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背水之战惊太行

翌日,刘邦带着众将与戚姬,辞别戚太公,便趁着晨雾未散,向南急趋下邑。途中,忽见斜刺里有一彪人马赶了过来,隐隐可闻大声呼喝:“汉王慢行!”

刘邦几日来已成惊弓之鸟,忙抓住夏侯婴腰带问:“为何如此奔逃,仍甩不脱楚军?”

夏侯婴也是一惊,回首望了望,忽而一笑:“是韩王旗帜,莫非张良赶过来了?”

刘邦引颈翘望,见为首一白袍书生骑在马上,果然是张良,便急令停车等候。张良策马趋近,跳下马来刚要跪拜,刘邦便朝他伸过手去:“子房兄,甚么时候了,还要多礼?赶快上车来。”

待张良上得车来,刘邦紧挽住他手,忍不住泣下道:“寡人不听卿之言,致使有今日之辱!”

张良忙安慰道:“臣闻彭城兵败,恐大王有失,急率部前来接应,一路皆闻败报,不胜惶恐。知下邑所聚汉军甚多,疑大王在此,不意途中竟然相见,岂非天意乎?今我军虽败,然所幸三河尚未动摇,大王请速往下邑,聚拢残兵,再作打算。”

话毕,两下便合兵一处,继续南下。这日,终于望见下邑城外的汉营了,众人欢呼一声,便疾驰抵近。卫卒见是汉王一行驾到,又惊又喜,连忙开门迎入。

见驻守汉军旗帜整齐,军容甚壮,刘邦这才放下心来,以手拊膺道:“驰驱数日,几欲累成一摊泥了,今日总算归家。”

那下邑营中,几日来已有曹参、郦食其等人奔逃而来,此时闻报大喜,忙拥出大帐来迎。吕泽当先伏地跪拜,恭请汉王更衣沐浴。

刘邦摆摆手道:“大事尚未议,此等小事急甚么?”遂跳下车来,招呼随从都下马,解下鞍鞯来,令众臣围坐成一圈议事。

众人不明何事竟如此之急,只得都坐下。刘邦蹲踞于鞍鞯之上,对众人道:“项王勇猛,我刘季万不能敌,彭城之败,非为偶然。这一路上,寡人已想好,愿将关东之地让与他人,与天下豪雄共击项王。但不知天下谁个能与我共济大事?”

夏侯婴纳闷道:“如此,退回关中即可,何必与豪雄共分天下?”

陈平便一笑,插言道:“那项王不死,我汉家何以安身?”

刘邦即颔首道:“不错!且睢水之败,乃寡人平生之奇耻大辱,为报此仇,关东又算得甚么?”

夏侯婴便怏怏道:“如此,微臣便没有话说。”

张良想了片刻,问道:“大王可是想好了?”

“为灭项王,在所不惜。今吾意已决,子房兄也不必多言了。”

“既如此,也罢。依臣之见,九江王英布,乃楚之枭将,近来与项王有隙,项王东征齐地,天下都知唯英布按兵不动,此即为可用之人。另有彭越在梁地,曾与田荣相约反楚,也是一个能分天下的枭雄。此二人,可以急用。再有一人,便是韩信。汉王手下大将数百,唯韩信可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大王果欲让出关东之地,可让与他三人。如此,四方同心戮力,楚即可破也。”

刘邦听了,思忖少顷,便一拍膝盖赞道:“子房兄高见!与我共天下者,无他,唯此三人也。”但想想又愁闷起来,“彭越与项王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为我所用;韩信为我大将军,也自不待言。此二人,寡人可招之即来,然英布那厮,乃项王的股肱之臣,何人能说动他背楚呢?”

众人一时便都缄默。

刘邦转头问郦食其道:“狂夫子,君能否?”

郦食其摇头道:“臣与英布旧日无私,无从置喙。且此公桀骜不驯,素受项王恩宠,恐不易说服。”

刘邦便焦躁道:“甚么汉家?文武数百,竟没有一个能当大事的!”

此时侍立在旁的随何道:“小臣愿为大王效劳。”

刘邦回头望望,笑了笑,便又叱道:“军国大事,开不得玩笑!”

“小臣绝无戏言。小臣籍贯六邑,与九江王算是有些渊源,愿前往六邑去劝降,如不成,不过是舍却小臣一颗头颅;若成功,则可为大王建百世之功。”

“当真?……好,你既然有胆量,就带吕泽麾下二十人前往。见机行事就好,成或不成,务要保住头颅回来。”

“小臣随大王日久,如何劝说诸侯,听也听会了。”

刘邦便大笑:“好个随何,有长进!彭越那里,也由你在中涓指派一人前往劝说。先筹办去吧,稍后择日出发。”

随何领命,便自去提点布置了。

刘邦这才将车上的戚姬唤下来,引见给营中诸人,众将略感惊异,都起立施礼。刘邦一笑,对吕泽道:“大事议毕,可以洗洗澡了吧?”

如此在下邑大营歇了几日,果如陈平所料,失散的汉军残部闻汉王在下邑,都陆续来归。连日来,已有周勃、灌婴等历尽千辛万苦,先后归来。刘邦与众将相见,都恍如死后复生,执手涕泣不已。

经询问,刘邦方知:有几路诸侯在溃败之后,已叛汉归楚。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趁乱脱逃,投奔了楚营。代王陈馀携赵王歇引兵回赵,发觉刘邦竟然以假张耳的头颅哄人,一气之下也叛了汉。汉营除殷王司马卬战死之外,尚余魏王豹、河南王申阳、韩王信三人,仍追随左右。

众将谈及诸侯王叛去,都切齿痛恨。刘邦历经了生死之变,倒是豁达了许多,挥了挥手道:“寡人大败,不能保人家性命,跑就跑了吧,无须理会。且将这笔账记下,落井下石者,总不得好死。”遂教人厚赏了魏王豹与河南王申阳,以安其心。

这一日又有王陵归来,进帐便伏地大哭:“前日得报,太公与嫂夫人、审食其外出避难,均在乱中被楚军掳去,留作人质矣!”

刘邦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才道:“兄休要悲伤,令堂昔日在楚,为汉家舍生取义,此仇亦是我刘季之仇,来日必报。今家父等又被项王所拘,谅他还不敢加害。纵是项王横暴,那项伯、范增亦须顾忌天下非议,必不会杀家父,此事容徐图之。”

此后旬日间,刘邦在下邑收拢败军,堪堪又得了五万兵马,声势复壮。连那博士叔孙通,也蓬头跣足,率百余弟子徒步寻踪而来。显见得天下归心,一如既往。刘邦便与张良、陈平商议,如何收拾残局。

张良道:“我军新败,项王必不会罢手,不知何时还会遣马军来袭。此地离彭城太近,似可后移,以为防范。”

陈平亦道:“子房兄所言极是,成败不在一城一地。楚军势大,我军须避其锋芒,应寻得一座大城固守,暂且与项王中分天下,容后再说。”

刘邦也深以为然,便率军退至砀县,在砀县又得樊哙引军来归,汉军这才士气稍振。因有彭城轻敌的前车之鉴,刘邦还是不敢大意,又引军退至虞城,方才止步。遂吩咐随何,速往六邑说服英布叛楚。另刘邦早在举义之时,便曾与彭越联手,合兵会攻昌邑,两人交谊甚厚。此时,刘邦知这位老友可以救急,便又急忙派人与彭越联结,命他袭击楚后方粮道。

看看已布置妥帖,刘邦这才引军退至荥阳城内,征发民夫加固城池,准备固守此城,与楚相抗。

进了荥阳城后不久,韩信也从洛阳领军来会合。从彭城败退下来的众汉军,望见“大将军”旗幡,都欢呼雀跃,士气为之大振。刘邦见之,更加信服张良所言“与之共天下者,唯三人也”之论,以为是千金不换之谋。

刘邦与韩信在城内行宫相见,想起当初拜将时的倾谈,都不胜感慨。刘邦道:“将军来此,寡人便放心了。一次战败,终身胆怯,我日日唯恐楚军又来。”

韩信道:“项王素好名,又轻慢天下豪杰。此次大胜,必沾沾自喜,以为汉家脊梁从此折断,因此断不会全力来攻,大王可无虑。”

刘邦满面愧色道:“寡人不纳忠言,自觉统军之才堪比将军,终致睢水受辱。唉,休提了,几乎丧命!”

“大王亦不必自责,强弱互易,乃兵家常事。我汉家平定三秦之后,便是有十个项王,也奈何不得我了。今我军据有关中,根深蒂固,虽彭城得而复失,但终究二分天下居其一。他项王即便浑身是胆,也不过一员猛将而已,东冲西杀,浪得虚名,岂如我汉家得地利、获民心?日后我汉家方略,就是与他缠斗,十年八载,终可见个分晓。”

“好好!将军今后,不可再退避不前了,要与寡人共进退,且需独当一面,为我分担。”

“微臣所有名位,皆大王赐予,当舍命以报君恩。凡有征讨攻伐的事,大王尽管驱遣。”

刘邦大喜,遂拉起韩信的衣袖:“将军,你随我来看。”

两人便相偕登上荥阳城头,刘邦指着远处尘头道:“那便是楚之马军斥候在耀武。此次彭城之败,就败在我无马军。那楚军几万骑士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着实是吓破了寡人的胆。”

韩信便哈哈大笑道:“大王,楚军多为江淮之人,哪里会有甚么精锐马军?天下骑士之勇、战马之良,当首推关中。我汉军素无马军,唯有傅宽将军带了千把骑士,当然吃亏。今可挑选原秦军骑士五千名,编成我汉家马军。有此一军,便可驰骋山东而无敌。”

刘邦双目大睁,炯炯有光:“果真?军中有何人善骑射,可做我马军统领?”

