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谁让咱家货好呢!”李寻笑着回应。
“呸,亏你还知道货好,那对碗是正儿八经乾隆本年的,可让你个混账玩意当成同治的给卖了,买主可不是高兴嘛!开店的让买货的捡了漏啦,明明值五千的货,你愣是少卖了一个零,我都替你丢人。”老爷子将酒杯用力撴在桌上,瞬间酒水洒了半桌。
“哎呀,侄儿你这是咋弄的……”瘦猴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一脸懊恼的看着李寻。
“怎么可能,这不是前几天你刚收的吗?你亲口说是同治年,怎么眨眼成了乾隆货啦。”李寻并不服气,与老爷子辩解着。
“同治的那对碗当天就出手了,你卖的这对碗是昨个我在西城花二十块钱捡的漏儿,前后两个碗的画片一样,可画工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老爷子边说边往嘴里夹一块红艳艳的肘子皮。
而此时,李寻脸色比肘子皮还要鲜红。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卖错了货,如果这事传到琉璃厂大街上去,还不得让同行们笑掉大牙。
瘦猴见父子二人陷入沉默,赶忙站出来打圆场,说:“没事,师傅,我再给你寻摸一对乾隆的碗不就行了,保证比卖出去的还好。侄儿你也别丧气,古玩行捡漏卖漏都是常有的事,下回长个记性,咱们再赚回来嘛。来喝酒,吃菜。”
“我这个儿啊,怕是真吃不了古玩这口饭,你说呢?”老爷子朝着瘦猴长叹一口气。
猴叔脸色一怔,随即劝解老爷子:“古玩和打仗一样,胜败都是常事,千万别这么说,我看好侄儿,以后必定能成为琉璃厂街上有头有脸的一等人物,聚古斋也一定会越开越大,还有……”
瘦猴有些自我沉醉,不知是喝多了,还是真的完全为了讨老爷子开心故意说好话。但李爷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肘子肉放入了瘦猴碗中,瘦猴不再言语,低头吃起肉来。
“爹,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将聚古斋做大做强,以后争取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上也开上几间门面,到时候……”李寻拍着胸口保证。
老爷子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李寻和瘦猴面面相觑,老爷子拿起酒壶倒满了自己的酒杯,捶着胸口干咳了几声,方才缓缓开口。
“我在古玩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多半辈子,得了很多宝贝,也得罪了不少人,有句老话说得好,人前半辈子赚钱,后半辈子还债,我琢磨着也该到时候了,所以啊,赶明儿就把店里的货都让出去吧,以后琉璃厂就没有聚古斋这个名号了。”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李寻和瘦猴却听得面色煞白。
李寻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老爷子,说:“千万别啊,就算是我卖漏了一对碗,您老人家也不至于玩儿这么一招杀手锏吧,要不您就踹我几脚消消气,还不行吗?”
“是啊,聚古斋是你老一辈子的心血,哪能说关就关,那还不让对门雅集堂的人笑掉大牙。”瘦猴努着嘴劝慰。
“顾不得别人怎么说啦,古玩行的水太深,水性再好也有呛着的时候,关了省心,店里的物件出手后能得一笔钱,让小寻拿着去干点别的营生,我就养老等死喽。”老爷子脸上洋溢着向往的神情,全然没有一丝不舍。
李寻实在无法接受关闭聚古斋的事实,一晚上联合猴叔不知对老爷子说了多少软话好话,奈何老爷子主意已定,李寻见状心中烦闷不已,连干几杯酒水便回房去睡了,剩下瘦猴与老爷子醉醺醺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味往事。
第二日,李寻在酒精带来的头痛中醒来,无精打采的瞥一眼挂钟,发现表针已经转过了九点刻度,不由地心中诧异,以往老爷子不论摊上什么事,不论晚上睡得有多晚,第二天最迟也都会在七点前起床,然后催促着李寻去开店门,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昨晚喝多了。
李寻心中反复嘀咕着朝老爷子房间走去,刚进房门就看见瘦猴抱着酒瓶坐在椅子上酣睡,而老爷子则躺在酒桌旁的罗汉床上。李寻叫醒瘦猴,睡意未消的瘦猴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口水,恰在此时手中一滑,怀中的酒瓶跌落到了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哎呦,可惜这半瓶酒了,罪过大啦。”瘦猴看到酒瓶碎了一地,顿时清醒了许多。
李寻愣在原地,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拉着瘦猴的衣角说:“猴叔,我爹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他平时睡觉轻得很,怎么今天这么大的动静,居然还没醒。”
“也没多少,你回房后,我们又喝了两瓶。后来他说有点累了,我劝他回房去睡,他死活不肯说要看着我喝,我只能扶他到罗汉床上眯一会儿了。毕竟年龄大了,再加上喝了点儿酒,睡的沉。”瘦猴一边整理地上的那堆空酒瓶,一边朝老爷子喊话,“李爷,日头升到一人高啦,该开店迎财神喽。”
