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在荥阳城头,刘邦正遥望楚营旗帜,愁眉不展。忽有近侍来报,说韩信与随何同时有书信递回。这两处动静,正是刘邦日夜之所思,闻报不禁大喜,忙接过信函,先拆开韩信的手书来看。
知韩信旬日之间便平定了燕赵,且传回了陈馀、赵王歇头颅,刘邦心下便有一块大石落地,但又见信中为张耳求封赵王,不禁就沉吟起来。
侍立在侧的张良,见刘邦皱起眉头,便问:“韩信那里如何?”
刘邦便将信函递给张良。张良阅罢,喜道:“恭贺大王!魏赵燕逐次平定,天下便有了三分之二。韩信用兵实为神奇,齐地亦指日可待。自今日起,项王便已处下风,断难反手。”
“然韩信为张耳求封,此封不比塞王、翟王,是为实封。此例若开,天下土地岂非将被诸侯封完了?”
“大王勿忧。与平定燕赵相比,封王之事不足道也。大王之敌手,唯项王一人而已,今若除去项王,何人能与大王争天下?况且日前事急,大王不是欲以荥阳以东让出,分与天下豪杰吗?”
刘邦被提醒,恍然大悟:“几乎忘记了,如此就准了他吧。”稍后又道,“韩信来信,还保荐了多人,寡人拟以张苍为常山郡守、赵衍为河间郡守,也算充作我的耳目。不过,那韩信该如何加封呢?”
张良道:“韩信加官可缓之。若加到了顶,需他出力时又将如何?来日欲攻齐时,再加他赵之相国不迟。”
刘邦想了想道:“有道理。”接着又拆阅随何来信,阅罢,喜极而起:“英布也入我彀中了,项王危矣!”
原来,随何一行二十人微服潜行,费时半年有余,一路涉险来到九江国都六邑。到得王府门前,才敢换上汉家服饰,自报家门,请典客[57]通报求见。英布得报,吃了一惊,费了好一番踌躇,才派一名治膳食的太宰出面,将一行人留居于客馆,酒肉招待。如此一连三日,毫无应允晋见之意。
随何此来欲建大功,岂能耐得住如此冷落?于是对太宰道:“在下奉汉王使命,冒死前来谒见大王,大王却托故不见,迄今已过三日,唯有朝夕饮宴,莫非我等是没见过酒肉的吗?”
那太宰颇觉尴尬,连忙否认:“哪里哪里?我家大王,实在是忙。”
随何便更不客气:“你家大王,偏安淮南一隅,有甚可忙?他不见我随何,无非是以为楚强汉弱。其实,此等谬见,正为我出使之缘由,九江王何妨拨冗与我一晤,容我当面陈说正误。若说得对,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若说得不对,可将随何等二十人枭首弃市,以明尔等背汉向楚之志,岂不快哉?”
一番话,说得那太宰惶恐不已,连忙回禀英布。英布闻报,颇觉这汉使是个人物,便下令召见。
随何见了英布这等枭雄,亦面不改色,劈头便道:“汉王特遣臣下出使,不为他故,只奇怪大王何以独与楚亲?”
英布知随何必为说客,然他此时并无意背楚,便故意虚与委蛇:“寡人对项王,是北向以臣事之,何来亲与不亲之说?”
随何便微微一笑:“大王与项王同列为诸侯,而大王却北向以臣事之,必是以为楚势强盛,足可以国相托。然此前项王伐齐,身先士卒,颇为不易。大王理应尽发淮南之众,为楚军先锋。然臣闻之,大王仅发四千人以助楚,若是真心北面称臣,竟能如此敷衍吗?昔汉王大军入彭城,项王在齐回军不及,大王与彭城近在咫尺,理应大举淮南之兵,与汉王战于彭城之下。然大王统万人之众,却无一兵一卒渡淮,只袖手观其成败。若真心以国相托者,能如此吗?”
英布被问得尴尬,立即变色道:“汉使休得无礼,揣摩寡人心迹,无乃多事乎?”
随何却亢声辩道:“不然!大王此举,乃是空名向楚,实为拥兵自重,臣以为万万不可取!大王之所以不背楚,不过以为汉弱而已;然楚兵虽强,天下却皆视其为不义之师。今汉王已收服诸侯,退于荥阳、成皋。两城深沟壁垒,坚不可摧,又有巴蜀之粮顺水源源而下。楚军若从齐地回军来攻,须入敌国八九百里,运粮于途,又谈何容易?汉军若坚守荥阳、成皋不退,则楚进不得攻,退亦不得解脱,故而楚兵不足为惧。”
英布听得入神,面色不觉缓和下来:“阁下以为楚军不能胜,然寡人却以为,天下无人可以破楚。”
随何道:“诚然,唯汉一家,不足以与楚相争。然楚若灭汉,则诸侯因唇亡齿寒之故,必来相救。楚虽强,一虎亦难敌群狼。以此观之,楚不如汉。今大王不与渐强之汉交好,却托庇于危亡之楚,臣不免为大王担忧。”
英布似有所心动,但仍有疑虑:“我淮南之兵,数万而已;若与楚为敌,岂非飞蛾投火?”
随何便笑道:“这个,臣自然知晓。以淮南之兵,哪里便可以亡楚?事乃另有机窍——大王若背楚,项王必被淮南迟滞,迟滞数月,则汉家已得天下矣!此乃天赐机缘,臣恳请大王提剑而归汉,汉王必割地以封大王!届时,大王之疆域,又岂止是淮南一隅?汉王派我出使来此,便是为大王献此计,请大王三思。”
这随何,在刘邦身边历练了多时,竟练得辩才无碍,堪比战国纵横之士,今日身负使命,有进无退,更是将话说得淋漓尽致。英布素日行事,仅凭本能而已,从未以此眼光来看楚汉之势,听随何一说,不由心动,遂起身离座,向随何拱手道:“寡人愿奉汉王之命。”
随和也还礼道:“如此,臣深为大王幸甚,再无须为楚背负恶名了。”
英布遂将随何送出大殿,忽而想起,便附耳道:“今有楚使亦在,动静皆察,故而此事暂不宜泄露。”
随何一口允诺,拜别了英布,回到馆舍,静候英布择日传檄反楚。
不料过了数日,九江王宫中却全无动静。随何等得心焦,给了太宰贿赂以打探消息,这才得知,原来有楚使一行,此时也住在城中,每日必谒九江王,催淮南之兵尽速援楚。随何得了消息,不敢怠慢,急忙闯进九江王宫。见楚使正在宫中,坐于英布下首侃侃而谈,随何一急,便排闼直入,一屁股坐在楚使上座,高声道:“九江王业已归汉,楚有何依凭,竟敢催淮南发兵?”
英布万没想到随何会如此,不禁满脸惊愕。那楚使见随何着汉家衣冠,出言咄咄,以为英布早已投汉,不禁大惊而起,夺门便逃。
随何遂向英布道:“事已谈妥,何必犹豫再三?可立斩楚使,免得他回报项王。如有万一,大王亦勿虑,可疾奔归汉,与汉军合兵一处。”
到此时,英布已是无路可退,只得吩咐手下诸人:“听汉使之言,这便起兵击楚吧。”遂下令杀了楚使,而后传檄天下,举兵伐楚。
随何便派人将这喜讯飞递回荥阳,自己则留下,助英布参谋军事。
刘邦知随何得手,心头紧绷之弦便松弛下来,日日置酒高会,又找来两个颇有姿色的婢女,时常高卧洗脚。
陈平此时已晋升亚将,参与军事,却常是忧心忡忡。他劝谏刘邦道:“韩信、英布两处,固然可捣项王之背,然两处均不足以与楚相抗。今楚失燕赵、九江,必有反扑,荥阳或危矣!”
刘邦哂笑道:“陈将军胆子之小,如何越发像个妇人了?那楚军长于野战,短于攻城。我一个下邑城,便拖住了项王,况乎荥阳、成皋!”
不料,此话才说了不足一旬,各地果然吃紧起来。荥阳一线,楚军攻势渐强,各城汉军纷纷叫苦,刘邦只得飞檄韩信,命将赵军降卒尽数发来荥阳,又命韩信立即伐齐,以直逼楚之侧后,搅乱他后方。但韩信却回信说,楚军屡出奇兵袭赵,他与张耳往来奔波,疲于应付。今赵降卒已赴荥阳,赵地汉军仅万余,防楚尚且不够,如何还能分得出兵来伐齐?
刘邦阅罢韩信回函,知是韩信或想称王,不欲伐齐,便是在讨价还价。然以军功封王,刘邦却轻易不想开此例,又不知如何才能调遣韩信,只能连声叹气。
过了几日,英布那里也传来败报。原来项王正督军攻下邑,闻英布反叛,不由大怒,即命项声、龙且分兵去攻九江。英布倚仗勇武,率部与楚军连战几场,互有胜负。不意数月间,楚军连连增兵,声威大震。那英布所属九江兵,原在楚营时专为先锋,所向无敌;今忽而背楚,军士都不免气短,颇有同室操戈之感,久之便不甚用力。英布因之渐渐难支,一场大败过后,九江遂告瓦解。
英布无可奈何,欲引残部奔汉,又恐行迹暴露,为楚军追杀,只得抛下残部不管,与随何两人易服换装,抄小路奔至荥阳。
到得汉王行宫,随何先进去通报了,出来唤英布入见。英布新遭败绩,人地两失,心头不免惴惴,一心想得到汉王嘉勉,权作安慰。不料入得行宫后,一路帘幕低垂,曲曲折折,竟走到一间内室中来了。抬眼一看,只见刘邦正箕踞于卧榻之上,两边有婢女伺候洗脚。
英布吃了一惊,不禁满腔火起。想往日在楚营,终究是项王麾下第一猛将,何人敢如此慢待?今背主来奔,却遭此羞辱,当下便冷了脸,勉强忍住气屈身行礼。
刘邦似未留意英布心绪,只笑道:“将军别来无恙乎?九江情势,随何已禀明寡人,将军可先安顿好,来日路途安靖了,便将眷属也接来。”
见刘邦只是随口漫问,并无厚赏之意,英布万分懊恼,险些气闭,当下手按佩剑,就想拔剑自尽。
刘邦仍是不察,只顾颠三倒四地说话,显是宿醉未醒。英布心中暗叹一声:“如此庸主,也值得为他死吗?”遂应付了两句,就告辞出来了。
随何在外面迎住,见英布脸色不好,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忙道:“大王休得懊丧。汉王为人,一贯如此,小臣常被他无端羞辱,也要起些争执呢。请大王且先安顿下,再做计较。”
不一会儿,便有典客出来,引领英布前往馆舍就宿。到得住处,见屋宇宏敞,陈设堂皇,竟如汉王规制一般,英布便感大出意外。馆中早有一班侍卫、从官,垂手恭立,备极殷勤。再一问,所用饮食车舆,俱与汉王相同,英布这才释然,对随何道:“我方才见汉王傲慢,曾大悔,不该轻信你巧言,自取其辱,险些就要拔剑自尽了呢!”