“李必、骆甲,此二人可当此任。”

“哦?这二人是何等来历?”

“皆为秦地重泉人,系原秦军骑将,投我汉军已有些时日了,我为治粟都尉时便与之相熟。两人皆精熟骑射,长于治军。有此二人,不出旬日,我汉家便可有天下头等马军。”

“甚好!莫非此为天助?寡人便拜二人为骑将,统领马军。”

韩信一时却沉吟起来:“……亦有不妥。此二人本是秦降将,骤为我军骑将,恐众军不服。请大王另派一员大将为主,此二人为辅,事则可成。”

刘邦便笑将起来:“当初拜韩兄你为大将军,不亦为破格?”

韩信微微一笑,只道:“今日事急矣,不可有万一之疏漏。”

“我看众将之中,唯灌婴年少勇武,寡人加他为中大夫,统领马军,以为主将;李必、骆甲为左右校尉,以为副将。你看如何?”

“大王圣明,如此便可无虑了。我汉家马军如练成,可纵横千里,直捣楚地之腹心,断其粮道,乱其后方,日后大有可施展之处。”

“此正为寡人之意!自今日始,马军即为我军之中坚,配属大将军统辖。此外,也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好名号,不如就叫‘郎中骑’,以示笼络。”

“好名字!郎中,宫府之侍卫也。如此,骑士们当更加用命。”

刘邦遂仰天大笑道:“文有张良,武有韩信,我汉家还愁何事不成?”

韩信连忙一躬谢道:“韩信不才,哪里能与国师并论?”

“好,此事你即去办吧。”说罢,又解下汉王剑授予韩信,“此剑,还是由将军你佩戴,寡人佩之,恐不祥。此后荥阳一带防务,尽由你统管。即便是这天下,也由你与寡人共享。”

韩信慌忙伏拜道:“谢大王隆恩!”

君臣将大事议毕,韩信正欲退下,忽有守城军士来报:“城西有数万大军,正铺天盖地而来。”

刘邦脸色便是一变:“项王又杀到我背后了?”

两人便急趋西门,登上城楼眺望,只见远天尘头大起,人马杂沓,喧声可闻。刘邦急命四门紧闭,各军严阵以待。待远处大军渐近,这才看清楚了,尽是汉家旗帜。为首一将,疾驰到城下通报,原是刘邦堂弟刘贾率队前来。刘邦这才知道:此军之来,乃是萧何闻听彭城之败,恐刘邦兵员不济,便打破惯例,将关中二十五岁以下、五十六岁以上男丁尽行征发,编成新军,由刘贾压队,调来增援荥阳。

刘邦便大笑道:“原是萧丞相送了大礼来!快打开城门,将援军好生安顿。”

刘贾将新兵名册交予韩信,待清点无误,便自回关中去了。韩信翻验名册,愕然发现萧丞相之子、萧氏族属十数人,也尽在册中,当下便去新兵营中探望,果真都在,心中大感蹊跷。

待与刘邦一说,刘邦也是一怔,嗣后会心笑笑,说道:“丞相这人,到底是老成。”

韩信纳闷儿,翻着眼睛想了想,忽然领悟:“原来如此!”

君臣两人对视一眼,都摇头笑笑。刘邦便道:“丞相将子弟、族属尽数送来从军,又搜罗所有男丁送至荥阳,只为证明他绝无反心。老萧与我是何等牵连,我又如何能疑他?只是有了君臣之别,便也要用些心机了。”

当日,适逢王恬启统领宿卫当值,正按剑立于汉王身后。刘邦与韩信所议,皆听在耳朵里,不由插言道:“别人能反,独萧丞相不能反!”

刘邦略略惊诧,问道:“小舅何出此言?”

“田中有瓜,若是同藤所生,何来异心?”

“哦?”刘邦望望王恬启,大笑道:“至理,至理!这个话说的,才像个舅舅的样儿。”

正当此时,荥阳城内,处处腾起了喧哗。来援新兵虽多为老弱,但因感激汉家安邦济民,皆有赴死报效之心。援军进城之后,与那从彭城败回的汉军之间,多有兄弟、叔侄之亲的,见面都大为欣喜,全军欢呼不止。汉军自此,堪堪已聚拢了十余万,声势大振,已不亚于当初出关之时了。

又过了几日,刘邦正与张良、陈平、韩信、郦食其等人议事,忽有探马来报:“魏王豹率本部人马归国,前日一过河,便以重兵截断河口,在平阳传檄天下,叛汉联楚。项王已派了项佗为魏相,助魏反汉。”

刘邦大惊,愤然道:“这个魏豹,日前不是说老母有病,乞假省亲去了吗?此等竖子,欲叛汉,便大大方方叛去好了,竟要拿老母之名来骗人。真是世道不古,豚犬都会说谎了!”

韩信甚感奇怪,说道:“那魏王豹,虽经彭城之败,然仍随大王左右,不曾擅离,如何今日便忽而叛去?”

刘邦意气难平,骂道:“真真混账一个!寡人看他始终跟随左右,只道是并无二心,来乞假探母,岂有不准之理?何曾想到,这世家名人之后,也是满口的谎话。”

韩信想了想,恍然大悟:“大王,必是项王派遣奸细前来,说降了魏王。”

“唔!将军所言不错。前月十一路诸侯联兵,征讨彭城,教那项王丢尽了颜面。如今他将我的手段学了去,也在笼络诸侯了。魏豹叛汉,非同小可,若他发兵南下,则轻而易举可断我关中通道,这又如何是好?”

“大王勿急!那魏王豹不过一个侯门子弟,徒有虚名。微臣愿领军前往平阳,将他一鼓荡平。”

陈平便道:“臣以为,可先不必发兵。大王待魏王仁至义尽,他之叛离,也是见我汉家今日势蹙,故生出势利之心。今我军自彭城归来,甲士无不疲劳,炎天暑热,不宜轻动,可命一善辩之士前往劝说,令其回心转意,也好免去刀兵之劳。”

刘邦闻言,连声称妙。当下便问郦食其:“寡人欲劳驾老夫子一趟,前往魏都平阳,劝魏王豹回头,夫子以为可否?”

郦食其慨然道:“微臣与魏王有旧,愿以大义说之,必使其迷途知返。”

刘邦大喜道:“爱卿若以舌上功夫,劝得魏王豹回心转意,寡人便赐你魏地万户。”

郦食其忙伏地受命:“臣不敢,千户即可。”

待郦食其衔命前往魏都后,不过才几日,那楚营一支马军果然耀武扬威来攻。

原来,项羽在彭城得手,便看轻了汉军,此时又想沿袭旧计,命季布领五千精骑,长途奔袭荥阳,指望一夜间获胜。

正如韩信所料,项王此时因齐地纷纷复叛,足踏泥淖,故未曾全军出动。

此次楚军轻兵前来,本以为汉军不堪一击,但时势已与一月前大不相同了。彼时汉军在彭城,骄奢轻敌,全无防备,因而一触即溃。而此时新编成的汉家“郎中骑”,则多为勇武彪悍之秦人,与项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上阵全无恐惧,唯有报仇雪恨之念。因之在荥阳一线,楚汉两军之强弱,便有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那楚之马军冲到荥阳之南的京亭、索亭,一心想重睹汉军兵败如山倒之景象,却不料从荥阳方向忽然冲来一支汉家马军,通身黑甲,人高马大,直惊得楚马军措手不及。

楚马军于匆忙之中掉头不及,瞬时阵形便被冲乱。新编的汉军“郎中骑”,刚得了这个隆宠无比的身份,都急于立功报恩,见了楚军分外眼红,在京索一带驰骋冲杀,三战三捷,将楚马军杀得丢盔弃甲。

较量了几日,季布见得胜无望,只得率残兵遁去,两军便在荥阳以东僵持了起来。

灌婴得胜回城,刘邦大喜过望,扯住韩信的衣襟,对众将道:“昔日拜将,诸兄弟多有不服,今日如何?韩大将军,果为汉家神将,郎中骑编练不过旬日,便有此功,我汉军雪耻之日,不远矣!”

韩信便道:“郎中骑仅仅五千,便收今日奇效,来日应增至万名,必无敌于天下。”

刘邦遂大笑:“好,寡人便广招燕人、胡人与楼烦人,为我骑射精锐。日后亡命于途者,将不再是我刘季了!”

