旁,坐在凳子上,在膝上打开饭盒。她坐在那里,听着各处传来的闲言碎语和议论,其中多半是无聊的话,夹杂着流行的俚语。屋里有几个男工,隔得老远跟女工们打情骂俏。

“喂,吉蒂,”一位男工冲着一个在窗旁几英尺宽的地方练华尔兹舞步的女工喊道,“跟我一起去跳舞吧?”

“当心,吉蒂,”另一位男工嚷嚷道,“你会把脚后跟扭歪的。”

“去你的吧,小下流坯。”女工不屑地回敬了一句。

嘉莉听到这种话以及男工和女工之间类似的打趣嘲弄,不由得打心眼里反感。她不习惯这种环境,觉得他们粗俗下流。她唯恐那些小伙子把这种话抛给她——那些人跟杜洛埃相比,显得愚蠢可笑。她和一般女性一样以衣帽取人,认为穿礼服的是有地位、有道德、有声望的,而穿工装的则叫人讨厌,看都不值得一看。

短短的半小时过去之后,机轮又飞转起来,这叫她感到高兴。她虽然疲倦不堪,但毕竟不惹人注意了。这种幻想随之破灭,只见另有一个小伙子从甬道走过来,用手指若无其事地戳了戳她的肋骨。她转过身,眼里喷射出怒火,但他已扬长而去,仅仅回过头龇牙笑了笑。她觉得难以自制,直想哭。

旁边的女工看出了她的心境。“别理他,”她说,“他太无礼了。”

嘉莉什么话也没说,埋头干起了活。她感到自己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所想象的工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她都在怀念外边的世界、华丽的城市街景、人群以及漂亮的楼房。还怀念起了哥伦比亚市和家中生活美好的一面。才三点,她就觉得像是到了六点。四点的时候,她则认为他们忘了看表,让大伙儿超钟点工作。工头成了十足的恶魔,不停地在周围转悠,逼她干那可恶的工作。她听到四周人的谈话,便铁下一条心,绝不和这些人交朋友。六点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去,两条胳膊又酸又痛,四肢因老是以一种姿势坐着而变得僵硬。

她取了帽子走到大厅时,一位年轻的机器工人为她的姿色打动,觍着脸跟她开玩笑。

“喂,玛吉,”他叫道,“等等,我跟你一块儿走。”

话是冲着这儿来的,她知道针对的是谁,可是她头也没回。

在拥挤的电梯里,又有一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伙子对她挤眉弄眼,想赢得她的青睐。

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一个等同伴的年轻人见她经过时,冲她笑了笑。

“和我一路走,对吗?”他油腔滑调地喊道。

嘉莉心情沉重,把脸扭向西方。她转过街口,透过明净的大窗户看到了那张小写字台,她就是在那儿申请工作的。人群还是那样步履匆匆,那样熙熙攘攘、充满活力。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些,那是因为已逃出牢笼。看到服饰比她好的姑娘从身旁走过,她感到无地自容。她认为自己不该落到这步田地,觉得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