随何便笑:“汉家另有规矩,与楚不同,将军稍后便知。”
果然不多时,张良、陈平等故旧,便相偕前来馆舍中探望。诸人请英布就上座,命仆役摆上筵席,彼此叙旧。见席上美馔,闻所未闻,诸人亦执礼甚恭,英布顿觉惬意,方知汉王笼络之术,并不在言辞之间。
翌日,英布入见汉王称谢。刘邦此时早已清醒,已知自己有失怠慢,便对英布好生嘉勉了一番,辞意恳切,竟与昨日判若两人。英布心中感激,当下便道:“大王待我,情同兄弟,不比那项王,徒以空言笼络。臣于江湖上出身,素重恩义,今既遇明主,便甘愿效死。”
刘邦便命他遣人去召旧部,多多益善,以便合力拒楚。英布领命,即差使者潜去九江,招降旧部亲随。不久,使者归来,果然带回九江旧部数千人,并向英布禀道:九江军尽为项伯所收,英布妻子等一干家眷,也已被项王斩尽杀绝。
英布闻此噩耗,不由顿足大哭,当即奔入行宫向刘邦请命,欲率旧部入楚击项王。
刘邦听了不由怔住,忍不住潸然泣下:“项王惨毒,竟至于此!”唏嘘了半晌,便劝英布道:“国仇家恨,你我相同,然将军旧部多散失,白手又如何击楚?现下楚军势强,万事只能徐图之。寡人这便拨与你万余兵马,暂去助守成皋,任是泼天的家仇,也须来日再报。”
英布这才知刘邦处事,内里还是相当厚道的,遂感泣不已,受命前往成皋去了。
刘邦包抄楚地的打算落了空,只能在荥阳城内苦挨,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想到今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
到了汉王三年(公元前204年)正月初,情势果然急转,眼见得荥阳城外,楚营的军帐日渐增多。这一日,有斥候从城外奔回,向刘邦急禀道:日前项伯刚从淮南来增援,将九江降兵全数带来,城外楚军猛增至六七万了。令人大骇的是:项王也已亲临城下楚营,不日即将督师攻城!
刘邦得报,慌忙登城,从城上望去,见楚军数目确已逾往日数倍。冬日原野上,十里连营,几成汪洋大海!
看那楚营内旌旗林立,烟尘蔽日,刘邦大叫一声:“吾命休矣……”一语未毕,竟然晕厥了过去。
然未承想,一连过了几日,并不见项王来攻,像是他只在营中打瞌睡。原来那项王昔日在齐、在下邑,均是攻城不利,心中已知楚军攻坚不如野战,此次便另有图谋。他探得汉军粮秣皆由蜀地运来,就囤积在敖仓,敖仓已成荥阳的命脉,于是派钟离眛领了万余兵马,专去破汉军运粮甬道。
汉营也知粮道万不能失,早已有重兵护卫。那敖仓是由周勃镇守,曹参则率游兵相助,兵力本不为弱;然运粮甬道绵延四十余里,汉军岂能沿路作列队防护?钟离眛看准汉军这一软肋,便引军杀向荥阳侧后,神出鬼没,屡破甬道,打得周勃焦头烂额。
甬道一被阻断,荥阳粮草便立时不济,兵卒不由都恐慌起来。刘邦正要遣大军去助周勃,不想此时项王却不再瞌睡了,拔营而起,将数万大军列于城下,困住东、北、南三门,唯留一个西门无兵。
刘邦看看这布阵,便窥破了项王的肚肠:此举乃是想把汉军从荥阳逼跑。荥阳一失,则中分天下的格局便被打破,楚军目前势大,汉军只能步步后撤,最后退回关中了事。
断粮道而困敌,这岂不是当年破章邯的战法吗?这一番布局,颇不似项王一贯的意气用事,而是要重演破秦的故伎了。想到当年秦二世的素服出降,刘邦不禁打了个寒战。
眼下之汉军,则是战不能战,逃不能逃。若狠狠心将韩信大军撤回,则平定燕赵顿成一场白忙。刘邦为此,连日寝食不安,脚也没有心思洗。苦思无计之余,只得召郦食其前来问计。
刘邦道:“楚军势大,你我君臣坐困愁城,事若不济,我等皆授首矣!先生可有妙计,可略挫项王的气焰?”
郦食其答道:“大王素视老臣为腐儒,然腐儒亦不能终日白食。臣下早有一计,定可分楚军之势,使其应接不暇,荥阳之围便也顺势可解了。”
“哦?先生又大言乎?说来寡人听听。”
“昔商汤灭夏桀,仍封其后人在杞国;武王灭商纣,仍封其后人在宋国。此为何?岂是为了仁义吗?否!乃是为前朝存续一脉,使其不至怨毒入骨,心生反意。哪里会像暴秦,灭六国,又禁其祀祖宗。六国后人,无立锥之地,能不反乎?今大王若能复立六国之后,则六国必争相拥戴大王,甘为臣属。那楚国又岂敢与天下为敌?必收敛气焰,俯首来朝。”
刘邦于窘迫之中,似落水者抓住一根稻草,来不及辨其为何物,便以为有用。遂大喜道,“好计,好计!可命铸工马上铸印,还要烦劳先生,潜出城去,各处走上一趟,寻得六国后裔,皆复其王位,令其佩印便是。”
郦食其见汉王激赏其计,甚为得意,忙趋出行宫,布置刻印去了。
印尚未铸好,恰巧张良有事来见汉王,逢刘邦正在进食。刘邦一见张良,便举筷叫道:“子房来得正好,正有事要说与你听!适才有客卿为我献一计,足可挫楚军之气焰。”
张良也很高兴,于食案对面坐下,问道:“计将安出?”
刘邦便将郦食其之计相告,然后问:“子房兄以为如何?”
张良闻言,面色立变:“谁为陛下出此计?陛下大势危矣!”
刘邦不禁愕然:“为何?”
张良道:“想那天下之士,抛妻子,别故旧,来跟从陛下征战,实指望来日功成,能封得咫尺之地;今若复立六国后裔,则彼辈更有何地可封?众豪杰必大失所望,各返故乡,自谋其路去了,还有何人来为陛下争天下?况且,除非楚不强,楚若强,则六国新立之王,又焉能不俯首事楚?陛下如何能令其臣服?若用此谋,陛下大势去矣!”
刘邦不服气,反问道:“上古之时,分封天下而治之,其乐也融融。如何周武王做得,我便做不得?”
张良便取了案上一把筷箸,放下一根,问刘邦一句,那武王当年文韬武略如何如何,大王你可能做到?言出箸落,计有七根筷子砰砰放下,刘邦竟无一言能对。张良便一笑,不再说话。
刘邦不由僵住,将口中饭食一下喷出,指空大骂道:“郦食其,你个竖儒,险些坏了你阿翁的大事!”说罢,急命左右跑去传令,将那所铸的六国印玺全数销毁。
此时,郦食其正做着授印六国的美梦,心想此等盛事必可上史书,我郦某或将万世留名。不料,谒者随何匆匆跑来,传达了汉王的毁印之令,郦食其一脸的得意便僵住,颓然坐下。左思右想,也不知此事是如何忽然告罢的,只得闭口不言。
如此楚军久围不退,汉王帐下文武,竟都一筹莫展。刘邦着急,便问计于张良,张良亦觉无计可施,只劝刘邦沉住气。勉强又过了十几日,刘邦终于忍不住,凡有臣下来奏事,必破口大骂“废物”,直骂得人人避之不及。那郦食其打听到封六国之议,触犯了刘邦禁忌,更是惶悚不安,远远见了汉王车辇,立刻躲避。
刘邦万般无奈,只得唤了随何来,吩咐道:“诸臣不能为寡人分忧了,还须你跑一趟,赴楚营与项王议和。荥阳以东,寡人就不要了,尽与项王。如何讲,你自去斟酌,只哄得他退兵便罢。”
随何心知此乃与虎谋皮,也只得硬着头皮领命。遂登上城头,向楚军喊话:“今有汉王使者随何,出城去与你家大王议和,诸君可稍退,请勿伤害!”
城下有楚军将领听见,将令旗一挥,楚军便稍作退却,让出了城门。随何便将马鞭一扬,单骑出城,直奔至楚营求见。
项王在帐中见了随何,遂冷笑一声:“那刘季又有甚么花样?”
随何恭谨答道:“汉王原与陛下系同门兄弟,并肩伐秦,有如孪生。后封到汉中,地远人稀,不免蹇促,遂有东归之志。今汉已据有三秦,便无复他求,唯愿与大王以荥阳为界,中分天下,并收回韩信之兵。如此两家刀枪入库,共享天下,岂非乐事?”
那项王也正焦头烂额,闻听此言,心下就是一喜,便瞟了一眼身边的范增。
范增会意,他见刘邦于穷途之中尚不老实,欲施缓兵之计,便大感气愤,拿起所佩玉玦朝项王示意。
项王一见,顿时想起鸿门宴往事,心下也明白了,便问随何道:“你这小臣,姓甚名谁呀?”
“在下名唤随何。”
“哼,好一个随何!伶牙俐齿的,可惜随错了主人。寡人看刘季本心,恐不在中分天下,否则不会去踹寡人的彭城老营!今日穷途末路了,才想起来告饶,无奈太迟乎?你回去禀报刘季:若要息兵,便速回汉中,所侵掠诸侯之地,尽皆吐出,再来与寡人言说‘共享天下’!”说罢,将袖一拂,便入帐后去了,不再露面。
随何无法,只得回到荥阳复命。刘邦听了,默默无语良久。适逢陈平在侧,于是转头去问陈平:“天下纷纷,究竟何时能定呀?”
陈平便道:“我只知,楚汉相争,汉家独能生出胜。那项王只不过待人恭谨有礼,故天下廉洁好礼之士多愿归附;但于论功行赏之时,项王又颇吝啬,故士人也有不愿附楚的。大王你则反之,待人傲慢少礼,故高尚之士多不来附;然大王每于封赏之时,出手大方,有那贪利无耻之士便多来归汉……”
刘邦便截断他道:“此事我亦知,便是有那盗嫂的,我亦接纳了!然寡人只教你献退楚兵之计,你说这些有何用?”