郎中骑首战告捷,刘邦大大松了一口气。一月以来,一路屡遭惊吓,此时松弛下来,忽觉遍体不适。这日,便召了韩信来交代:“有你大将军在此,荥阳一线便固如天堑,想那楚军已无力逾越。今寡人不适,暂回栎阳将息,前方军事便托付将军,并任你为左丞相,打理前方军政。如魏王豹来降便罢,不降,则将军可引军攻之。”

古时自周至秦汉,都是以右为尊,韩信所获这“左丞相”之职,便是“副相”的意思,显见得刘邦已视他为萧何之下第一人了。韩信内心一喜,忙伏地拜谢,随之谏议道:“河东魏王,燕雀而已,待秋凉再灭不迟,大王请放心将息。那废丘还有一个章邯,应着意灭之。如此,三河以西的半个天下,便尽属汉家,从此后顾无忧,大王也好一心谋楚了。”

“哈哈,那老贼,寡人未曾有一日忘记。此次回栎阳,寡人将带樊哙、曹参、周勃同行,便是要拿下那老贼。”

“那好!臣在此便再无牵挂,一心督军。”

韩信受命督军之后,日日操练不止,务使士卒不再惧楚。严责之下,果有成效,汉军的士气逐日高涨,已将那彭城惨败淡忘了。

且说那郦食其受命说服魏王,心知事关重大,遂不敢怠慢,星夜驰往平阳,入魏宫求见魏王。

魏王豹此时早被楚国密使说动,执意叛汉,见了郦食其,知是来劝降,便只一副冷嘲面孔给他看:“故人远来,是为说客乎?白首老儒尚劳碌如此,寡人自愧不如了。”

郦食其一揖道:“在下前来,非为汉家之谋,实为故人之交。言或谬妄,大王不听就是了。”

魏王豹笑笑,叱道:“苏秦张仪之辈,皆是这一套言说。好吧,你有话便说,不要啰唆了。”于是便焚起一炷香来,闭上眼睛听郦食其陈说。

郦食其正欲摇唇鼓舌,不料魏王豹忽然睁开眼睛,冷冷道:“你也休要说了!大丈夫,何人愿瞧别人家眼色?寡人不才,终是世家出身。他刘邦不过一乡村鄙夫,偶一得志,便将我等诸侯群臣呼来喝去,如使奴仆。稍不如意,则污言秽语骂个不停,全无尊卑礼节。你这高阳酒徒忍得,寡人我却忍不得。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能自主一日便是一日,我实不愿再去见他了。”

郦食其道:“大王此言差矣!汉王虽不拘小节,然仁心厚德,为天下所共推。今与楚相争,成败之数,连小儿亦能看清。大王既已投明,何又返身投暗?如此反复,可是致福之道?何不仰赖汉家大业,以保万世富贵?”

魏王豹便大笑道:“故友虽是大儒,所论也不过书生之见,无非是想寻个明主,吃一碗饱饭而已!前日有一相士,曾为我后宫薄姬看相,言其可母仪天下。既然寡人姬妾可母仪天下,寡人岂非有望做天子了,又何必仰人鼻息呢?”

“术士之言,如何可信?”

“那么,苏秦张仪之言,便可信乎?”

郦食其见魏王对刘邦积怨甚深,不是空口白话便能说服的,只得辞别魏王,怏怏而归。

这日,刘邦正在打点行装,忽有卫卒来报:“郦食其先生从平阳返回。”

刘邦便道:“他一人回来,谅是那反贼魏豹不肯回心,就请老夫子进来吧。”

郦食其风尘仆仆进了行宫,满面愧色拜道:“臣有辱使命,那魏王豹抵死不肯从。”遂将劝降始末,一一复述。特别言明,因魏宫卜者说那薄姬将“母仪天下”,故魏王豹死不肯降。

刘邦怒道:“甚么母仪天下、父仪天下?反贼愚顽,一至于此。莫非有恃无恐乎?”

“臣无能,说不动这朽木。”

“老夫子,这不怪你。你说说,如今楚汉相持,胜负未定,为何魏王豹不肯从我?莫非他判定了天下必归楚?”

“倒也不是。魏王豹对微臣讲,他后宫有一薄姬,曾找人看相,说是将来可母仪天下,故而魏王豹不肯屈居于大王之下。”

刘邦一怔,回味了片刻,才大笑道:“甚么母仪天下!他的人,他的国,不出数月,就都是我囊中之物。这个魏豹,做的甚么千秋大梦?”笑罢,又问郦食其道,“他果然有如此美姬?”

“不错,臣在魏宫亲眼所见,端的是仪态万方。”

“就是那个……薄姬?”

“是薄姬。”

“好也!届时,命韩大将军将这美人也一并擒来,让寡人也消受一回。你与我说说,他以何人为主将?”

“柏直。”

“此人无非乳臭小儿,何能当我韩信?那么他骑将又是何人?”

“冯敬,乃秦将冯无泽之子。”

“唔,此人虽贤,然仍不能当我灌婴。他步将又是谁?”

“项佗。”

“这个项佗,不是定陶的楚军败将吗,如何能当我曹参?今我伐魏,可无虑了,老夫子以为如何?”

郦食其道:“就请大王下令,命大将军韩信携曹参、灌婴二将,前去伐魏。”

刘邦便笑道:“老夫子,此行是否有所悟?读万卷书,也不如会舞枪弄棒。魏豹他要吃罚酒,唯有韩大将军能伺候他。此事不急,寡人要回栎阳歇息几日。待秋后天凉,再来给魏豹备罚酒吧。”

六月末梢,天气渐至酷热,刘邦越发地撑不住了,便带了戚姬与一儿一女,由樊哙、曹参、周勃领一支精兵护送,奔回了栎阳。

此次出兵仅三个月,旋起旋落,刘邦再见到萧何,竟恍如隔世。君臣见面,都唏嘘不已。刘邦道:“萧公,亏得有你在关中维持,寡人才可进退自如,否则真如丧家之犬了。”

萧何连忙道:“哪里!平定三秦,东出临晋,这都是大王定下的方略,微臣不过料理些钱粮杂务,何功之有?”

刘邦大笑,拍拍萧何肩膀道:“丞相谦逊了!汉家根本,就在关中,这还是你为寡人谋划的。今我虽败归,但元气未伤,这便是丞相的大功,将来定要画像置于庙堂,令子孙万世感念之。”

萧何惶然道:“这哪里敢当?”

寒暄已毕,君臣两个便坐下来,将那内政之事商议了一番。

刘邦问道:“关中平定,将至一年了,境内民心究竟如何?”

萧何便答:“十个月来,每略一地,便仿秦制设置郡县,派员治理,迄今民心大顺。今春大王东渡黄河,半有天下,臣在关中,则兴修汉家宗庙、社稷与宫室。如此外王内圣兼举,关中以西,我汉家已渐成一统。臣以为,既然要问鼎天下,便要有王天下的气象,如今汉家已有此气象,何愁民心不归?”

刘邦颔首道:“丞相说得有理。汉家兴国,至今尚未立太子,寡人便将刘盈立为太子吧,免得小民疑惧观望。”

萧何便叩首道:“此乃安万世之举,臣为大王贺!”

刘邦开怀大笑道:“你这老吏,又来拍我马屁!这关中的民心,还不是丞相为我争来的?寡人索性将人情做到底,大赦境内有罪之人,令秦民感恩戴德,都愿做萧丞相治下的顺民。好了!奉承拍马的话,无须萧公你来讲,留给关中百姓去讲好了。近来,可曾有甚么不如意之事?”

萧何面色便一沉,叹息道:“政事无虑,然天公不作美。今春大旱,关中各地灾情甚重,农家颗粒无收,几近民不聊生呀。”

“哦?”刘邦一惊,忙问道,“百姓可以食薄粥度日否?”

“有薄粥倒好了!今关中大饥,臣正急得无可如何。日前下郡县巡访,见货价腾贵,米一石贵至万钱,马一匹贵至百金,草野之民,无以为生,已是人相食、饿殍遍野了!”

“啊?”刘邦惊得面色一白,急问道,“商家为何无平价米可粜?”

“商家贪利,都趁机囤积,哄抬米价。栎阳城内,为一口食而破家者,比比皆是。官仓存粮,须供给军需,一粒也不敢动。臣计无所出,只得以三牲六果祭天,祈福禳灾。”

刘邦急得跳了起来:“拜老天有何用?春苗无收,老天能为你下谷雨吗!”

萧何不禁愕然,涨红了脸问道:“大王之意……难道要派兵丁四出,向商家索粮赈灾?”

刘邦复又坐下,捋须半晌,沉吟道:“不可不可!秦民归顺不久,如此强索,岂不是与商家为敌吗?商家若离心,则关中更不可收拾了。”

萧何长叹一声,几近哽咽道:“臣前次征发民间老弱,以充援军,贫民都踊跃投军,全是为了一口军粮活命呀。”

刘邦面色便分外暗淡,想了想又问道:“巴蜀年成如何?”

萧何道:“巴蜀倒是无虞,今年是大熟之年,然连月用兵,铠甲弓矢所费甚多,府库亦无钱去巴蜀籴粮。”

刘邦便将案一拍:“移关中饥民至巴蜀就食,并垦荒种粮,以解倒悬。”说罢便起身,仰头叹息道,“萧公,我等君臣,不可在此坐而论道了,这就与寡人下郡县去看看。唉!人相食,饿殍遍野……如此,汉家还要这天下有何用?”

次日,丞相府下了移民令,不数日间,关中饥民数万,便由各县官府送往巴蜀去了。民间粮商闻汉王归来,也怕官府一怒之下强征粮食,遂不敢再抬粮价,市面上又见到平价米,秦民自是感激不尽。

刘邦在栎阳、咸阳等地巡行一遍,见灾情虽重,但闾里风气尚称祥和,百姓各安其位,遂对关中吏治大为满意,狠狠夸了萧何几句。

萧何拱手谢道:“臣不敢居功。秦地安宁,皆因汉家以大义治国,百姓皆服。”

刘邦便冷笑一声:“你我都是老吏出身,这种话你也信得?所谓大义,即是能吃饱饭,且吃得安稳。若吃不饱饭,大义便是狗屁!”

