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头后,李寻停止了哭泣,开始整理老爷子的遗物。
古玩行与其他行当不同,这行非常讲究传承,通常老一辈在离世前,必定都会将家里瓶瓶罐罐的价值和来历都告诉儿女,免得出现被人趁火打劫的事情。
可毕竟老爷子走得突然,家中店里的事情没能做详细交代。李寻收拾了半天,只找到几块老玉和青花瓷器,心中不胜唏嘘。
他看着面前的几个品相不好的物件,不禁想起了自家聚古斋鼎盛时期。那时家中的古玩字画数不胜数,但凡在琉璃厂大街混饭吃的人,就没有不知道“聚古斋”这个名号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哪家门店可以一直兴旺。
多年前,李寻的母亲因病去世,自那以后老爷子就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家中光景更是一日不一日。到了李寻成年之时,聚古斋的辉煌早已一去不复返,沦为了琉璃厂不入流的店铺。
李寻心中十分烦闷,他蹲在地上摇晃着脑袋。突然,感觉有一道微弱的光芒射入眼中,他定了定神,循着微弱的光芒看去。这道光竟是从床底射出的。
李寻找来手电筒,俯身钻入了老爷子生前睡过的架子床下。片刻功夫后,从里面拉出一口半米多长的木箱。
李寻仔细一看,这木箱真不一般。箱板由黄花梨的料子做成,把手是景泰蓝的铜活,整个木箱雍容华贵,端庄贵气。最绝的是箱子外面镶嵌着珊瑚、砗磲、松石、象牙等名贵材料做成的图案小件,这种工艺在古玩行称之为百宝嵌。
李寻恍然大悟,原来刚才那光芒定是由砗磲反射导致。砗磲是大海中的蚌类生物,外壳坚硬硕大,且有很强的反射效果。古时候,人们没有玻璃,于是就将砗磲做成薄片镶嵌在家具表面,图的就是它的亮丽耀眼。
此时,李寻心中泛起疑惑,木箱里面终究装的什么,为何从未听老爷子提起过?
李寻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了木箱,顿时,他的表情变得惊喜无比。
只见箱子里放着一只造型精美的青花梅瓶,此瓶整体器形饱满,釉料发色纯正,青花部分有锡光斑的晕染,属于典型的永乐时期瓷器。
古往今来,所有青花瓷器中以大明永乐、宣德两朝的青花最为美艳,这与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有着紧密的关系。
据史书记载,当年郑和船队从印尼地区带回了全新的青花染料苏麻离青,大明工匠将这种昂贵的染料运用到青花瓷的烧制过程中,从而制成了青翠艳丽的青花瓷器。
但由于永乐宣德时期对苏麻离青使用过度,导致后续材料不足,加之受到工艺的局限性,到了宣德晚期,苏麻离青材料便已全部用光,以至于后世再无法制作出如此色泽精美的瓷器。
李寻双手捧着梅瓶细细端详,忽然皱起了眉头。他发现在梅瓶的中腰部分居然一前一后画了两条蛇,这完全不符合明朝瓷器的画风啊!整个大明朝均以绘画人物故事、山水楼阁为主,这两条蛇算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当年制作梅瓶的主人喜欢蛇或生肖属蛇?李寻越想越不明白,索性将梅瓶放到一旁不再理会,伸手从木箱中拿出另一件器物——一尊铜鎏金释迦牟尼佛像。
李寻将佛像恭恭敬敬放到房间内的翘头案正中央摆正,又双手合十礼拜了一番。面对这尊佛像,他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古玩行虽说是不入流的买卖,但也有不少忌讳和规矩。哪些货能收,哪些货不能收,都有不成文的规定,人们将其称之为行规。
那么,在古玩行当里面哪些物件不能收呢?比如,老件兵刃凶器就基本不收,因为行内人都认为这些物件大多都沾染了血气,收了之后容易引来血煞。
前几年,琉璃厂街上有人兜售一把宋代的宝刀。那宝刀钢口极好,虽历经千年沧桑,却仍旧寒光闪闪。不仅如此,在宝刀的刀柄位置还镶满了各色宝石,刀鞘为紫檀挖槽,外加蟒皮包裹,整把刀出了眼的贵气。可即便如此,宝刀仍然被琉璃厂的店主们婉言拒收了,原因就是因为害怕犯血煞。
宝刀的主人心有不甘,于是耐着性子在琉璃厂又兜售几日,见无人愿意收货,便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一个不知名的小店主竟拿钱取了货,并声称一定要将宝刀卖个好价钱。
正所谓世事难料,那店主收了宝刀还不足一个月,他的两个小儿子在自家房顶玩耍时,竟一并从房顶上摔了下来,脑袋刚好撞在了院内的石磨盘上,血肉脑浆撒了一地,情形惨不忍睹。几日后,店主的老婆因难忍丧子悲痛,也一头撞死在了石磨盘上,原本的四口之家仅在一月内,最后只剩下店主一人疯疯癫癫的活着。
古玩行除了兵刃凶器不收,还有一类器物店主们也不太愿意收,那就是佛像法器。
行内人都知道佛像法器是不能轻易用来买卖盈利的,主要是因为古玩行的人对神明心生敬畏。试想如果两个人在佛像面前讨价还价,难免会对神明造成轻蔑。其实,如果真的想收这类的货也可以,那就得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货到手后不能再出手,只能安放在案头上焚香供养。
李寻看着面前这尊佛像,一时间不知所措,如果刚才的梅瓶放在箱内是出于珍藏,那么,佛像放在箱内又是图什么呢?这佛像又是何时收的呢?