陈平脸红了一红,接着道:“臣下说的正是此事。大难当头,无人可用,便是大王之忧。”
“那么好,今后寡人便也学学那腐儒,说话客气一些便是。”
“如此甚好,若大王待人有礼,且出手大方,集两者之所长,则天下转瞬之间便可定。”
“你说得容易!项王那里,终究是人才济济。”
陈平便将头一昂道:“否!大王你看那楚营,可助项王与汉为敌的,屈指可数,无非亚父、钟离眜、龙且、周殷之流。此乃项王的骨鲠之臣,难于策反,然却可以离间。大王若能舍得金[58]数万斤,拿去行反间计,离间其君臣,定有收效。项王性本猜忌,心存多疑,我只须稍一用间,且看他如何自相残杀吧。一旦他内乱起,我便趁势而击,则破楚又有何难?”
刘邦听罢,不禁转忧为喜,对陈平道:“哈哈,这好计谋,果然是贪利无耻之士才想得出!区区之金,何足惜哉?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说罢,便命随何传令给内史,提出金四万斤交予陈平,任其使用,如何支付一概不问。
陈平得了这金,不由大喜,暗想有这许多钱,还有何事办不成?便是一座太行山,也可掀翻了。当下便唤来几名得力校尉,教他们改换了楚人装束,或扮商人,或扮士卒,想法混进楚营去,见人散财,也散播些流言出去。
如此不过几天,楚营中便谣诼纷纷,无非是说钟离眜等人埋怨功多赏少,不得封王,便生了投汉灭楚之心云云。
这无端之风吹进项羽的耳朵,果然有用。项羽无事尚且猜忌,闻此讹言,顿生疑心,于是宁肯信其有,渐渐疏远了诸将。那钟离眜等人察言观色,知是受到猜疑,愤懑之余不由心灰意懒,也不作甚辩解,只是万事都不大用心了。
此间唯有范增一人,受项王信任仍然如故,两月前刚封了历阳侯。然他日日催促项羽攻荥阳,竟也说得项羽起了疑心,不知范增是否也成了线人,鼓动攻城就是为消耗楚军兵力。项羽猜疑了几天,心头放不下,索性派了一名使者,携手书前往荥阳城,约汉王三日内单骑出城议和。
陈平闻报,拊掌大笑道:“只怕你不来,来了就好!”当下疾奔入刘邦行宫内,如此这般叮嘱了刘邦一番。
那楚使入了城,向汉王递上手书。刘邦依陈平之计,便佯作醉酒,接过项王手书颠倒着看了看,胡天海地扯了几句,便倚在卧榻上睡着了。楚使万分讶异,却也不便多言。此时张良与陈平进来,将楚使引至园内馆舍安歇,命庖厨备好筵席招待。
不一会儿,便有那一班仆役,将无数美馔端上来,尽是鸡豚牛羊。那楚使看见,心下不免诧异:我一个小小的使者,何劳汉王以“太牢[59]之馔”款待?
趁庖厨还在上菜,张良、陈平便陪着使者说话,殷殷问及亚父起居如何。那楚使不明其故,只是一一对答。
陈平便又问:“今亚父可有手书来?”
楚使更加摸不着头脑,脱口道:“我非亚父所遣,乃是项王使者。”
陈平便惊道:“我以为亚父遣使,原来是项王使者!”遂与张良相顾一眼,面露尴尬。两人也不言语,立即起身而去。
楚使正在诧异间,忽有数个仆役上来,将桌上美馔一撤而空,此后多时,馆舍中便不见人踪了。那楚使一早进城,过了午时却连朝食还未进一口,早饿得饥肠辘辘。如此又苦挨了半晌,才有小卒进来,端上一些饭菜。那楚使看去,却是些葵藿、葱蒜之类,原先那些脍炙牛羊,影子都不见了。
楚使不禁心头火起,直欲发作,但碍于礼节只得忍了。不料尝一口菜,却不知是放了多少天的,已有了异味。喝一口酒,却是过了时的酸酒,味同陈醋。楚使再也压不住火气,拂袖而起,招呼也未打一个,就上马驰出城去了。
奔回大营,那楚使便向项羽将一日所见详加禀报。项羽闻言大惊:“老匹夫亦有异心耶?”忙叮嘱使者勿外传,便将此事装在心中了。
说也凑巧,范增恰在此时进帐来见,又催促项羽发兵攻城,说道:“刘邦据有荥阳,诸侯便犹疑观望,不肯附楚。久之天下必然分崩,再难收拾。”
项羽对范增存了戒心,便好似未听见一般,只将那案上一块美玉抚来抚去。
范增看在眼里,便没了耐心,将那美玉一把夺过,弃置一旁,愤然道:“从前鸿门宴不杀刘季,今日看,岂不正是养痈遗患?今若不破荥阳,便又是放刘季一马,楚地又将数年不宁,大王还犹豫甚么?”
项羽倒也不怒,只冷冷道:“亚父年岁大了,说话太容易。破这荥阳城,不知要折损我多少儿郎,岂是下棋那般快活?”
那范增是何等聪明,自投奔楚营以来,从未闻项羽如此说话,当下就一凛,知是项王听信谗言,有了猜疑之心,便大怒道:“老臣追随大王日久,自以为忠心可对苍天;然人老便不中用,连尺短寸长也弄不清了。好在天下事已大定,大王可好自为之。臣也无他愿,只想乞赐骸骨,回乡终老便是。”
项羽沉吟片刻,便也不挽留,只道:“亚父既已意决,明日便可起程。好在由此去彭城,路上倒是安宁。”
范增摇摇头,礼也不施一个,转身便走了。回到本营,立即吩咐范延年,将项王日前所封的历阳侯印绶,完璧送回。
范延年闻主人要回乡,甚觉突然,心下便颇感不安。他劝阻道:“主公,项王喜怒无常,我等不是司空见惯了吗?不妨且忍他一忍。”
范增伤感道:“他人可疑,我不容疑!你无须多说了,待收拾好细软,便与我同回彭城。”
至夜深时,忽闻门外有人叩门。范延年将门打开,一位壮士倏忽便闪身进来,原来是桓楚。
桓楚白日里闻听亚父竟然辞官了,内心不胜惊讶。忙跑去问项王,项王只是不耐烦,教他勿管闲事,便知定是范增直言犯上,遭了贬黜。想想范增素日待人宽厚,桓楚便心中不平,趁夜色来范府看望一下。
此时范增已经睡下,见桓楚进来,便要起身。桓楚连忙拦住,劝慰道:“亚父,大王脾气如此,你且忍耐几日,稍后我与弟兄们将面谏项王。你哪里就能走?”
范增便摆摆手道:“将军之意,老夫领了。只是这朝中事情,尔等武夫难知其中奥妙。老夫从军四载,已成天下少见的怪物,若再不辞归,必将为天下笑。”
桓楚听得难过,几乎要哽咽起来:“然楚之大业,怎能少了亚父……”
范增便笑笑,嘱咐道:“将军休作妇人善感。楚之大业,全赖尔辈,今后还须好好辅佐项王。”
桓楚又问:“不知亚父何日归乡?弟兄们是定要为你饯行的。”
范增沉吟片刻,便道:“还须勾留数日,不忙。你且回去歇息吧。”
桓楚叹息数声,想想无奈,只得告辞走了。
翌日晨起,范增便唤来延年,吩咐立刻出发。延年大惊,问道:“众将不是还要为主公饯行吗?”
范增道:“休得为他人招祸!你去民家买一辆马车来,你我二人这就上路。”
范延年遵嘱出门去,向民家买了一辆简陋的柴车回来。范增便唤过府中一众家仆,讲明事由,分发了一些钱财,各自打发了。家仆们都不忍离去,但看看范增面色铁青,毫无转圜之意,便只得含泪各奔西东了。
范增又命延年,将那大将军府中一切物品尽皆弃置,只携了几件行李在身边。由范延年执鞭驾车,两人便上了路。
初上路之时,范延年虑及路途遥远,怕范增日久受不住,便频频催马。范增却道:“勿急,且慢行。”
原来范增仍心存侥幸,以为项王只是一时气恼,消气后必会遣使来追。不想踟蹰走了数日,大营那边人影也不见一个来,这才知项王心中猜忌,已难拔除。
此时正值四月初,莺飞草长,春光正好,范增内心却是一片苍凉。回想数年来随项王奔波四方,为夺天下费尽了心机。只巴望早日灭汉,为项王争得个混一宇内,自己也好安享荣华,含饴弄孙。不料项王刻忌,竟连老臣都怀疑起来了。如此的一个局面,若荥阳久围不下,则楚之天下,必为汉家所夺。自己若在项王身边,刘邦那诡计,倒还逃不过一双老眼去。可是如今……万事难料了!
想到数年心血,一朝将付之东流,范增便如万箭穿心。白日里倚在车上,只是闷闷不语;晚间在逆旅投宿,也只顾在孤灯下长吁短叹。
想那范增已年逾七十,怎禁得起如此颠簸?日夜愁思之中,便有寒热侵身,病了起来。范延年不敢怠慢,便加紧赶车疾行。走了数日,范增忽觉背上奇痛,夜里到了逆旅中,教范延年掀开他衣服看,背上竟然生了一个恶疮。范增也不在意,只是勉力挺着,一心想早些回到家乡。
范延年看得心酸,便道:“主公,你以老迈之年出来投效,如今是这个样子,如何在家乡安居?那项王,也未免太过寡恩了!”
范增叹了一声:“人生在世,荣辱皆有定。老夫从军,乃是依从本心,不计成败,因此也无须埋怨他人。只可惜武信君创下的大业,只怕是苟延不了几年了。”
范延年便道:“他人山河,随他人摆布去好了。主公如此忧心,这世上,可有几人能领情?你老人家且放宽心,我们尽早回居巢就是。”
此次范增回乡,轻装便服,百姓竟无人认出。沿路官员知范增去职失势,都不大留意,因此范增过境,官府一无所闻,便也无一人前来迎送。那世态炎凉,看得范延年心如寒冰。
最苦是那背疽一天天发作起来,愈见增大,人只能日夜俯卧,疼痛不堪。这日走到砀郡地面,剧痛又甚于往日,范增一日里便昏迷三次,渐不能支。范延年心里着急,不知所措,遂求告路边的乡村郎中,买了些金创膏敷上去,也不见效。
只听范增气喘吁吁道:“此去向北二十余里,有一蒙泽乡,是为庄子故里。吾师杨真人在彼处为庄子守墓,已有多年,他必可救我。”
范延年便急忙驱车前往蒙泽乡。到得乡里,向路人打听,果然都知杨真人居处。经人指引,主仆俩来到一处名唤青莲村的小村。尚未进村中,便见村东南有一口古井,井旁一白发老叟正在取水。
范增转头看去,猛然叫道:“那便是,那便是!”
范延年连忙过去,向老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讲明了来此寻访的原委。
那杨真人便担了一担水走来,一副仙风道骨,虽年逾八十,却是健步如飞。范增欲爬起来施礼,那杨真人连忙唤住,放下水桶,上前撩开范增衣服,看了看背疽的情形。
范增忍不住痛,大呼道:“先生救我!”