萧何闻之瞠目,一时竟不知所对。

刘邦便指点着那街衢民居,又道:“你看那些富庶人家,都有后仓,关中便是我汉家后仓,钱粮人丁,皆由此出。寡人即是受十方诸侯来拜,遍地颂声盈耳,也不过是虚浮门面,抵不得踏踏实实一碗米。”

萧何顿时面红耳赤,嗫嚅道:“臣知道了。”

刘邦毕竟是起自民间,对升斗小民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皆了然于心。关中灾情如此,刘邦觉如芒在背,不啻又一次睢水大败。辗转思虑了数日,便有诏令颁下,将前朝始皇帝游猎用的千亩上林苑,撤去防卫,任百姓进入,随意开垦,以解民困。又下令将监牢刑徒统统释放,令其各归其乡,务农自新。

安置灾民事毕,刘邦这才有了闲暇工夫,在栎阳旧宫召见中枢臣僚。此时汉家方兴,三公九卿尚不齐全,有的只有属官,而无主官,然在此济济一堂,亦颇见气象。

刘邦见到卢绾,分外亲切,执手说道:“数月不见,关中全赖诸兄支撑。汉家今日已见规模,沛县故旧当论功行赏,明日封太尉,非卢兄莫属了。”

卢绾喜形于色,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刘邦见柱下立有一人,面貌陌生,然其举止颇有风范,便问左右是何人。萧何连忙代答:“此乃张苍,原为前朝侍御史,现亦在朝中掌监察纠劾,甚是得力。”

刘邦便道:“怪不得。直立如松,是个做官的样子!我军在关东略地,新置郡县现也奇缺干员,张御史明日可随我赴荥阳,暂去军中效力。”

张苍忙伏地拜谢。

刘邦哈哈一笑,对众官道:“前方厮杀,颇为吃力。尔等在关中虽也辛苦,然毕竟无性命之忧,故诸君尚须多多努力,待天下息了刀兵,方能过上太平日子。”

众官伏地齐声感恩。刘邦兴致越发上来,命少府在侧殿开筵席,大宴群臣。半日中,君臣觥筹交错,尽兴方散。

酒宴过后,刘邦回到寝宫,颇觉心神不宁。萧何在旁道:“太常寺现已有了太卜,不如唤来课一卦,便知吉凶。”

刘邦眯眼想了想,便道:“也可。”

少顷,萧何将一白发老叟引至寝宫。刘邦斜倚在榻上,懒得起身,只示意左右为老叟赐座。

老叟坐下,刘邦见他须发皆白,颇有仙风,不禁起了敬畏之心,忙坐起问道:“请问先生尊姓,是何方人氏?”

那老叟答道:“臣小姓许,名终古。世居太乙山。”

“太乙山?老人家可识得‘四皓公’吗?”

“认得。是那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角里,四位先生与在下平素颇有交往。”

“汉家方兴,连先生亦愿前来效力,不知那四皓公能否下山?”

许终古便连连摇头,笑道:“是微臣终未脱俗吧。那四皓公,绝非浊世之人也,恐不是利禄名位所能打动的。”

刘邦道:“原来如此。看来寡人是无福一睹真容了。”

寒暄毕,许终古便摆起香案,从怀中摸出卦筒来,朝香案拜了一拜,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起课摇卦。

三摇已毕,刘邦问:“如何?”

许终古看了片刻,解道:“九二爻。卦辞曰:‘需于沙,小有言,终吉。’此为需卦的一个‘既济’卦。沙中行走,终不是那么容易;小有杂议,然终究是吉。”遂向刘邦叩首贺道,“大王,此卦极好。占于军事,可谓无不利。”

刘邦闻听不是大吉,略感失望。许终古便一笑:“大王自举义起,征战至今,濒死而生者有几回?”

刘邦道:“鸿门宴,彭城之败,算是两回吧。”

“可见世间事,必多磨难。大王可闻‘三折肱而成良医’之说?”

“有耳闻,那又怎样?”

“如有三折肱,则天下必属刘。”

刘邦怔了半晌,方才有所领会,大喜道:“许公有大智,数语便如拨云见日,此恩虽万金不足以报答,这里且受寡人一拜。”说罢便要跪拜。

许终古大惊,连连叩首道:“大王,使不得!臣乃草野之人,信口开河罢了。唯大王好德,项王恃力,今中原竞逐,孰昌孰亡,连关中孺子亦不疑。臣只是不知陛下还有何疑虑?”

刘邦大笑,遂命少府厚赏了许终古。

占卜之后,或是因心情甚好之故,刘邦浑身病痛竟然全消。遂唤来萧何、卢绾、樊哙、曹参、周勃等人,指点着地图道:“关中诸事已毕,唯有章邯这老贼,仍在废丘做困兽。寡人带尔等兄弟回来,便是要为老贼送终。”

樊哙大喜道:“章邯被困十月有余,不战不降,真气煞人也。季兄只管下令,拼得几千条性命,我等也要拿下废丘!”

刘邦狡黠一笑:“孤城一座,人困粮绝,不必伤到儿郎们性命。大将军已为寡人献了破城妙计,尔等到时再看。”

君臣将那军事议定,萧何便奉命去筹军粮。至七月梢,万事俱备,刘邦加卢绾为太尉,总领全国军事;加曹参为假左丞相[55],统领关中之兵。君臣一行,率大军来到废丘城下,与围城兵马会合一处,准备攻城。

那废丘城下,目下是刘贾领军在围。昔日刘邦、韩信围废丘时,已在城下挖出无数沟堑,将城死死困住。城南还有樊哙当初领兵筑起的高台,昼夜可望见城内动静。其台之巨,俨若城池,如今汉兵都唤它做“樊哙城”。

废丘四面皆山,围城汉军遍布各隘口,即使是城内兵马侥幸突出,也必被汉军围堵。因此,章邯纵有翻天覆地之手段,十个月来,也只能眼巴巴地做困兽。

见城上军伍旗帜仍然严整,刘邦便道:“这老贼,端的是有些骨气,为项王死守此城,至今不悔。却不知项王用他,鹰犬而已。迂执之人,终究还是看不透那枭雄心机,竟要无端做个陪葬。”

曹参也感慨道:“事有非常,人亦有不可理喻。入歧路者,棒喝也是难醒。”

刘邦想想,便道:“章邯总还是个将才,待寡人再劝他一劝。”说罢,便与三将骑马奔至城下,躲在楼橹之后高喊,“我乃汉王刘邦,东征大胜归来,恭请雍王出城,也好尽释前嫌,共襄国事。”

那章邯在城上早看得明白,立即答话,仍是中气十足:“刘邦老儿,你一日不讲假话,便活不得吗?甚么东征?哄得了别人,却哄不过我。你劳师远征,以卵击石,想必是输光了家当,狼狈逃回的吧?若是大胜,那彭城仕女如云,你怎能舍得归来?这区区废丘,又何劳你亲自来督阵?我章某坚守此城十月,不见汉军攫得寸土,今日你又多了甚么本事,可尽管用来。”

“雍王谬矣!你坐困愁城,可见到项王有一兵一卒发来?项王之心,童叟皆知,偏是你居高堂之上,独独就看不清楚。人各有期许,不可划一,然雍王抛弃身家性命,宁为独夫守节,却是可惜了。”

“哼,此时来说这虚言浮语,又有何用?若有胆量,便放马过来,纵然废丘可破,你却擒不到一个活章邯!”

见章邯一如既往地死硬,刘邦便不再喊话,对众将慨叹道:“章邯老儿若在战国,或可为荆轲、聂政。日后我所封诸侯,还不知有几个可愚忠至此的?”

樊哙发怒道:“老贼之弟章平,今尚在栎阳囚系,不如解来城下,当着老贼的面,砍头祭旗!”

刘邦望望城上,摇摇头道:“孤臣孽子,倒也可怜。不要难为章平了,待他养好伤后,放他归乡去吧。”

周勃耐不住,问刘邦道:“韩大将军有何攻城妙计?”

刘邦便用手朝前面一指,众将随着看去,见那废丘城近旁,有一条大河,名曰白水,由西北滔滔而下,汇入渭水。刘邦便道:“见那绕城之水了吗?稍待几日,便教老贼翻作鱼鳖!”

过了几日,汉营安堵如故,毫无动静。章邯见刘邦并未来攻,便有些起疑,不敢放松。

这夜,暴雨如注,城上人马皆难以行走。章邯知汉军必不能来,正待歇息,忽闻南门外一声巨响,城南一大段城墙,竟于顷刻间轰然倾颓,有滔滔洪水排山倒海般涌入,声势骇人。

暗夜中,王府外立刻喧哗一片,章邯奔出去看,见洪水已淹没了南城,将那人畜屋舍,尽皆席卷而去。城内兵民,乱作一团,呼救声此伏彼起。

章邯心知不妙,急忙点起数十名亲兵,蹚水直奔城北的高冈处。再回头看时,洪水已涨至丈余,无数民居,尽化作点点孤岛。

原来,是夜樊哙奉刘邦之命,领军至城南白水边,将上千沙囊投入水中,致河水壅塞,不得畅流,全部倒灌进了废丘城内。待城墙颓倒,曹参便一声令下,千余名板楯蛮从缺口泅水而入,杀声震天。

章邯正惊疑间,却见洪水忽又退去,原是城外汉军已将沙囊掘开,河水复归其位。水退后,更有大股汉军高擎火把,从四门杀入。古城此时,阴惨宛如末日。眼看陷落在即,章邯哀叹一声,便欲率残部东逃,暂去桃林塞,再作打算。却不料经洪水一冲,部伍已全部溃散,哪里还能寻得到人影?