话音落地,老爷子却依旧毫无反应。李寻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瘦猴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
“李……爷……”瘦猴哆哆嗦嗦地朝老爷子歇息的罗汉床走去,一只手伸向了老爷子的鼻孔处。
手指在老爷子鼻孔处停留几秒钟后,突然,瘦猴神色慌张跪倒在地,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随即传来呜呜地哭声。
“李爷,走……啦……”
这一切来得是如此突然。李寻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他望着如同睡着的父亲,心中有说不出的悲伤和失措。
瘦猴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重新在脑海中梳理后,一五一十对李寻讲述了一遍。最终,两人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老爷子的离世纯属意外,或者勉强说是因为饮酒过量。但李寻还是有一点儿想不明白,老爷子的酒量一直很好,如果赶在兴头上一人能饮下二斤多白酒,为何这次却发生了意外,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悲痛中的李寻想起了老爷子昨晚说的话,内心不禁骤然一紧。他隐隐觉得老爷子的离世有些蹊跷,他甚至在心中怀疑是瘦猴下的黑手,可是于情于理根本说不通。
老爷子是瘦猴的师傅,两人平日关系十分融洽,生意上也不存在利益之争,所以,瘦猴压根没有谋害老爷子的动机。
瘦猴看出了李寻的担忧,便提出先不着急给亲友报丧,而是找个局里的法医给看看,决不能让老爷子不明不白就这么走了,李寻点头同意了。
经过多层关系,瘦猴从市局请来了一位资深的老法医。老法医验过尸体外表和血液后,表示老爷子死于心梗,原因是饮酒过量。
检验结果一出,李寻和瘦猴相看无言,俩人瘫坐在地上,一个比一个后悔昨晚喝酒的事情。
人死总要入土为安,奈何李寻母亲走的时候自己还小,所以,李寻在处理白事礼节方面可谓是一头雾水。不过,好在有瘦猴帮忙张罗,李寻心中还略感温暖。
三日后,老爷子出殡。丧礼当天,但凡在琉璃厂开店的老板基本都来了。李寻第一次感受到了老爷子的威望。但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曾与自家闹过矛盾的雅集堂店主牛爷也来了。起初李寻还担心牛爷会不会无故生事,不知是否因为死者为大的缘故,牛爷在丧礼之上不仅规规矩矩,甚至看上去还十分悲痛,令李寻捉摸不透。
等安放完老爷子灵柩之后,李寻要按照习俗逐一敬酒答谢到场的亲朋好友。敬酒刚刚开始,李寻便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虚情假意的世态炎凉。
“侄儿,事已如此就别太伤心难过了,千万要照顾好自个的身子。”
说话的人是琉璃厂奇珍堂的赵强,因为早年不按规矩走货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走路必须要拄一副铁拐,所以,琉璃厂的店主们都戏谑地称呼他为“铁拐强”。
李寻早就听闻此人狡诈多端,但毕竟今天是老爷子出殡的日子,颜面肯定还要给足,于是笑着回复道:“多谢强叔关心,我爹这一走,以后肯定还要多劳烦强叔指点了。”
“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嘛。”铁拐强凑到李寻耳边,压低了声音,“李爷走得太突然,古玩行的水又不容易淌,怕是要苦了你啦。如果以后聚古斋有货要出手,就都匀给强叔吧,保证不亏待你。”
铁拐强眯眼笑着,脸上的横肉聚集到一起,李寻看得直犯恶心,面上却还要挤出笑来。
瘦猴扯了扯李寻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与铁拐强纠缠。李寻跟铁拐强打了个哈哈告辞,转身朝着另一桌宾客走去。抬眼间却发现牛爷正端坐在列,一时间脑袋有些发懵,进退两难的立在原地。
“牛爷,你侄儿李寻给你敬酒来啦。”瘦猴提前开腔,避免了李寻张不开嘴的尴尬。
“嗯,好。”
牛爷话不多说,直接从李寻手中接过满满一杯酒,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李寻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开始忙着招待其他的来宾。但刚刚他从牛爷的眼神中却感觉到,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
丧宴结束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李寻送走宾客后坐在长椅上愣神,此时,瘦猴早已喝得烂醉,口中嘟嘟囔囔说些听不懂的话语。
李寻想独自静静,就在胡同口叫了辆三蹦子,跟车夫交代完瘦猴的住址,又塞给车夫几块零钱,目送车夫拉着瘦猴一摇一晃的离去。
李寻回到屋内,看着里面的家居陈设,不禁想起老爷子生前的种种情景。再加上今天丧宴遇到以铁拐强为首的几个店主,打着体恤后辈的幌子想要低价买货的虚假嘴脸,心中越想越是委屈,一时间竟突然明白了人走茶凉,生而不易的道理。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这是他在老爷子去世后第一次流泪。
永远不要在人前流泪,免得别人会笑。这是老爷子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李寻一直深深地记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