那杨真人也不作声,只舀了一瓢清水,递给范增道:“此井为庄子炼丹取水处,井水清洌,可致神清气爽,你且喝几口。”
范增将水喝下,杨真人便挑起扁担,反身欲走。范延年连忙拦住,恳求道:“杨太师,请救我家主人一命!”
那杨真人转过头来,淡淡说了一句:“逆天行事,不可救药了!”说罢,迈开脚步,三步两步便隐没于柳丛之中了。
范延年还想追去,却见范增摆手道:“不……不必了。此乃天意,天意呀!”
此夜,主仆两人宿于蒙县一家逆旅中,孤灯昏暗,宿处卑湿,似再无其他住客。范延年见范增神情似有所恢复,便为他擦了脸,洗了手足,扶他睡下。暗夜里,只听范增忽又呼痛,渐渐地竟陷于谵妄了,只不断呼喊:“楚之将亡,何人可救……”
范延年大惊,忙起身掌灯来看,见范增已是气若游丝,知道熬不过去今夜了,便立在榻边守候。此时看窗外,暗夜如磐。鬼影般的树丛中,有几只鸱鸮夜鸣,显得诡异之至。范延年愈加心伤,想想就泪流不止。
如此挨到五更时分,范增大叫一声,背疽崩裂,血流不止,竟遽尔气绝了。
范延年想到亚父竟是如此末路,不由悲从中来,抚尸号啕不止。店家被哭声惊醒,掌了灯来察看,见此状,也只能自认晦气,遂与范延年一道,为逝者洗净了身子,换了衣服。
待到天明,范延年急去县衙报了丧信。那县公闻报,也是唏嘘不已,亲赴客舍帮助料理,差人买来一口薄棺,将尸身草草入殓。范延年便将棺木置于车上,告别县公,匆匆奔回居巢去了。
且说项羽在荥阳城外大营,忽一日,得蒙县县公加急递报,禀告说范增病故于本县地面,心中就是一震。项伯此时恰好在侧,接过呈文来看了,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情,只不停地抹眼泪。
那项羽呆坐半晌,想起往日亚父种种劝谏,多半言中,且并无夹杂私意,便突生懊悔,拍案怒叫道:“中了刘邦那厮诡计,害我股肱也!”
项伯止住饮泣,哀戚道:“范增固然迂执,然追随大王多年,不曾离去,无乃忠良之至乎?此次变故,定出于陈平诡计,欲剪我羽翼、除我忠良,致大王为孤家寡人也。”
项羽便叹了一声:“如之奈何?人死不能复生,何人可补范增之缺?”
项伯想想,提议道:“范增之忠,应通令褒扬,以激励我军士气。”
“叔父又迂腐了!此乃刘邦、陈平害我,寡人一时不察,只得将这苦水咽下。若大张旗鼓褒扬,岂非昭告天下我项某有眼无珠?唯有遣人携重金赴彭城,着令地方厚葬了事。”
“也只能如此了。贤侄,你虽贵为霸王,威震天下,但为叔我还是要劝你一劝,今后行事,应三思而行。”
项羽便瞪起了眼睛:“你也不过只长我几岁,如何便处处充长辈?那范增生前,也未曾听你说过他几句好话!此老之事,休得多言了。范增辞官之前所嘱,克服荥阳为夺天下之关要,乃是至理,你我今后便尽力遵行之。”
项伯受了奚落,亦不敢多言,只道:“亚父病故,众将必物伤其类,也须好好安抚才是。”
项羽道:“这个我自知。亚父多年为寡人军师,今日既病故,你便接替上来,多想些有用的主意,勿再放虎归山了。”
项伯领命,唯唯退下。
项羽这才召钟离眜来,好言劝慰道:“日前军中流言甚广,将军请不必在意,安心便好。”
钟离眛知项王已有悔意,便道:“亚父忠心事国,为我等楷模。流言者,显系汉王伎俩,他若不中伤此等人物,难道还能中伤那三心二意者吗?”
项羽闻言略一怔,半晌方道:“卿所言甚是。今后我等君臣,都不要互相猜疑了,遵亚父之嘱,拿下荥阳,活捉刘邦那贼,方为正道。明日起,攻城之事便由你来统领。”
钟离眜闻命精神大振,遂领取了兵符,自去调兵布置了。
再说那刘邦得楚营线报,知范增一命归西,不禁大喜,对张良、陈平道:“一餐饭,即除去我心腹大患,又省却我多少儿郎性命!陈平兄出此计,堪为绝世之才。”说罢命厚赏陈平,又叫来随何,吩咐今日起不必再赴楚营讲和了,只守着这荥阳与楚军相拒。
那张良在旁,却是闷闷不乐,刘邦怪之,问道:“子房兄,范增死了,如斩去楚之首脑,如何不乐?”
张良忧心忡忡道:“待项王醒悟,其报复必烈,我军不得不防。”
刘邦哈哈大笑道:“范增在时,尚不能奈我何,何况他做了鬼呢!”遂不在意,又唤来婢女洗脚取乐。
不料,次日晨间,便有城上守将周苛、枞公来报,原先西门外的楚军,人数寥寥,不过虚应故事而已;然今早大军云集,四门皆是围得铁桶一般了。
那周苛原为泗水亭吏卒,跟从刘邦远在芒砀山起事之前,其忠直素为刘邦所重。就在卢绾晋升太尉前后,周苛亦加为御史大夫,此时正受命统领荥阳城防。
他禀报方毕,仿佛应验一般,四门外便一同响起喊杀声。刘邦急忙率众人登城看去,只见遍地楚军有如红蝗,正不要命地拥向城下,竖起云梯、撞车。更有那楚军主帅钟离眜赤裸肩背,与军士一道背负黄土,筑版垒土。不消半日,城外便矗起壁垒座座,弓弩手遍布其间,将那羽箭泼水似的往城上射来。
刘邦与众臣急忙藏于盾牌之后,气不敢出。闻听那四野冲天的杀声,刘邦变色道:“素以为楚军不擅攻城,今日如何似癫狂发作了一般?”
张良便道:“昔项王与范增意见不合,攻城与否在犹豫之间,故楚军从未认真攻城。今范增死,项王有所醒悟,以攻陷齐地数十城之经验,来扑荥阳,我军能撑得过十日,便是侥幸。”
刘邦捶胸呼道:“寡人又小瞧了项王!”
片时过后,楚军又将数尊抛石砲推近,朝城楼上抛石。巨大礌石从天而降,声若奔雷,烟尘蔽日,直惊得汉军心胆俱裂。刘邦与众臣忙顶着盾牌,弯腰奔下了城头。
回到行宫,刘邦留下张良、陈平议事,叹道:“老子曰,‘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我与楚军在荥阳相拒一年,本是高明之策,日前项王亲来督师,我便应退。不知慎终,迂执如故,遂今日成瓮中之鳖,卿等有何妙计解脱?”
陈平摇头道:“前日西门楚军不围,尚可遁逃;如今四壁合围,唯有御龙而飞,方能逃生了。”
刘邦白了陈平一眼,叱道:“卿便去捉一条龙来,可否?”遂掉头去看张良,张良也只是面有忧色,计无所出。
刘邦只得仰天叹道:“今曹参、周勃皆在敖仓;韩信、张耳隔河而望;灌婴郎中骑则在京索一带警戒。如今城内外音讯断绝,何人可来救我?”
张良道:“大王不可绝望,如今只有坚守以待变。”
刘邦叹口气道:“此前栎阳宫太卜曾有言,说寡人与楚斗,须三折肱方能成良医,鸿门宴与彭城,寡人已有过两折肱,险些死过两回。如昨日开西门遁逃,则万事大吉,如今这一回,唯有听天由命了。”
接连数日间,汉军不分昼夜,拼死守城,都觉筋疲力尽。因粮道断绝,城中军粮堪堪将要告罄,看撑不了几日了,军心便动摇起来。刘邦见不是事,忙召集文武商议,坦言道:“寡人傲慢,此次又着了项王一道。汉家命脉,系于一线,各位今可畅所欲言,如何能得解脱,即使是鸡鸣狗盗之计也不妨说来。”
张良道:“今晨臣冒险上城观望,见楚营有粮车源源开至,想必是彭城运来了军粮。如此一来,我军更加势急,若诸君无所献计,明日只好相会于黄泉之下了。”
那枞公乃地方官出身,精通农桑,便献计道:“近日粮荒,可令军民挖野菜、杀马匹度日。另可令百姓在房前屋后种菽,待绿叶长出,便可充军粮,与楚军相拒数月,也是可以的。”
张良道:“缓不济急啊!我日夜忧思,乃是怕楚营有人为项王献计,将那城外荥水堵塞数日,再行决口,令洪水滔滔涌出,我辈便成章邯第二了。故此,解脱之道须在一二日之内想出,否则晚矣!”
那众武将都是上阵杀人不眨眼之辈,待到须出主意时,便面面相觑。刘邦挥挥手道:“罢罢,文臣束手,武人又能有何妙计?明日我等君臣便一道赴死去吧!”
那樊哙便十分不忿,跃出一步道:“大王何必说丧气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城破,我背着大王逃走便是。”
刘邦拂袖斥道:“你无须多嘴!”
随之便有纪信出列道:“武将固然愚直,然臣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荥阳城明日如有不测,末将愿粉身碎骨以当之。”
陈平一直无言,绞尽了脑汁在想计谋,此时见纪信出列,心里就是电火光石地一闪,猛然说道:“臣有一计,可救大王。”
众人便一齐将目光投向陈平。刘邦也道:“到底是文臣多智,你说吧。”
“上古春秋,曾有齐景公与晋交战失利,被晋军追杀。御者田父大义弥天,与齐景公互换了衣服,代景公被擒。后齐景公卒成霸业,田父之名亦流传于今。臣以为,今日解困,唯此一途。可从众将中选一相貌酷似大王者,扮成大王出城诈降。楚军闻之,必放松戒备,大王便可趁乱逃出城去。”
樊哙便大呼:“这有何难?我去便是了。”
夏侯婴在旁哂笑道:“樊将军,你那相貌,只可充个山大王而已。”众人便是一阵哄笑。樊哙面子上挂不住,便要翻脸,众将连忙劝住。
刘邦不语,只以目注视张良。众将见了,也都静候张良发话。张良思索片刻,一击掌道:“陈平兄好主意!”
刘邦遂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楚军多如牛毛,无论哪位兄弟扮作寡人,此去都是踏入鬼门关,寡人实不忍就此折一手足。此事如可行,不若选一小卒充任。”
陈平便抗声道:“大王糊涂!你可借得小卒一颗头颅用,却借不到一个活人可以去替死。若那小卒临阵畏惧,脱逃而去,则此计将满盘皆输。”
众将闻言,知是生死的关口到了,无可再退,一时便都默然。
陈平顺势便道:“板荡之时,忠勇尤为难得,我以为诸将中必有大勇。尔等可互相看看,何人相貌酷似大王?”