不消片刻,章邯所暂驻的高冈,便被汉军团团围住。章邯身边亲兵拼死护卫,奈何冈下箭矢如雨,眨眼间亲兵便被射得如刺猬一般,纷纷倒地。

汉军趁势一拥而上,火把高照,刀剑齐出,逼住了孤零零的一个章邯。

章邯耳闻满城哀声,悲愤难抑,跌足道:“一世英名,竟为鄙夫所害。天有眼乎?吾死不瞑目矣!”说罢拔出佩剑,直指上苍。

众汉军为章邯声威所震慑,不觉都向后退了一退,不敢冒犯。不想那章邯只是长啸一声,便猛地挥剑自刎。汉军将士一时怔住,动也未动,只见那章邯魁梧身躯晃了两晃,如魏阙断壁,轰然倒下。

四面汉卒举着火把围拢来,见章邯死了,都一片欢呼,刘邦、卢绾亦闻讯赶到。刘邦拿过火把来照照,以足尖踏住章邯尸身,笑道:“当年若能殉秦,老英雄何至于此?”说罢便命卢绾教军士将章邯盛装入殓,就在这高冈上好好葬了。

黎明时分,大雨停歇。汉军遂大索城内,俘获了几个章邯部将,有吕马童、季良、季恒、孙安等,都押来跪在了刘邦面前。

刘邦睨了众人一眼,问道:“主公死了,尔等降也不降?”

“降,降!”几人皆伏地叩头。

刘邦冷笑了一声:“都是不能随主公去的!吕马童,你主公项王尚在,难道你也降吗?”

吕马童不敢抬头,只答道:“汉王仁德,吕某愿从明主。”

刘邦便一甩衣袖:“罢了!恩恩怨怨,都休再提了。曹参,降将便交予你吧,好生调教,为我汉家出力。”

八月秋凉,刘邦论功行赏,以樊哙灌废丘有功,遂将长安附近的杜县改为樊乡,赐予樊哙做食邑。另曹参亦有大功,则赐予宁泰一带为食邑。二将之名位,自此更加显赫。

昔日教人寝食难安的雍王,终化为冢中枯骨,刘邦心头的这口恶气既出,便将那雍王之号废掉,将雍地一分为三,改置中地、北地、陇西三郡,又改废丘为槐里,关中气象为之一新。

看看境内已大定,刘邦便留下太子刘盈监国,萧何辅之,嘱二人好生安民,一切可便宜从事,不须上奏。又调刘贾驻守桃林塞,作为关中的屏障。

刘邦则带着众将,重返荥阳,要一心谋楚了。进得荥阳城内,他见前方汉军已操练得有模有样,不由心中大喜,遂命韩信为主将,曹参、灌婴为副将,领一支精锐前去征讨魏王豹。日前刚编练好的郎中骑,也由灌婴一并带去。

刘邦嘱咐韩信道:“此去乃别军一支,渡河后再无应援,务必谋而后动。可知会上党太守任敖,从旁照应。此人乃我沛县故旧,必会全力相助。”

韩信拜谢道:“大王心思细密,臣当与沛县旧部输诚相待。”

“那便好!寡人当年起事,家中二十二位舍人皆弃商从戎,征战至今,军功尚不显。今将军北上,便将那孔聚、陈贺等人也带了去吧,日后有功,也好加为将军。”

“臣谨遵命。”

韩信领命后,心中暗自庆幸:从此便可独当一面了!当下便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地来到黄河西之临晋关。

前次汉军出关,正是由此地渡河东去。今日魏军翻作敌军,隔河与汉军相拒。魏大将柏直,即坐镇于对岸的蒲坂。

汉军甫至,便在河边搜罗了一番,却只得了民船十数条,远不敷用。黄河湍急,所获民船简陋破败,欲渡大军可谓难上加难。柏直隔河看得清楚,在心里冷笑,只命魏军备好弓弩,严阵以待,料定汉军插翅也难飞过河来。

这日,韩信在河岸驻马看了片时,不禁心生踌躇,想这滔滔河水,若无舟楫之便,如何得渡?难道这东征首战,便要被个渡口难住了?

此时他身边有一校尉,名唤高邑,正持剑护卫,见大将军满面愁云,知是由这河水而来,便道:“末将家乡居于水畔,自幼习水,有一计,无舟亦可渡河。”

韩信精神便一振:“哦?是何计?”

高邑跨前一步,将他之计谋,略述一遍。韩信听罢,大喜道:“无名小将,居然可立此大功!来日封侯,必有你高邑之名。”

回到大营,韩信便唤来灌婴,命他发动本部军士,起造木罂。

灌婴一时摸不着头脑:“将军,何为木罂?”

韩信便道:“可知民间所用的瓮吗?将瓮捆缚成筏,便是木罂。将那士卒所用的枪矛,捆扎成方格,一格一瓮,连接起来,便成大筏,既可渡军士,亦可渡军械。”

灌婴恍然大悟,回营后,当即督军建造。不过两日,数百木罂便告完成。韩信却下令将木罂都交与曹参所部,只教灌婴引军一万,将那河边民船都插满旗帜,彻夜擂鼓,作势将要渡河。彼岸的柏直见了,不敢大意,下令全军遍布河岸,终夜不眨一眼,生怕漏过一个汉军。

这边,韩信却与曹参亲率精兵两万,带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木罂,急趋上游的阳夏。

待汉军到得阳夏,见此处河水更急,两岸连一条船也寻不着,对岸魏军只道是天险在此,万夫莫开,竟然连步哨都未设一个。曹参望见对岸情景,不禁大为叹服,连声大赞韩信之神机妙算。

韩信纵马跃上高坡,英气勃勃,宛若天神。众军备好器械,肃立河岸,如万支弓弩皆拉满了弓弦。只见韩信屏息良久,忽将令旗一挥,士卒便都放了木罂下河,用刀剑做桨,奋力划动,不消半日,便都渡过了河去。

这两万汉军,一路竟如入无人之境,进至东张这地方,才见前方有魏军营盘。汉军士卒疾行一路,早就手痒个不住,此时不待令下,便一齐掩杀过去。魏将孙邈见势不好,夺路便逃,眨眼便不知了去向,余众也一哄而散。

小胜之后,汉军趁势进抵安邑城下,将城团团围住。城中的守将王襄,见己方兵弱,难堪大用,急得连连派出斥候,向平阳求援。

那魏王豹正在平阳提心吊胆,只恐蒲坂渡口有甚么闪失,忽闻汉军从北方杀到,不禁魂飞天外,急忙命柏直领军回防平阳,自己则亲率一军北上,欲救安邑。

然未及魏大军赶到,安邑便被汉军攻下,守将王襄亦被生擒。魏王豹不知此情,仍急如星火地北上,行至曲阳这地方,恰与汉军迎头撞上。

汉军哪里会把这魏军放在眼里?一阵鼓鸣之后,韩信、曹参便挥军大进。魏军全无历练,不等接战已阵脚大乱。魏王豹见势不妙,拨马便逃。全军见主帅已逃,便也跟着狂奔。

汉军在后急追不舍,直追到了东垣这地方,终于赶上,将魏军死死围在核心。魏军士卒见没了生路,只恐枉死在这旷野之上,便都纷纷弃甲投戈,伏地乞降。

魏王豹见大势已去,叹了口气,便也下马伏地请降。那曹参冲到前面,一把揪住魏王豹的衣领,提将起来,破口骂道:“汉王待你如同兄弟,为何要临阵叛去?如此首鼠两端,就不怕污了你世家的名声?”

魏王豹也不求饶,只说:“我自去向汉王乞死,与你等无干。”

韩信便一笑,命曹参放了魏王豹,温言相劝道:“阵前请降,岂有死罪?魏王还是同我等一道,收降魏地,如此将功折罪,再往见汉王不迟。”

魏王豹想想,亦是无奈,便一揖道:“虽生如死,更有何求?魏某从大将军之命就是。”

汉军连战皆捷,越发气盛,遂一路南下,进抵平阳城下,与从蒲坂渡河而来的灌婴合兵一处。

魏大将柏直登上城头,见魏王豹已被汉军擒住,顿时六神无主。魏王豹在城下喊了几声,柏直便面色惨白,扭头望望国相项佗。

项佗知大势已去,叹了一声,道:“柏直将军请便,我自潜出城去,回彭城复命。将军不杀之恩难忘,今生若有幸,或可再会!”说罢便唤了亲兵,下城易装,趁乱逃去了。后项佗潜回楚地,项羽颇赏识他胆略,命他做了掌军政枢要的柱国,镇守彭城,此为后话。

柏直又犹豫了片刻,终无勇气殉国,便下令守军开门迎降。汉军正等得不耐烦之际,忽见城门大开,都踊跃欢呼,鼓噪着一拥而入,直冲进魏王宫,将那魏王豹的父母妻子也一并俘获了。

入城次日,曹参、灌婴等将,便携上魏王的降书,分头去招降各地的城邑。各城守军,势单力薄,都乐得不战而降,先后纷纷易帜。不出一月,魏地五十二城,便告平定。报捷羽书从魏国各地传回,韩信大为高兴,下令将魏地置为河东郡,就地选官。

这日,韩信看看诸事已了,便唤了赵衍,到自己帐中饮酒。赵衍在军中历练多日,此时频获擢升,已成了韩信心腹,闻韩信邀约,便携了一樽从魏王宫掠来的美酒,进了大帐。

赵衍将盛酒的龙虎樽放上案头,韩信便笑:“君王器物,将军也敢擅用?”

赵衍道:“自有农夫陈胜称王,大丈夫,便何人做不得诸侯王?”

韩信素喜赵衍胸有大略,遂屏退左右,招呼赵衍坐下对饮。此樽酒,乃上好的宫中醴酒,才饮过数爵,二人便觉微醺。韩信乘兴问道:“经略魏地一月,你有何心得?”