李寻带着疑惑拿出了放在箱内的另一件物品——一本发黄的记录本。李寻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他猜想本子里会不会记录着老爷子的秘密,也许老爷子在别处还有一个藏宝地,里面装满了金银古玩。毕竟聚古斋也曾经无比辉煌过,他越想越激动,以至于在翻开记录本的时候双手都是颤抖的。
但当李寻真正看到记录本中的内容时,他的下巴差点被惊掉在地上,这哪是什么藏宝地,分明就是个欠债本。李寻随手又翻看了几页,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老爷子的借款数目和日期,整条琉璃厂街上的店主差不多都被老爷子借过钱,少则几十,多则几百。李寻再也看不下去了,心想遗产没留下多少,欠账倒是有一笔,他猛地合上本子,坐在椅子上喘粗气。
忽然,他眼睛的余光无意间看到箱内角落处还有一个小麻布袋,鼓鼓囊囊的似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李寻迫不及待地解开上面的系带,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布袋里面是一件双面的牛皮小鼓,上面写着一个苍劲有力的“李”字,不用多想肯定是专属于老爷子生前用的器物。那这个小鼓是干嘛的呢?
清朝中晚期,琉璃厂成为了北京城内古玩的汇集地,一些有钱有势的子弟都在此开店,图的无非就两样东西,一个是钱,一个是名。而那些没有本钱的人,自然无法在琉璃厂开门面,但他们又想吃古董这碗饭,于是他们就背着小包袱走街串巷去收古董,人们戏称他们为包袱斋。
古时候做生意三分买卖七分吆喝,包袱斋们就在北京胡同内可劲吆喝收货,时间一长,他们的嗓子可就撑不住了。于是,每个人都在手中拿一把牛皮小鼓敲打起来,用来代替吆喝声,用圈内的行话讲这叫敲小鼓,实则就是收古玩的代号。
任何行业时间一久都难免会分出个三六九等,敲小鼓也不另外。
敲小鼓考验的不是本钱,而是眼力和耐性。好眼力、好耐性的人称之为敲硬鼓,他们是行内的老爷,身份高人一等。他们只收满清遗老或者贝子爵爷的货,去的地方也多集中在皇城根附近的胡同,所以,收到的货自然也是精品居多。李老爷子就是这么赚的第一桶金,然后开了聚古斋。
反之,那些没有好眼力、好耐性的人被称之为敲软鼓,平时就在老北京城小门小院的胡同内串街收货,收的大多是些古玩里面的底子货。因此,敲软鼓比起敲硬鼓的人低了好几个段位。
李寻摇晃着手中的小鼓,瞬间发出几声清脆的鼓声,他的心情也稍稍舒朗起来。李寻抽着烟自娱自乐片刻后,才将佛像与梅瓶放回木箱内,然后又将木箱转移到更为隐蔽的地方。随后,摇晃着小鼓回房间歇息去了。
第二日,李寻在胡同口吃了一碗面茶,便开始按照老爷子欠账本上的记录还钱。毕竟不是太复杂的账目,仅用了一上午就已经偿还了多半,但令李寻不明白的是每当他拿着账本去还债的时候,店主们都有些惊讶,好像李老爷子从不欠他们钱似的,李寻心想或许是时间太久的缘故,导致店主们都忘记了欠债的事情,所以才会感到惊讶。
傍晚时分,李寻拿着账本回到家中,看到账本上的欠款差不多均已偿还,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松舒坦许多。他翻看着账本,盘算着明天需要偿还的金额,但当他看到本子的最末页时,整个人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
“欠牛爷佛像一尊、外加十万块钱。”
李寻逐字逐句读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万万没想到那尊佛像竟与牛爷有关系,不仅如此,居然还欠牛爷十万块钱,这简直是一笔巨款。在这个经济不温不火的九十年代,差不多可以买一台全新的桑塔纳轿车了。李寻更想不明白,这么一笔巨款,牛爷为何从未开口讨要过呢,这哪是像是他的为人风格?
这一晚,李寻辗转难眠。脑袋中想的全是自家聚古斋与雅集堂牛爷之间的恩怨,但他并没有理出头绪,他甚至都不知道两家人是如何形成的对立局面。猛然间他想到了瘦猴,瘦猴与老爷子和牛爷基本同龄,又在同一个圈子内混饭吃,所以,他认定瘦猴一定知道点什么。
于是,李寻决定问一下瘦猴。但很快他发现这样做并不合适,因为古玩行最大的忌讳就是瞎打听。再说了,老爷子走得蹊跷,李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仍然怀疑瘦猴,瘦猴依旧存在朝老爷子下黑手的可能。所以,他对瘦猴并不是绝对的信任,如果贸然打听聚古斋与雅集堂的陈年恩怨,搞不好可能会惹火烧身。
与其独自琢磨,不如主动出击。李寻决定带上佛像和一万块钱,亲自上阵探一探牛爷盘丝洞的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