众将正互相打量时,只见纪信跨前一步,高声道:“酷似大王者,非纪某莫属。臣愿代大王往楚营诈降。临阵如有半步退缩,天雷殛之!”
众将一看,果然纪信相貌酷似汉王,平素因相熟便无人注意,满堂立时一片惊叹之声。
刘邦连忙起身道:“不可!昔日鸿门宴遇险,纪将军已有过舍命亲随。今若令纪将军冒此大险,寡人即使可脱身而去,心又如何能安?”
纪信道:“大王勿虑。末将乃武夫一个,或生或死,皆轻如纤尘。若荥阳城破,也一样是死。能替大王履险地而死,荣莫大焉,岂可权衡得失利弊?”
刘邦想起芒砀山旧事,悲从中来,哽咽道:“我刘季,以草野出身,能打下这半壁河山,全赖诸君扶持。这种事,实教寡人下不得手啊!”
纪信便愤然道:“我汉家,起自芒砀山草泽,坎坎坷坷至今,莫不成今日让人一网打尽?城破之日,必是玉石俱焚,与其到那时与大王同死,还不如今日便死更痛快些!”说罢,便拔出佩剑来,就要自刎。
众将大惊,急忙上前将纪信抱住。纪信涕泣道:“弟不过舍一微贱之命,便可令诸君护送大王一同遁去,保住我汉家元气,岂不是大大的划算?来日休说这荥阳一城,即使那始皇帝当年万里河山,也都将属汉家,弟若以一死换得这众人前程,不亦快哉?不亦伟哉?”
众人闻言,无不唏嘘。刘邦走下来,垂泪与纪信道:“愿苍天有灵,佑我兄安然无虞。万一有甚么山高水低,则令堂令尊、兄之妻子儿女,皆为我刘季骨肉亲眷,扶养至百代千秋。将军之忠勇,亦定会载于国史,留名千载。”
纪信便收了剑,慨然道:“自芒砀山落草起,臣便不曾有活着回乡之念,今日死国,不正是死得其所吗?”
陈平见势,便提议道:“既然如此,诸君便可速回营准备快马。今夜纪信兄出东门诈降,我等则从西门护送大王出逃。诈降事宜,还请纪信兄留下,子房兄与我还要筹划一番。”
刘邦道:“也好!事已至此,各位就速去准备吧。”
众将便上前,一一与纪信作别。那樊哙、夏侯婴等与纪信交谊深厚,都万般不舍,执手良久。周苛早年与纪信同为一伍,是从血泊中一道滚出来的兄弟,心知此即为生离死别,猛可便仰天吼了一声:“如何不得同死?”便掩面涕泣而去。
当下张良、陈平向纪信交代甚详,将诈降事宜安排得天衣无缝。陈平又执笔写了一封致项王的降书,召随何来,命他驰入楚军大营求降。
随何持降书进了楚营,见到项王,伏地便拜,泣曰:“汉王被围,计无所出。知大王天威难拒,遂不敢以关中自守,情愿请降,解甲归田,唯愿项王开恩免诛,则为汉家君臣之大幸。”
项王阅罢降书,觉文字之哀戚,前所未见,不禁便大笑:“刘邦老儿,竟也有今日?随何,为如此的主公当差,不亦愚乎?其实,无须老儿他来求降,我军细作早已探明,城中粮食,仅够三数日而已,不降又能如何?不过,既然降了,我岂有诛杀之理?留老儿一命,随时还可叙旧。哈哈,不知你家大王,拟何时出城来降?”
“今夜子时,即开东门出降,请贵军稍作避让。”
“好说!你复命去吧,届时寡人与你家主公说话。”
待随何离开楚营后,项羽即唤来季布、钟离眜,告知汉王出降事,下令知会各营,子夜时分须在东门外严阵以待,一俟刘邦车驾出来,即遣士卒四面围攻,勿使走脱。须将其绑缚。待平旦时分在三军之前枭首,以振军心,并告慰亚父在天之灵。
季布、钟离眜得令,都松了一口气,将大部军卒调至东门外等候。
到当日夜半,荥阳城东门轰然敞开,一队人马迤逦而出。城外楚军见了,都齐呼“万岁”,一拥而上,高擎火把便要砍杀。却见那前头的汉军队伍,皆为妇人,虽身着铠甲,手执兵器,而实不能一战。
楚军正感纳罕时,只闻队中有妇人高喊道:“我等皆妇女也!城内无衣无食,死伤枕藉,无力再守。今奉汉王之命,开门迎降,望军爷万勿伤害。”
众楚军这才放下心来,都挤上前来观看。但见那妇人队伍,足有两千人之多,婷婷袅袅,鱼贯而行。如此长蛇阵,行至几近四鼓,尚未过完。楚军士卒生平从未见过此等奇景,哄传远近,直惹得北、南、西三门外的将士也奔过来看。
那妇女队中,老少参差,自是媸妍有别。围观的楚军看得痴了,都只顾嬉笑评说,一时众声喧哗。季布、钟离眜心下觉得蹊跷,然亦不明汉军此乃何等把戏,只是勒马死死盯住东门,只待刘邦出来。
那刘邦此时,却是早与大臣、近侍十余人,劲装结束,跨上了快马,打开西门疾驰而出。唯留下周苛、枞公守城。因潜逃不宜人多,另有魏王豹、韩王信等,则留下襄助守城。
刘邦率一行人出得西门,见四下里竟无一个楚兵,心中就暗赞陈平有奇智。他回头望一眼城楼,凄然道了一声:“纪信兄,来日见吧!”便挥鞭打马,与众臣一起狂奔起来,转瞬即隐入夜幕中去了。
再说东门之外,楚军眼巴巴看着一队队妇女摇曳而过,堪堪天将黎明,方见后面有军士列队而出,各个手执旌旗羽葆,缓步走来。如此又走了许久,才见队伍末尾处,一辆戎辂车,黄绢披覆,堂皇富丽,由两排执黄钺的军士簇拥而出。
此车六骏并辔,黄盖高矗,辕马左轭插着一杆大纛,牦尾蓬勃如火。若不是汉王,何人可得如此威仪?
众人正惊异间,忽听得御者中气十足地呼喝道:“兵尽粮绝,黍离之伤。今逢吉时,汉王出降——”
那围观的楚军,已是如潮涌至,先后争睹。自江东八千子弟兵跟从项梁反秦以来,迄今已杀伐了多年,经历过无数刀山血泊,眼见得汉王已降,兵戈将息,都心潮激荡,情不自禁狂呼起“万岁”来。季布、钟离眜见汉王如此穷途末路,也就未下令绑缚,只听任众楚军簇拥汉王车驾,行至楚军大营辕门外停下。
项羽此时早已升帐,只待汉王前来叩拜。却见那“汉王”端坐于车驾之上,既无言语,亦不下车,形同木偶一般。
项王得报,便是怒从心头起,亲自出辕门来看。却见那“汉王”仍是端坐不动,声响皆无,不觉心中起疑,喝令兵卒拿了火把来照。一看之下,方知受骗,不由大怒,一把扯下车上黄绢,问道:“你是何人?刘邦那老儿现在何处?”
车中假刘邦这才开口道:“我是大汉将军纪信。”
项羽怒道:“刘邦无赖,言而无信,躲到哪里去了?直是个本性不改的沛县泼皮!你竟敢冒充汉王,欺骗寡人,就不怕碎尸万段吗?”
纪信仰天笑道:“我家汉王,仁声满天下,为诸侯所共尊,岂能降你这不仁不义之徒?汉王昨夜,已安然出荥阳,回关中去了。来日必集义师,与尔等决战。霸王若有先见之明,不妨输诚于我汉家,尚可保得荣华富贵,若一意执迷,必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项羽气得咆哮如雷:“泼皮,疯了!狂悖至此,可活乎!”遂命人将火把扔向假汉王的戎辂车。
转瞬之间,车上饰物尽皆着火。然则在一片火海之中,仍能听到纪信的高声詈骂,“篡逆”“贼子”之声不绝于耳,直教那楚兵听得心惊胆战。
此一节着实令人慨叹。纪信舍身救主之忠勇,可称名震千古,汉以来百姓对之膜拜不已。古荥阳城遗址(即今古荥镇),迄今仍有“纪信庙”一座,香火不断。
待项羽烧死纪信后,方才想起下令抢占荥阳城。众军闻令,都纷纷掉转头,然来到城下一看,却早已是四门紧闭。曙色之中可见城上列满汉军士卒,气势极盛。未等楚军回过神来,转眼便有矢石滚汤抛了下来,教人无法近前。
项羽便叫来季布、钟离眜骂道:“士卒无知,难道你等肩膊上也未生出头颅?活活又教那厮跑了!限令三日,拿下此城,否则你二人皆提头来见我!”
哪知那守城的主将周苛,非同寻常。他原为泗水亭卒,在沛县随汉王举义,资历极深,现又与萧何、卢绾同列为汉家“三公”,德高望重。汉王一行脱身后,周苛便与枞公集合城中军民,晓以利害,以大义相激励。城内人皆知楚军一旦破城,定会衔恨屠城,因此都狠下心来,与其城破被屠,不如战守而死。
一时城中军民便上下齐心,百姓拆房舍以作滚木礌石,军士杀马匹以充军粮,连妇孺也轮番登城助战,竟将那荥阳死死守住。楚军每日攻打不休,徒增伤亡,不要说三日,即使几个三日过去,也寸步未进。
这日楚军稍歇一日,魏王豹便趁空上城,见过周苛、枞公,便去那垛堞后窥望。见楚军连营数十里,旌旗如遍地野火燎原,心知城破是迟早之事,面色便稍显阴沉。俄顷,他回头问道:“城中粮食,可支撑几日?”
那枞公答道:“诈降那夜,百姓趁乱逃逸不少,故城中粮食,勉强还可撑持半月。”
“半月之后呢?”
“拟发动军民剥树挖草,暂充军粮,总之不能束手。即便做了那饿殍,也强于被屠。”
魏王豹是金枝玉叶出身,闻言便摇头道:“若逼迫得紧了,还须为众儿郎想个退路。”
周苛望了望枞公,便道:“魏王放心,城在我在。万一城破,亦有我精兵为阁下护驾。”
魏王豹便不再言语,下城去了。见魏王远去,周苛便对枞公道:“这魏王是何人?反复之小人也!此前就曾叛汉,若今日再私通楚军,则此城明日即不保。”
那枞公会意,即提议道:“不如诱杀之,免得为我后患,将来若是汉王怪罪下来,由下官一体担当便是。”
周苛便笑:“哪里要你枞公出头?周某忝为御史大夫,杀个叛贼,还是担当得起的。”
二人便计议好,诈请魏王豹至大帐议事。魏王豹不疑有诈,欣然前来。刚刚讲了两三句,周苛便猛然起身,拔剑直指魏王道:“叛贼,今日受死吧!”挥剑便向魏王砍将下去。
魏王豹急忙闪身,致剑锋稍偏,但也负了重伤,不由惊怒道:“如何自相残杀?混账,本王如有叛心,你等尚能安坐至今乎?”