赵衍答:“兵家曾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如此打仗,方才痛快!”

韩信望望帐外,沉吟不语。

赵衍便又道:“彭城之败,我军大半折损,然日前在荥阳整军,不过才数日,楚军便拿我无可奈何。以下官观之,大将军似宜独当一面,少些牵绊才好。”

“吾也正有此意。平阳大捷,不日即将班师。一旦返回荥阳,万事又由不得我了。”

“大将军何不请命,北出燕赵,以建绝世之功?”

“燕赵外强中干,易于建功,我倒是早有所谋。只是尚未想好:人生一世,究竟是位列三公好呢?还是做个诸侯王好?”

赵衍双目炯炯,直言道:“汉家定鼎,就在今后数岁间。或一统,或两分,汉王都将大封诸侯王。与做大将军比,自是做诸侯王更快意些。”

韩信想到朝中那些沛县旧人,个个骄横不可一世,便叹道:“朝中之事,多有掣肘,确不如做诸侯王痛快些!”

赵衍又低声道:“况且天下也未见得只有两分,三分天下,亦是可能的。”

韩信闻言色变,厉声喝道:“呔!此话不许再提!”

“末将知罪,不再提就是了。”

“明日,你押解魏王一行返荥阳。到时禀明大王:我欲北上平定燕赵,与荥阳互为呼应。待扫平燕赵,再东略齐地。届时便可就近出奇兵,轮番攻楚,断其粮道,扰乱其军心。”

赵衍大喜,似有话想说,却又咽下,只应道:“下官此行,定不辱使命。”

韩信便笑道:“今日酒中之言,皆为戏言耳。”

赵衍也笑将起来:“那是当然!”

刘邦此时高卧荥阳,心里踏实得很。这荥阳,乃是中原一座重镇。在秦始皇时,便是三川郡的郡城,位居要冲,占尽地利。北面为广武山,城南有一条索河。西边之虎牢关,直通洛阳、长安;东则有早年魏惠王开凿的“鸿沟”,引入黄河水,再从此处东去如淮水,有舟楫之便利。自古以来,此地便为兵家必争之地。陈胜王举义时,吴广率军一部攻到此地,却顿兵于坚城之下,三月而不能克,最终殒命于此。

至为紧要的,是在城北之敖山上,秦曾建有一座粮仓,名曰“敖仓”,仓内广积军粮。此时汉军在敖仓与荥阳之间,修了一条甬道,道旁筑高墙作掩护,以保荥阳的军粮输运。如此一来,荥阳城就更加坚不可摧。但是如今,韩信带了精兵前去伐魏,留守的汉军与楚军相抗衡,便觉有些吃力。刘邦无法,只得将后方的卢绾、刘贾也调来荥阳助守。

荥阳城下,成了楚汉相峙的胶着处,常有楚军铁骑往来,叫骂耀武,又数次破袭汉军粮道。刘邦不能忍,打开城门去迎战了几回,但都被楚军占了上风。看看技不如人,刘邦只得忍了,下令闭门不战。

这一月里,刘邦每日无心谋大事,只管坐看军卒在校场操练,巴望着韩信早些得胜归来。

这日,谒者来报,有赵衍一行在辕门叩见。刘邦一惊,忙传赵衍进中军大帐,开口便道:“赵衍,到了大将军帐下,你今日甚有出息了。此行伐魏如何?为何不见大将军凯旋之师?”

赵衍拜道:“托大王洪福,大将军伐魏,已获全胜。魏地凡五十二城,皆望风而降。今大将军特遣下官归来,有奏书呈递大王。”说罢,便将韩信所写的奏报递上。

刘邦刚看了几句,知道魏地已无所虑了,便满脸都是喜色:“好好!魏国既除,就分置为河东、上党、太原三郡吧,都交给萧丞相去打理。寡人侧翼,从此太平,再无后顾之忧了。”

赵衍叩首道:“大王请阅毕,大将军还有所请。”

“唔?这个白面书生,如何不速速回军,难道还嫌官职小吗?”刘邦嘀咕一声,便又埋头看奏折,看罢大喜道,“大将军既有意北伐燕赵,寡人如何能不允?三分天下,就是赐给他一分,亦是理所当然。他打算添加多少兵马?”

“再添三万即可。”

“唉,难啊!此前卢绾、刘贾已分兵一部南下袭楚,荥阳一带的防务,原本就很吃紧呢……”刘邦不禁沉吟起来,半晌才道,“也罢。恰好萧丞相发来的援兵尚未动用,就让他们接防荥阳,换下来的精锐,寡人这便给大将军派去。荥阳这里,有寡人在,尚可勉强支撑。赵衍,你可回禀大将军,在魏地稍事休整,便可相机北进,军中一切,皆由他便宜从事。”

“谢大王!”

刘邦此时才猛然想起:“那个不知好歹的魏王豹呢?”

“奉大将军之命,末将已将魏王豹及家眷一并解来,现在辕门之外待罪。”

“哈哈,这个吃罚酒的家伙!宣他进来吧。”

“遵命。”

“哦,且慢!”刘邦忽然想起,便问道:“魏王豹家眷中,有一位薄姬吗?”

“有。此次也一并解来了。”

“那好,去请魏王豹一行进辕门,寡人出帐迎接。”

在中军大帐外,魏王豹一见刘邦,慌忙携家眷跪下,口称谢罪。

刘邦抢步上去,单膝跪地,将魏王豹扶起道:“魏王何必见外?你我兄弟一场,偶有龃龉,算得了甚么?今日你幡然来归,便仍是我兄弟。”

魏王豹道:“臣罪当诛,谢大王不杀之恩。唯愿做一布衣,躬耕林下,再不与闻庙堂之事。”

刘邦执了魏王豹的手道:“哪里话?魏王英年有为,正是建功树勋之时,既迷途知返,后必有大业可期。你就与我同在这荥阳军中吧。寡人祖上,亦是魏人,一脉相承,你我岂止是情同兄弟?待杀败了项王,你我同享天下。至于家眷么……”说着,便眯眼去瞟魏王的身后。

魏王忙将父母妻子向刘邦一一引见。待轮到薄姬上前施礼时,刘邦眼前一亮——果然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不禁就恍惚了一下:“哦……哈哈,好!依寡人之见,前方战事频繁,魏王家眷恐不便留在此地了,寡人拟派一支人马护送至栎阳,由萧丞相照看,必万无一失。魏王吾兄,你的家眷,便如我的家眷一般,请不必顾虑。”

魏王与家眷们都喜出望外,忙伏地称谢。

安顿好了魏王,刘邦便召来文武重臣,商议伐燕赵之事。众臣听了赵衍详述伐魏获胜的经过,又闻韩信拟北伐燕赵,都一派雀跃。

张耳在汉营当了多时客卿,更是耐不住寂寞,自告奋勇道:“大王,陈馀乃忘恩负义小人,欺我仁义,夺我国土。幸得大王仗义收留,不然我岂不是要辗转于沟壑了?不但如此,那厮趁天下诸侯伐楚之际,竟要取我头颅!故此,我在汉营无一日思茶饭,只想如何复仇。今韩大将军伐赵,乃天赐良机,弟请命前往,随同大将军伐赵,一雪前耻!”

刘邦便哈哈大笑:“张耳兄,你这是公私兼顾了。不过,人有私欲,方能成大事,我焉有不从兄请之理?那就请张耳兄亲率援军赴平阳,与韩信会合。”

张耳喜极,叩头谢恩不止。

刘邦便道:“好了好了,张耳兄还客气甚么?你的仇家,便是我的仇家;将来寡人之天下,便也是兄之天下。”

见张耳略有疑惑,刘邦便道:“兄长子张敖,近来可好?”

冷不防有这一问,张耳怔了一怔,才说道:“犬子无才,大王问他做甚么?”

“哈哈,素闻贵公子才德兼备,寡人早有留意。我那小女,在丰邑老家,尚未许配人家,今日寡人就与张耳兄定下儿女亲,不知兄意下如何?”

“这个……”张耳慌忙伏地拜谢,“不敢当,不敢当。小儿无才,万不可辱没了金枝玉叶。”

“兄说的甚么客气话!好了,自今日起,你我便是亲家翁,你总该不疑我刘季之诚心了吧?”

群臣听了,都笑个不住。

刘邦却是不笑,只慨叹道:“苍天终是不负我刘季!此去兵精将勇,看来逐次平定燕、赵、代、齐,不在张耳兄与韩信的话下。待到你二人得手,便可向南袭扰楚地,断其粮道,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天下则可图矣。只是那随何前去劝降英布,却迟迟不见回音,教寡人好不心焦。若老夫子在南边亦得手,则项王三面受敌,疲于应付,寡人雪耻的日子也就到了。”

陈平便道:“大王且宽心。此为子房兄神机妙算,假以时日,势必功成。我军只须背倚敖仓,扼守荥阳,那项王迟早是大王俎上的鱼肉。”

刘邦看看陈平,忽然笑道:“你只是哄寡人开心!一刀一枪地杀敌,谈何容易?陈平兄如此气壮,莫非忘了彭城丢盔之时了?”

众人便又是一阵哄笑。

陈平把脸绷了一绷,也忍不住笑道:“文臣怯阵,不足以为耻也。”

刘邦敛了笑容,又吩咐张耳道:“韩信,乃寡人之左右手,望张耳兄亦等同视之。”

张耳高声应道:“岂敢违命!”

“去告诉韩信大将军,攻下魏赵两地,即置郡县,永为我汉家疆域。寡人从栎阳来,带了张苍等几位干练之才,均可为地方郡守,此次也随张耳兄赴军前效力。”

张耳领命,遂拜谢而退。

在魏旧都平阳大营,韩信迎到了引军而来的张耳,设了酒宴为张耳接风。席上,韩信大喜道:“赵、代原是大王旧地,今大王亲来助我,不啻猛虎下山,看那陈馀如何招架?”

张耳只谦逊道:“在下来助将军,不过暂充副将而已,将军万勿呼我大王,直呼其名即可。否则,张某将何颜以对将士?”

韩信便道:“常山王为秦末首义之士,我韩某不过一晚辈,礼数是定要讲的。既然如此,在下便以兄相称。此次伐赵,不知张耳兄有何高见?”

“我恨不能明日就砍下陈馀头颅!”

韩信哈哈大笑,端起酒爵敬道:“兄果然豪侠!你我且痛快饮一回。”

酒至半酣,韩信又道:“燕赵之地,我看今日已无甚豪雄,不过只倚仗陈馀一人而已。”

“不错!只须攻灭陈馀,北地诸国,可席卷而下。”

“然弟以为,剿灭诸国,不如先易后难。陈馀自封代王,却并未就国,一直未离赵王歇左右。现下镇守代国的,只是他的丞相夏说。夏说,黄口小儿也,吾辈可从这代国下手。若一举灭代,燕赵必闻风丧胆,余事皆不足虑。”

张耳却道:“我只要……”

韩信不容他讲完,便挥手笑道:“张耳兄,勿急!复仇之事,只在旦夕之间。你我二人联袂,可称天下无敌。不在一月内取得陈馀头颅,还有何颜面以对天下?”

张耳半信半疑,望望韩信,只得应允:“也好,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韩信遂又大笑,将爵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空爵向张耳示之:“兄只管抖擞精神。一月之内,此物必换成陈馀头颅!”

酒足饭饱之后,韩信便唤来曹参、灌婴,四人就在帐中议了半晌,将那伐代之事一一铺排妥帖。

韩信嘱道:“曹将军,今日这平阳城内,我军堪堪已聚齐六万,汉家精锐尽皆在此。荥阳一线,恐只能勉强支撑。我军一日不胜,大王便一日不得安生,故北伐之事,宜速不宜迟,不可有一刻延误。待拿下北地四国,汉家也就有了万世基业。”

曹参听了,心中凛然,于是抱拳道:“将军令下,末将必拼死向前。”

时值汉王二年闰九月,秋蝉高鸣,草黄马肥。韩信在平阳点起大军,大张旗号北上,以曹参为前锋,韩信自将中军,张耳、灌婴为后应。兵锋直指代国都城代郡。曹参亲率汉军前部,昼夜不息,转眼之间便兵至阏(yù)与。

这阏与地方,究竟在何处,后世争论不休,迄今未有定论。此处距代郡不过数十里,汉军扎下营来,便大张声势,每日鼙鼓如雷,惊得代郡城内日夜不宁。

那监国的代国丞相夏说,偏是年轻气盛,不能忍受这鼻尖儿下的挑衅,遂点起城内兵马开赴阏与,欲与汉军一决高下。

两阵对圆之后,曹参亲擂战鼓,发起攻击。汉军挟灭魏之威,哪里把这区区代军放在眼里,都踊跃奋进。然厮杀了才不过片刻,忽闻主将曹参鸣金收兵。那汉军经过韩信训练,只知令行禁止,便不问情由,立刻偃旗息鼓,朝后退去。

夏说在阵前看到,不禁哈哈大笑:“韩信匹夫,技止此耳!”便号令全军放马追去。堪堪追了二十来里,眼见得山高路险,前面汉军却连个人影也不见了。夏说不免内心忐忑起来,正犹疑间,忽闻一声呐喊,左右两边山林间,猛然杀出张耳、灌婴两路汉军来。

一惊之下,夏说情知上当,急忙分兵抵挡,却见前面奔逃的曹参所部,早已回头杀来。一霎时,三面汉军漫山遍野,冲入了代军大阵,直将那代军冲得七零八落。夏说这才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慌忙掉转马头朝代郡狂奔。

曹参岂能容他窜走,将令旗一挥,汉军便撒泼似的紧紧追赶。追到邬东这个地方,将夏说残部团团围住。一阵厮杀过后,代军非死即逃,只撇下夏说孤家寡人一个。汉军一拥而上,将他擒了,推至曹参跟前。

曹参手执长刀,于战车上哂笑道:“如此小儿伎俩,何敢与汉家天兵相抗?还不跪下降了?”

那夏说却也是条好汉,虽兵败,却有不挠之志,将脖颈一挺道:“我与汉家无冤无仇,尔等兴兵来犯,却不知究竟为何故?”

“小儿不知大道理!我汉家顺天应人,吊民伐罪,要向项王讨还公道。你家主公陈馀却出尔反尔,临战叛降。我兴兵来此,就是来问罪的。”

“笑话!项王在东,你为何不东去?欺软怕硬,匹夫所不为也,你堂堂汉家,为何偏要做这等龌龊事?你那主公刘邦,龟缩在荥阳,不敢去惹项王,却只敢来欺侮我小国,还有甚么脸面谈顺天应人?”

这一番话,着实惹恼了曹参:“无知竖子,一败涂地还要巧言强辩,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遂抡起长刀,大喝一声,一刀将夏说斩于车下。

众军见了,都一片欢呼,接着又摇旗鼓噪而进。那代军折了主将,哪还有心思守城,不过半日工夫,汉军便攻下了代郡。

韩信在众将簇拥之下,进了城门,立即遣人张贴告示安民,又遵汉王之命,将代地置郡设官,划入汉家。如此,在城中歇了几日,正欲筹划东击赵国事宜,忽有荥阳信使持汉王书信来到。韩信展卷一看,面色便有些不好,对张耳、曹参等众将道:“楚军势大,荥阳城内我军精锐已全数北来,恐有空虚之虞。看来,须得曹参兄、灌婴兄领大军回防荥阳,以安大王之心。我与张耳兄则在此另行募兵,稍加训练,以备伐赵。”

曹参便有些犹豫:“将军,我等此去,将全部精锐带走,伐赵之事,恐将付之东流了。”

韩信拍拍他肩膀道:“曹参兄,尽管放心去。这代地之民,原也是彪悍的,我与张耳兄在此稍加训练,即可当精锐之师。那陈馀腐儒,莫要高看他了,当年背信弃义逐走张耳兄,不过是用了偷袭之计。今我与他堂堂正正对阵,陈馀之死期,怕是挨不到冬至日了,曹参兄自回荥阳去便是。”

众将闻此言皆笑,那张耳脸红了一红,也跟着笑起来。

曹参遂与灌婴耳语几句,又拱手道:“大将军独当一面,实为不易,现灌婴所部郎中骑,可留两千名在此,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韩信大喜道:“如此更有何愁?二位可放心回援。”

曹参、灌婴率大部汉军撤走后,韩信便在代郡城内广张告示,招募丁壮从军。代地民风,本就好勇,那市井中的无赖恶少、店铺伙计、贩夫走卒等,见了告示无不心动。数日之间,汉军便募得丁壮数千,加之先前俘获的代军,堪堪也有了万余兵马,对外号称五万,倒也似模似样。

韩信心中有了底,便拿出看家本领,亲临校场,督练新军。旬日之间,便把这一支新募之兵调教得有模有样了。

按秦历,十月岁首,旧符更新。汉家新辟的这一片疆土,处处都有新年的喜气。韩信便与张耳商议好,军心如此,气不可泄,最好就在十月里杀出太行山去。

那边厢,陈馀与赵王歇早已得报,知汉军斩了夏说、灭了代国,都甚感震悚。陈馀急调倾国之兵西进,号称二十万,死死扼住井陉(xíng)口,以防汉军东出。

这井陉口,乃是太行山东面的一条通道。陉,乃是山崖笔直的断口,形似关门。所谓“井陉”,便是因四周山高,唯此处低洼似井。看地名,便可知此地有何等险峻。大军欲走此路去赵地,只能是鱼贯而过。如今,有二十万赵军扼守于口外,陈馀便再无所虑了,谅那汉军插翅也难飞过。

韩信在代郡耳闻此事,不禁心惊。遂不敢怠慢,唤了赵衍来,教他领十数名斥候,微服潜入信都,务要把赵国虚实打探清楚。

此时在赵王歇帐下,有一位擅奇谋之士,乃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后、广武君李左车(jū)。这位李左车,颇有乃祖之风,对汉赵两方的优劣看得一清二楚。这日,赵王歇与陈馀召集文武百官议事,李左车便慨然出列,在堂上侃侃而谈:“韩信渡河而来,虏魏王,新近又在阏与喋血恶战,擒夏说,风头甚健。韩信以张耳为辅,显见是意在灭赵。如此饿虎之师,乘胜远涉千里,其锋万不可当也。”

那赵王歇,不过是个饱食终日的庸君,赐给了陈馀一个“成安君”的封号,将军国大事尽皆托付了陈馀。陈馀也知赵王歇的斤两如何,朝中所有大小事,便当仁不让。闻李左车此言,陈馀便是一怔:“哦?以广武君之意,我堂堂赵军,就只能竖起降幡了?”