周苛斥道:“既然曾叛,便无信用,自辩又有何益!”说罢,便是又一剑砍下,结果了魏王的性命。
魏王豹伏诛之后,被暴尸闾巷。阖城军民闻之,无不气壮,在城头对楚军百般辱骂:“内奸已除,何以亡我?”
项羽闻报,知魏王豹枉死,也是哭笑不得,骂道:“愚夫若此,天可赐福乎!”
且说刘邦一行夤夜出城,即向北而奔,趟过齐腰深的汜水,仅一个多时辰,即奔至成皋南门下。樊哙在城下高呼开门,守卒闻声大惊,忙唤醒主将英布,举灯验明来人,急急开门放了进来。
刘邦入得城来,点验随行人等,并无一人走散,连那郦食其虽颠得老骨支离,却也跟上来了。除张良、陈平、樊哙、夏侯婴、郦食其等一干重臣,还有近侍诸将王恬启、缯贺、陈武、陈涓等随驾,不由便大笑:“各位将军,我等君臣,如何只有亡命的缘分?来日封侯,也只得封你等各位亡命侯了。”
一行人在旧虢宫安顿下,刘邦便命英布速向荥阳派出斥候,严察楚军动静。众人刚卸甲歇息,樊哙便急唤军士上些热粥饭来。
待热粥端上来,转眼间便被众人一扫而空。夏侯婴放下碗箸,问刘邦道:“如何?大王欲在成皋拒守?”
刘邦白了夏侯婴一眼,嗔道:“区区成皋,岂能在此作茧自缚?楚军若追来,你我又将如何?”
樊哙便问:“明日又向何处去呢?”
刘邦道:“夏侯兄,亡命侯之号,今日唯你名副其实了。去为寡人找一辆车来。天明之后便出发,回关中。”
众人一惊,继而面露喜色。张良轻叹道:“若无萧丞相,我辈即便想落草为寇,也不可得了!”
英布却甚感不安,问道:“荥阳尚不能守,我成皋何以当之?”
“不怕!楚军若来,英布兄亦可撤守。”
“难道大王在河东苦撑一年,就此便撒手了?”
刘邦哈哈一笑,拍了拍英布肩膀:“只要我等命还在,城可失而复得,兵亦是同样。寡人亦知今日一去,三河一带十万汉军,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星散了。然汉家根基在关中,又岂是十万兵可比?寡人稍事休整,即刻便返回河东。”
英布仍是愁眉紧锁:“如此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何日可望功成名就?”
刘邦便撩起战袍,指点着身上创痕道:“你看寡人,与楚相斗,身被大创十二,箭矢贯通者有四;然命还在,项王能奈我何?昔年项王分封,何其威武,我等虾兵蟹将唯有仰视而已;然苦斗三载,寡人愈挫愈奋,曾袭取彭城,中分天下。你说,孰为强,孰为弱?孰可为明日天下之主?”
英布经此开导,茅塞顿开:“臣明白了。”
果然,待刘邦一行撤走后,那项羽见荥阳一时攻不下来,便发兵来攻成皋。英布得了斥候探报,知纪信被焚死,楚军正集结欲来攻,吓得三魂出窍。他既无胆量、亦无颜面再见旧主,更不愿做纪信第二,便打开南门,率城内数千汉军向南逃去,但求离项羽越远越好。
再说那刘邦一行千里驰驱,回到栎阳,自有萧何打点好一切。刘邦果不背前诺,当即下令征发关中丁壮,旬日便集结起十万新军,席不暇暖,即欲誓师开赴函谷关,援救荥阳。
张良、陈平见此,皆面有忧色,陈平劝谏道:“如此频繁征战,关中百姓不得休息,将何以堪?”
刘邦便道:“与项王缠斗,须无日无之。楚军千里远征,人困马乏,甚于我数倍。我若劳顿,彼辈便更不堪。旷日持久,必有胜负。”遂不听劝谏。
这日刘邦在栎阳宫中,正与陈平议事,忽闻新晋谒者仆射随何来报,有儒者辕生求见,欲就伐楚之事建言。
刘邦忽地想起郦食其之迂腐,便拂袖道:“不见!听儒者之言,不如闲听蛙鸣。”
随何便赔小心道:“那辕生亦料到大王不愿见,已有言在先。”
“嗯?他如何说?”
“那位辕生道:‘汉王若拒见,则明年此时,关中定是处处可闻楚语了。’”
刘邦不觉怔住,继而哈哈大笑:“又是个狂徒!好吧,唤他进来便是。”
那辕生上得殿来,却见是一位白衣秀士,倜傥飘逸,颇有美髯客之风。刘邦见了,不敢轻慢,连忙赐座,即和颜悦色问道:“先生何以教我?”
“关中征丁,直闹得鸡飞狗跳,大王真是要往援荥阳吗?”
“正是。荥阳为我争天下之关要,不能轻失。”
“往日渡河东去十万军,皆善战之兵,日前回来了多少?”
刘邦脸一红,竟不能答,稍缓才问道:“先生之意是……”
那辕生即道:“以老练之师,尚不能与项王敌,何况新征之农家子?”
刘邦闻此数语,知是高人,遂敛容正襟,拱了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辕生便道:“以在下观之,大王视项王为天下唯一对手,项王亦复如是。然两强相遇,大王可是项王对手?”
“不如。”
“那么大王有何依凭,与项王恶斗?”
“楚军劳师远征,必有敝时,寡人就是要拖垮他。”
辕生便哈哈大笑道:“每战必败,如何拖得垮人家?”
刘邦脸色当下就是一沉。连陈平也觉此言甚唐突,担心刘邦发怒,颇感惶悚。但辕生全不以为意,继续侃侃而谈:“荀子曰:‘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汉家往日用兵方略,我看就是中心不定,混沌不清。在下斗胆献上一策,请大王思之:欲保荥阳,必先弃之,此次新军万勿直赴荥阳,可出武关,南下至宛、叶一带,大张旗鼓作势。那项王必舍荥阳、成皋来攻。汉军则于宛城高筑垒、深挖堑,与之相持。兼之有韩信、张耳在赵,彭越在梁,随时可袭扰彭城。届时,楚便是四面皆敌,左支右绌,首尾不能相顾,假以时日,必师老兵疲,有隙可乘。此计虽朴拙不文,然远胜于大王欲驱羔羊入狼群耳!”
刘邦听出了其中奥妙,猛一击掌,喜道:“先生真神人也。”
辕生谢道:“姑妄言之。请大王勿怪罪。”
“哪里话!如此良策,寡人将如何酬谢才好?”
“在下乃是看不得项王跋扈,故而愿助汉家速胜,致苍生早得安宁。若在下有意助项王,必指点他沿河向西突进,踏破关中,重演灭秦故事。关中一失,则大王顷刻间便翻作盗跖,只能四方为流寇了。”见刘邦面露惊异,辕生便又笑道,“大王放心,我若不向项王建言,则世间便更无一人可为他谋划。哈哈!”
刘邦又惊又喜,郑重起身作了个揖道:“先生高才,何不就此投我汉家,以为股肱?”
那辕生也慌忙起来,回礼道:“大王若肯纳谏,便也不负在下一番胡思乱想。然高就之事,就不必提了。先朝始皇帝时,我等一众结拜兄弟,相约在咸阳兰池谋刺。事败,众人皆死,唯在下一人脱逃。苟活至今日,能目睹秦亡汉兴,已属幸事。至于做官当差的事,则不敢再想了,容在下告辞。”
刘邦听得瞠目,扭头对陈平道:“陈平兄,汉家若有一二此等谋臣,你我何至于每每亡命?”
辕生辞别时,刘邦特地询问他家居何处,原来是住在城内赭衣巷。次日,刘邦便遣陈平送去米粮致谢。并嘱陈平:若能劝得辕生入彀,那就更好。
岂知陈平驱车到了赭衣巷一看,此地在秦末时便已成废墟,迄今未能恢复,连农家也无一户,唯有荒冢三五,枣林寂寂。陈平下得车来,登废墟而望,怅然良久,只得怏怏回去复命。
刘邦闻听,亦是愕然,知是遇到了世间大隐。便又将那辕生之策,与张良、陈平、萧何等人反复计议,觉无甚疏漏,便决意依计而行。遣密使分头至韩信、刘贾、卢绾、彭越处,令其多多出动,不要教楚地有一刻安宁。
数日间,又接连得关外急报,知纪信被焚、魏王豹被诛杀,刘邦在悲伤之余,又有窃喜,忙教随何召来魏王遗孀薄姬问话。
那薄姬此时正为魏王豹服丧,一身缟素,却更显分外明艳。刘邦强做悲戚状,安抚了几句,便道:“魏王殉国,自是哀荣,然人死不能复生,夫人今后可有何打算?”
薄姬一时茫然,只道:“臣妾心乱如麻,唯望大王庇佑,保魏氏一脉不绝,便是至福,更能作何想?”
刘邦便屏退左右,仅留随何在侧,对那薄姬道:“夫人德色俱佳,如此寡居,岂非有悖天理。今既然托庇于汉家,汉家自不负夫人。不如就搬到寡人宫中来住,则饮食起居,均不至于寂寞。”
薄姬哀思满腹,竟不能即刻领会,犹豫着不肯作答。
随何忙提醒道:“薄夫人素为大王所重,今有此上佳之归宿,何不谢恩?”
薄姬这才恍然大悟,沉吟片刻,知是别无选择,便叹了一口气:“臣妾遵大王之命就是,然须善待亡夫遗脉才好。”
刘邦便大喜道:“这个好说!魏王宫虽撤销,但一应供给不减,夫人从此可不必再挂虑。此事交由随何去办,必天衣无缝。薄夫人今日便请留下,不必再回府了,稍后与戚夫人相见,彼此认作姊妹。”
那薄姬命运否极泰来,心中也是暗喜,但又不便流露,百感交集,竟流出眼泪来。
安排好薄姬的名分与起居,刘邦喜不自禁,对随何道:“这薄夫人岂止是容色好,卜者说她日后将‘母仪天下’,这说的便是帮夫运了。”
随何道:“夫唱妇随,自古已然。小臣以为,薄夫人得以归顺,乃是天意。然大王亦不要忘了纪信将军。”
一句话,说到了刘邦的痛处,满面的喜色不由便收敛了许多。
经过辕生的点拨,刘邦对天下大势之见,忽然就变得澄明了。原先张良计谋,将天下分为三四,与英雄共之。此计,固然成就了对楚之包围,然自家数度率军与项王大战,皆不能敌,乃是过于迂腐了。楚之能战者,唯项王一支劲旅,既四面围之,便要驱使他南北奔波,穷于应付,方能迫得这匹良驹疲累而死,否则汉家将永世望洋兴叹。
刘邦于是将灌婴及其所部从京索召回,命他速率郎中骑赴赵地,归于韩信麾下。从赵地时时袭扰楚之粮道,与彭越相呼应,将楚之后方搅他个天翻地覆。
灌婴遵命,在栎阳将员额、马匹补齐,便来请命开拔。临行,刘邦命灌婴转告韩信,要从速练兵,尽早伐齐。又对灌婴嘱道:“韩信、张耳练兵,实是一团混沌,何日能练好使用,全无消息。你灌婴决不可学韩信迟缓,马军不可歇息,务必日日越境击敌。”
灌婴领命而退。当日,便披一袭白袍,跨一匹白马,如天将下凡,率大队悄无声息奔临晋关而去了。
刘邦这里筹足军粮后,也不想多做耽搁,即下令再次亲征。那戚姬见宫中不明不白多了个“薄夫人”,心头不快,便执意要随军出征。
刘邦摇头道:“楚军势大,寡人这一命,还是纪信以死方才换得,女人家哪里受得了?此去宛叶仍有凶险,夫人万勿冒失。后宫事宜,唯你为大,如何就不能安下心来?今后可向薄夫人多多请教,来日天下,有得你坐。比起那戚家庄的乡下营生,夫人还有何不满足?”
这一说,戚姬知君王恩宠无人可动摇,便打消了随军之念。嫣然一笑,自去与薄姬周旋了。
五月上旬,刘邦将一切铺排妥停,便亲率十万新军,不事声张地出了武关。几日后,大军开至宛、叶一带,分头占据了要津,即筑墙挖沟,将各城池加固得铁打的一般。城内军粮,堆积如山,吃上一年也无告罄之忧。军卒们又从四乡里征得千头黄牛,赶入宛城饲养,一旦缺粮,便可杀牛。
这日,刘邦立于宛城城头,正督促将士加高城墙,忽见天际有一彪人马驰来,恍如魅影。众军正惊疑间,有眼尖的瞭卒便喊道:“是黑旗,乃我汉家军!”
待到队伍奔至城下,刘邦这才看清,原是英布带着成皋守军来到。
在大帐内,君臣坐到一处,都倍感亲切。见英布神情颇为惊异,刘邦便笑:“英布兄,别来无恙乎?尚未谢你那晚的一钵热粥呢。”
英布便道:“原以为大王此去,没有三年不会出关,哪想到半月后即在宛城相见。昨夜臣接到探报,说大王队伍竟然近在咫尺,直疑是在做梦!”
“你出成皋,如何不向西逃?”
“臣原系楚将,受命在身,不得自主。那项王疑神疑鬼,要坑杀二十万降卒,偏偏就派了我的差。这脏手的差事做下来,我哪里还敢去关中?秦人怕是要连我骨头都一口吞了!我看这宛叶一带,亦颇为富庶,原想就在此地游击。”
刘邦哈哈大笑道:“英布兄,这笔账你若不提起,寡人倒还忘了。作孽呀,在他项家为奴,有甚么好处?今日委屈了你,权且就做个游击将军吧,拨与你五千人马,北上袭扰项王。倏忽而东,倏忽而西,只不要被他困住便是。”
“此乃何意?”
“有大用。切记,还要打出我汉王旗号。到一处,便告知一处:汉王拥兵宛城,不日即解荥阳之围。”
“不妥不妥!万一招惹来项王,又万难脱身了!”
刘邦大笑道:“若兄能招惹来项王,便是大功一桩。这宛城,现下兵多粮足,我就是要引项王上钩,教他在荥阳、宛城间徒劳往返。”
“哦,原来如此。明白了。”英布原系悍贼,战法上一点即透。当下大喜,便领了虎符,点起五千新军,打起旗帜浩浩荡荡走了。
此后的一切事态,便全如辕生所料。成皋以南楚军,遭了英布数次偷袭,都盛传汉王就在宛城,大军如云。项羽闻之,半信半疑,派出了斥候,扮作行商、贩夫,混进宛城去探听。
那宛城原是僻地,近日忽然成了外来商贩云集之地,有里正、乡老起疑,纷纷向汉王禀报。刘邦听了,心里暗笑,也不追查。不数日之后,项羽果然上钩,留下少数部伍继续围困荥阳,自己领了大军前来与刘邦决战。
那荥阳守军,人疲马乏,眼见得挺不了三五日了,忽见楚军大部撤围,都疑是做梦。半日工夫,又盛传汉王已兵至宛城,士气便大振,防守更是密不透风。
那楚军大队向南疾行,来到宛城城下,见城防严密,远甚于荥阳。城外堑壕,有水深没顶,堑壕后密密麻麻鹿砦,宛如枪戟。这般防守,如何破得?军卒们面面相觑,都在心底叫苦。
围城之初,汉军只是闭门不战。项羽带着一干文武来搦战,见城头并无兵马,唯有汉王大纛静静低垂,便高叫让那汉王出来答话。
此时城上有一将跃然而起,乃是夏侯婴。夏侯婴向城下深深一揖道:“汉太仆夏侯婴,这厢有礼了,见过项王,见过各位故人!汉王连日身体不适,正在洗脚,不宜上城,有何事末将可代为转达。”
项羽便骂道:“刘邦老儿多次脱逃,想必你便是第一功臣了!然封王封侯,亦不过一介马夫,有何颜面在此搭话?去叫那老匹夫出来。”
夏侯婴却也不恼,又一揖道:“项王劳师千里,肝火正旺,待消了火,再与我家大王会话不迟。臣夏侯婴,恕不奉陪了。”说罢,将身一矮,便不再露面了。
楚军又叫骂了两天,城上却连鬼影也不见一个,只得硬着头皮攻城,以肉身填向那深沟鹿砦。守城的关中新军,此时忽地全都冒出头来,个个如初生之犊,奋力还击。楚军虽然善战,但已在荥阳蹉跎日久,面对此坚城,一经接战便露出疲态来。
如此箭矢交加,相持了数日,项羽便觉事情不妙。分兵两处之后,两处皆是坚城,攻势显见得日渐乏力。本欲速战速决,将刘邦尽快逐回关中,以重兵扼住函谷关,便可保天下太平。然看今日之势,战事势必要拖延下来,只可怜了那些运粮老卒,千里跋涉,处处要提防卢绾、彭越袭扰。万一粮道阻断,十万楚军陷足于敌国,不溃散才怪。
项羽如此想来,便觉异常焦躁,每日总要把那项伯骂上几遍。这日,他唤了最得力的悍将龙且来,当面交代:“攻城之事,由你总领,哪怕日损三千,也须五日内攻破宛城。楚汉之争,决于此一战,成败都将唯你是问。”
那龙且血涌头顶,吼了一声:“遵命!看末将的吧。”回头便招募敢死队去了。
却不料,未等龙且将人马调集好,彭城那边,便有急报接二连三飞递而至。原是彭越在梁地又不安分,与汉军相呼应,屡屡南下,专事袭扰楚军粮道。
楚之粮秣须千里输运,络绎于途,路上防不胜防,每批都有二三成被那彭越军掠了去。留守后方的柱国[60]项佗与虞子期、项声等将,引兵清剿了几回,均不见效。每逢楚军杀至,彭越军便呼啸而去,隐于大泽之中,不见踪影。虞子期勒兵泽畔,望着茫茫白水,唯有恨恨。
近来,刘邦大军东出武关,汉家声势复壮,彭越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竟然引军南渡睢水,大张旗鼓进击下邳。楚将项声、薛公领军出城与之交战,竟然大败。薛公阵亡,项声领残军困守下邳,几不可保。
看罢项佗的求援信,项羽知不可再顿兵于此了。下邳在彭城之东仅百余里,若下邳有失,彭城亦必不保。当下之势,若不回军救下邳,则后方必将溃乱。彭越的四五万水贼,如在彭城得了手,那粮秣也将断绝,西征之十万楚军,必变作饿鬼无疑。
项羽便与项伯商议,目下荥阳、宛城都难以速克,顿兵在此,几同待死。唯有回军扫清彭越,稳住后方,方为上策。议罢,项羽便下令,全军拔营起寨,衔枚疾走,直奔下邳而去。大军路过成皋时,在城内留下三千余人,派了终公留守,嘱其小心应敌,待大军平定了后方,自有人来接应。
楚之十万大军,一夜间便如潮水般退去,宛城汉军见了,无不兴奋。刘邦探得楚军已远,当即开了城门率军冲出,直扑成皋而去。
那成皋区区三千楚军,本已孤悬敌后,安危堪忧。然平日傲慢惯了,仍如十万大军就在身后一般,见汉军前锋来夺城,都纷纷请战。那终公此前从未有过败绩,头脑便一热,竟然开门出城,于旷野之上列起了堂堂之阵。
樊哙所部前锋,立时与楚军厮杀成一团。正值难解难分之际,后面汉王又率大军杀至,漫山遍野皆扬起黑旗。楚军未料汉军竟又纠集起十万之众,都不由气短,连忙奔回城内,拉起吊桥,将城门紧闭。
那城内百姓久为汉家臣民,心已所属,闻汉王领兵重归,都奔走相告,一时便在城内鼓噪起来。有冒失者拿了棍棒,呼喝过市,与守城楚军相杀起来。
汉军见有内应,都一齐欢呼奔涌,将那成皋团团围住,稍一发力,便一鼓而下。残余楚军眼见无望,只得打开了东门,四散而逃。那终公被溃兵裹挟,竟也不知所终。
自此,三河一带重归汉家。极目千里,再也无一面楚军旗帜了。日前,荥阳军民见楚军全体退去,便已是喜极而泣;今又闻汉王领兵收复了成皋,更是满城欢声雷动。
刘邦入城之后,驻守敖仓的曹参、周勃,原正惴惴不安,闻之不由大喜,遣了校尉来通报敖仓无事。远袭江淮的卢绾、刘贾,闻三河大局已定,也引军归来会合。汉家声势,为之大壮。黄河两岸的阔野间,处处可窥见汉旗隐约。
楚汉在荥阳相持,算来已有整一年,强弱之势,转瞬就倾覆了过来。刘邦心内也是狂喜,遂与陈平商议,要将那戚、薄两位夫人接来成皋。
陈平闻言,色为之变,疾言万万不可:“项王用兵之诡异,臣等万不能料;韩信或能料,然其又不在大王之侧。万一有变,两位夫人如何走得脱?”
刘邦想想此话有道理,也就作罢,对陈平笑道:“项王虽勇,然已在我笼中。那辕生所言,是上天为寡人开眼。楚军此去救下邳,回程便是千里。如此往返几回,足以拖得他皮包骨头了。”
当下他便唤来随何,吩咐道:“军中乏味,去本地找几位女优来,须得容色好的。那项王害我终日惶惶,紧绷了一年,眼下终可稍缓了。”
项羽率楚大军千里疾进,半月之后,便望见了彭城。大军自入楚境后,一路可见彭越军骚扰痕迹。那彭越部下,无非是些水贼、愚氓、兵痞者流,最擅烧杀破袭。还有些贫户子弟也裹挟其中,连兵器也不拿,只跟在大队之后劫掠。
楚士卒见那粮道附近,村村残破,自是心生痛恨,骂不绝口。那庄户人家见大军返回,竟如久霾见日一般,奔走相告,以为终于得救。项羽见士气可用,军至彭城时,索性连城门也不进,只唤出项佗、虞子期等稍事商议,便疾风怒卷般朝那下邳杀去了。
进至下邳附近,果然见彭越军在围城,正鼓噪纷纷。项羽大喝一声:“彭越贼子,快来受死吧!”当下连阵势也不布一个,便挥军掩杀过去。
那彭越军见远处尘头蔽天,知是项羽杀回了,军中忽地就是一声呼哨,众兵卒掉转头来,似要布阵迎击。楚军正欲冲过来砍杀,却又闻一声呼哨破空而起,但见那彭越黑布抹额,满脸虬髯,登车高呼:“阿爷不陪了!”便挥刀将自己的大纛砍倒。彭越众军望见,全队扭头便跑。
项羽急驱大军追赶,四野里的人马,如百股赤潮奔泻,煞是壮观。彭越军则一路溃逃,将那金银财宝散落一地。两日之内,就全数逃出楚境去了。但楚军毕竟是未得好好歇息,不似那彭越军吃饱喝足,竟眼睁睁看着前面一群乱兵,就是追之不及。
至六月初,楚境以北,彭越军便连个影子也找不见了。项羽派出哨探,回报说大约都遁去巨野泽上了,实难搜寻。项羽便不再进击,在薛城将大军驻下,召集项伯、龙且、季布、钟离眜等商议。
项羽对众人道:“日前斥候来报,我军离河东仅数日,成皋便告陷落,终公怕也是战殁了。当下局势,如何是好?”
项伯就叹道:“如此奔波,士卒疲累已极,不如就在阳夏、扶沟一带屯兵,以阻汉军东来便可。”
龙且怒道:“该龟缩不出的,是他汉刘邦。我堂堂大楚雄师,如何能龟缩在阳夏?”
项羽便笑道:“龙且将军好胆略!寡人连日思之,方知是又中了刘邦老儿诡计。那彭越贼军,分明是调虎离山,扰乱我后方,令我不得进占荥阳。荥阳,乃争夺天下之要窍,占得荥阳,成皋便不在话下。两城若能归我,则汉军只能龟缩于函谷关以西,再不能为害。”
项伯一惊:“大王又要回去夺荥阳?”
项羽道:“不错!此次必得。”
钟离眜便摇头道:“荥阳一城,已拖住我军年余,寸步难进。今日再夺,又谈何容易?”
项伯亦随声附和:“兵法所言‘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是为大智也。往攻荥阳,不若固守阳夏,以不动而制其动,也令他汉军劳师往返,我则坐收其利。”
项羽便拍案而起,虬髯贲张,怒道:“叔父不如直说我大愚便是!然则,依小侄看来,你那兵法,全是读进了狗肚子里面。孙子亦有言:‘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我军不擅攻坚,故往日顿兵于荥阳之野,年余而无功。然我军亦有长处,便是极善奔袭。今汉军见我全退,必不设防,我千里奔袭荥阳,不难重演一回彭城故事。”
众将闻言,皆议论纷纷。季布拊掌赞道:“大王此计甚好。‘攻其所不守’,正是兵法精髓。”
见众人似无异议,项羽便一撩衣襟,一只脚踏上几案,高声道:“我固然愚,但与刘邦斗了三年,愚人亦能开窍!奔袭取胜,全在于诡秘,今大军西行,牵动甚多,难免不走漏风声。故我军一路西行,凡路上所遇商旅、贩夫,一律以汉军斥候论处,就地斩杀,不留活口。待我军进至荥阳城下,只恐他酣梦还未醒呢!”
龙且等一众将领听了,都击节叫好,纷纷拔剑请命。
项伯迟疑道:“士卒过家门而不能入,恐心生怨望。”
项羽一笑:“叔父有三寸不烂之舌,便劳你去各营晓谕一番吧。今日跑断腿,明日才得享不尽的荣华。寡人今日就悬赏:能斩刘邦者,封侯;生擒刘邦者,封王!”
果然,楚军依项羽之计,千里奔行至荥阳城下,那汉军全无察觉。入夜,前锋季布、钟离眜所部,选了矫健劲卒数十,每个由三五人用长竿顶起,从城下直推至城头。半夜里,那枞公与守卒正在城上酣睡,猛可便听得西门楼上一阵鼓噪,仓皇中起身去寻军械,已经迟了。数十楚卒登上城来,砍瓜切菜般地杀散守军,开了城门,楚军大队便一拥而入。
那周苛在大帐被左右唤醒,满城已是一片喊杀声了。城内汉军,一月不闻楚军动静,先前的防备早已松懈,此时完全无力招架,只顾分头逃命。楚军赶杀至天明,已将城内渐次肃清。那周苛、枞公与韩王信,各率亲兵战至最后,均力竭被俘。
平旦之后,楚军在城外扎下大营。龙且便来项羽帐中,喜滋滋道:“果不出大王妙算,今朝荥阳得手,何其速也!士卒们辛劳半月,今日就屠城如何?”
项羽连忙摆手:“爱卿,此令万不能下!荥阳为我西进之根基。得荥阳,便是得了天下,日后须好好经营,你若屠了,河东民心如何能安?我之根基,又如何能固?坑秦卒而失关中的事,寡人再不能做了。”
龙且想想,也觉冒失:“俺龙且,想不到那许多,那便罢了。今刘邦那老贼,就在成皋,我领军去擒他如何?”
“休得急躁,士卒尚未朝食,待朝食过后也不迟。刘邦惯于患得患失,我军未动,他是不会跑的。荥阳城这里,为我万年根基,切勿疏忽。你且去知会各里正、乡老,务必安抚好百姓,矫正人心,肃清奸谍。令尔等明白,天下从此姓项了。”
龙且刚领命而退,辕门外,便有一阵嘈杂声传来。原是季布、钟离眜清剿残敌已毕,将那周苛、枞公与韩王信押来了大帐。项伯闻讯,亦急忙赶来,欲对三人劝降。
项羽闻报大喜,遂升帐坐好,命人先提周苛进来问话。
那周苛样子甚是狼狈,战袍撕裂,兜鍪亦无,被五花大绑押至帐前。两侧有军卒持刀,一迭声地喝令他跪下。
周苛睨视项王一眼,昂首道:“生平只跪汉王,不知还有他人!”
众军卒便齐声呵斥。项羽倒是不恼,摆摆手,令军卒为周苛松了绑,温言相劝道:“将军守荥阳,经年不破,堪称当世奇才,项某早便有倾慕之意。今见将军,果然人杰。”
周苛冷笑一声:“此等赞誉,还不如詈骂受用。我周某不才,大意失了荥阳,唯有愧对汉王了。”
“以将军之才,为汉王所用,实为误投,不如降顺了楚营,重开天地。”
“汉王于我,如父如兄。自泗水亭起,周某便从汉王左右。尔等下邳恶少,彼时尚不知在何处嬉耍呢,有何资格来劝降?”
“哈哈,将军举义资历,项某亦极佩服。若肯降顺,我将封你为上将军,食邑三万户。如何?”
周苛仰天大笑:“我周某,身为大汉‘三公’,荣宠无比。今日死国。死便死了,岂是尔等僭伪的万户侯可以打动的?”
项伯颇为周苛惋惜,此时见他固执,便急急插言道:“楚汉相争,强弱分明,来日天下属谁,已无疑义。将军还是要识时务。”
周苛瞥了项伯一眼,斥道:“尔等江下土豪,岂是汉王敌手?时至今日,四面众叛亲离,楚亡指日可待,尔等不降,倒要我降吗?”
项羽闻言,勃然变色,喝道:“愚人要死,你活他不得!来人,备鼎镬,烹了这痴狂之徒!”
众军卒闻令,便在帐前架起了鼎镬,将那干柴烧得噼啪作响。满营军士都来围观,内心又喜又怕,竟是鸦雀无声。那周苛,端的是好汉一条,自顾负手望天,绝无惧意。
项伯看得心惊,脸色惨白,只得摇头叹息。
待镬中油滚汤热,项羽便挥了挥手,众军士一拥而上,褫去周苛战袍,将他高高举起,扔进那镬中去了。
结果了周苛,项羽又命将枞公提来,问道:“周苛已烹,你又如何?”
枞公亦是忠勇之士,昂然答道:“忝为同僚,只愧死在周将军之后,岂有他哉?”
项羽微微一笑:“死到临头,尚念同袍之谊?也算是好汉了,便容你留下尸骨吧。来人,推出去斩了!”
军卒将枞公推出辕门行刑,接着又将韩王信拖入。项羽便厉声喝道:“韩王,哼哼!前面两个,一烹一斩,你又如何?”
那项伯与韩王信也算是故交,见韩王信已汗流满面,便不住地朝他递眼色。
韩王信答道:“命即如此,夫复何言?”
项羽便又道:“十八路诸侯,倒是你这汉家的韩王,寡人还不认得。如何?若降了,寡人便认你这韩王。”
见韩王信迟疑,项伯连忙劝道:“人非蝼蚁,何必枉死?投了楚营,莫非就辱没你韩王了吗?”
韩王信望了望帐前鼎镬,叹了一声:“某愿降。”
项羽、项伯便同时露出喜色。项羽起身道:“这便对了嘛!左右,为韩王松绑。你看,殷王、赵王、代王、魏王,跟随沛县老贼走的诸侯,哪个能善终?”
韩王信整了整衣冠,伏地拜谢。项伯便一把拉上他,到营内安顿去了。
待朝食过后,楚军酒足饭饱,便知即刻就要攻成皋了,各营都在厉兵秣马。龙且又来项王帐中嚷道:“如何,该去取成皋了吧?莫教那老贼又跑了。”
项羽却道:“儿郎们厮杀了一夜,都倦了。去传令各营,睡觉!”
“睡觉?”龙且登时目瞪口呆。
“勿再多问了!偃旗息鼓,不得喧哗,至日暮方可走动。”
龙且全不知项王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咕噜了几句,便没好气地传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