“非也。老子曰:‘明道若昧,进道若退。’方才臣所言,只是讲了韩信的明处。他纵是神将,亦有他的昧处。”

“昧处?你说来听听。”

“军粮,便是他汉军的昧处。成安君必晓得那井陉之道,崎岖险阻,车辆不能并行,骑士排不成行列。汉军来犯,远行数百里,不用多想,那粮食也定是放在后面的。阁下若能拨给臣三万兵马,臣便可出奇兵,间道而行,绕至汉军队尾,截留其辎重。阁下则可在口外深挖沟,高筑垒,坚守营盘而不与其战。”

“这又能把他怎样?”

“他前不得战,退不得归,遍地又无粮可掠。如此不出十日,韩信、张耳之头,便可送至阁下案头。请成安君留意臣之计策,否则,我君臣必为韩信、张耳所擒!”

赵王歇在昏昏欲睡中,听得君臣都将被擒之语,忽地就是一激灵,忙问陈馀道:“成安君,事若如此,吾辈将何以处之?”

陈馀瞟了赵王歇一眼,冷笑一声道:“我陈某不才,然为儒者也,举义兵,从不用诈谋奇计。兵法曰:‘十则围之,倍则战。’今韩信之兵,号称数万,实不过数千,远涉千里来击我,已是疲惫之师。我有二十万大军,围也将他围死了!此区区小敌,若避而不击,日后若来大敌,又将何以应付?今日若被韩信吓跑,恐诸侯都将笑我胆怯,以后动辄来犯赵境的,怕就多了!”

陈馀大权在握,又擅论辩,如此一讲,赵国群臣无不随声附和。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灭此朝食”之声。陈馀便拿出了他的聚歼韩信军之计,欲退军十里,让出井陉口,诱敌深入。李左车见君臣昏聩若此,也只能一脸黯然,不再言语了。

却说那赵衍领了韩信之命,带了十余名斥候,分头潜入赵都,专找豪门权贵的家老、司阍,巧言结纳,贿以重金,欲打探赵国君臣的应对之策。那些家仆,个个见钱眼开,然而一提及军国机密,却都三缄其口,生怕惹祸。

赵衍结识了李左车家的一个司阍,送上了北地罕见的楚国金版,约他到食肆吃酒。那司阍虽收了重金,却不来赴约,放了赵衍的鸽子。

这日,赵衍一人在食肆里自斟自饮,颇觉沮丧。忽听得邻座有人在大声议论朝政,便转头看去,却见一伙赵国高官的纨绔子弟,正在纵酒放歌,席间谈起朝堂上君臣议政,就如他们自己亲历的一般。赵衍心里一动,便端了酒爵凑过去,通名报姓,意欲结识。此时赵衍正装扮成秦地客商,衣饰豪华,那班阔少也不疑有诈,三言两语之间,两下里便打得火热。

在食肆里猜拳行令地闹了半晌,赵衍便将朝堂上李左车与陈馀之争,打探得一清二楚。回到逆旅馆舍,赵衍放心不下,又密嘱同来的斥候,分头去各个食肆,大张耳目,多探些消息回来。三两日间,各处的消息陆续传回,果然都一般无二。那赵国的权贵子弟,多不把赵王歇放在眼里,对陈馀倒是有所敬畏,以为有成安君在,赵之天下便无人可撼。赵衍坐实了传闻,这才换了行装,骑马潜行回到代郡,向韩信复命。

韩信得知李左车的计谋未被采用,心中大喜,便又问赵衍:“那井陉口,赵军可筑起高垒?”

“不见。赵军只在口外约十里之处,筑了一处营垒,都在磨刀备箭,似欲与我军在口外一决雌雄。”

韩信便一笑,也不再问,厚赏了赵衍,随后便与张耳商议:“陈馀迂腐,果不出我所料,兄尽可高枕无忧。然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军明日就东下井陉口吧。”

张耳当然高兴,但细思之,却又心生狐疑:“井陉口,乃死地也。我区区万余新兵,如何能与他二十万大军厮杀?”

韩信便笑道:“鬼谷子曰,‘善变者,审知地势,乃通于天’。一个井陉口,如何就将兄吓住了?我就是要在这地势上做文章。”

张耳知韩信胸有大略,便也不问,欣然同意,两人就分头去勒兵点将。韩信吩咐下去,征发城内裁缝、巧妇,昼夜不休,赶制了两千面黑边赤旗,其上绣有斗大的“汉”字,交与部伍中的骑士携带。士卒们惊异大将军何以改换了旗色,却不敢多问。

月中,趁着新岁喜庆未消,韩信一声号令,万余汉军便拔营向东,迤逦而行。出得苇泽关,便是奇险无比之井陉古道。

军卒们在山谷中左右张望,都纷纷咋舌。此处果然是天下险塞,一边是峭壁劈面而立,一边是千尺深壑,望不见底。军卒们战战兢兢走在路上,唯恐失足跌落。韩信抬头望去,见有古松盘根于悬崖之上,势若腾龙,不由也是心悸。暗想那赵家君臣真是蠢极,若依李左车之计,在此安排伏兵,古道必成汉军坟墓矣!

那张耳更是顾盼左右,张皇不已。韩信回头看见,便笑他:“兄何其胆小!斥候早已探明,古道之上,绝无一兵一卒。若赵国有伏兵在此,休要说三万,即便是三千,你我二人怕也断无生路了。”

“出井陉口,尚有二十万虎狼窥伺,你教我如何不惧?”

韩信便以马鞭朝前一指,笑道:“只须出了此口,赵家即有百万大军,亦不过羊群耳!”

张耳闻言,半信半疑,便不再言语。

如此缓缓走了一日,眼见得寒鸦归巢,暮色四合,离井陉口尚有三十里远,韩信便命军士停下,就地歇宿。当初在黄河边献木罂之计的高邑,此时已被韩信擢拔为将,留在中军伺候。韩信这时便将高邑喊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两句。

高邑得令,即持戟立于近旁,纹丝不动。韩信解下了盔甲,寻得一块平地,以马鞍做枕,倒头便睡,听到张耳在身边唉声叹气,也不去理会。

睡到半夜,侍卫的高邑抬头看看天,见三星恰升至头顶,于峡谷缝隙中闪闪烁烁,便走过去轻拽了一下韩信的战袍。韩信忽地一个鱼跃,站起身来,即传令全军,整装待发。

一阵口令迭次传过全队,前后便是一片剑戟撞击之声。当此众军纷纷起身之际,韩信唤了骑都尉靳歙(xī)过来,命他率郎中骑两千人,各人手持一面赤旗,从小路直插赵营侧后的萆(bì)山,居高瞭望赵营。又密嘱靳歙道:“稍后我引军接战,先诈败,赵军见我奔逃,必空营来追。你见赵军走远,便率轻骑奔入赵营,拔除他旗帜,遍插我汉家之旗!”

早些天,靳歙也曾疑惑这赤旗有何用,如此一听,便心领神会,立刻率马军而去。

韩信遂又唤来骑将傅宽与随军待命的张苍,命他们将干粮分发给各部军士:“先教儿郎们权且充饥,待今晨破赵,全军再大会朝食。”

两将闻之瞠目,觉难以置信,然见韩信并无戏言状,便不敢多问,只佯作相信:“诺!”

待众军囫囵将干粮吃罢,韩信便对傅宽、张苍道:“赵军已先占了地利,在半山腰筑起营垒,让出水畔大片旷地,意在诱我冒进险地,好趁势擒之。因此之故,他不见我大将军旗鼓,便不会来击,恐一击之下我先行退军。尔等可放心率万人先出井陉口,至绵蔓水之畔,背水列阵。”

那绵蔓水,在口外之南,与赵营相距甚远。傅宽、张苍不知韩信是何用意,心里惴惴,只得硬着头皮率军前往布阵。

那边赵军探马闻听绵蔓水畔一片嘈杂,便潜行来探,见曙色熹微中,汉军大队人马竟背水列阵,不由都指指画画大笑:“是何小儿统军,无乃寻死乎?”

陈馀此时也披挂好,一派雄姿英发,坐镇于壁垒之中听候消息。闻探马回报,在水畔未见到有韩信旗帜,陈馀便纳闷,弄不懂这支汉军到水边去做甚,只是严令各军不得擅动,继续探听。如此,两军便遥隔数十里,各擂战鼓,都知今日将有一场恶仗要打了。

待得平旦时分,红日出山,韩信才率数千中军,竖起大将军旗帜,金鼓齐鸣,堂堂正正开出井陉口。韩信军到得口外旷地,便面对赵营列好了阵。

陈馀在壁垒上看得清楚,几不能信这几个兵马就敢来搦战,不禁大喜过望,叫道:“韩信送死来了!”正欲挥军而出,又疑韩信后有伏兵,故而只放了一半兵马出营。号令一下,有十余万赵军从营门一拥而出,杂沓纷乱,全不成队伍,都一心想擒住韩信。

韩信见此,便对部众高呼一声:“今日决战,非生即死。有斩一将者,立封为将!”中军闻令皆凛然,其部人数虽少,却因主帅亲自监军,故无不以一当十。赵军虽众,亦难得手。两军大战良久,忽见韩信军中阵脚动摇,士卒纷纷弃甲曳兵而退,连那“大将军韩”的中军大纛,也被抛在地上了。

陈馀在阵中,见韩信、张耳各乘战车仓皇退去,便将长剑一挥,奋力疾呼:“赵家儿郎,建不世之功,便在今日了!”

此时的陈馀,一袭大红战袍,银盔银甲,倍显英武异常。赵军望见,不由视之为神人,都欢呼雀跃,朝前奔去。

前面的韩信军兵,却越发混乱起来,把那旗鼓、兵甲弃置一地,只顾朝南面的绵蔓水畔逃去。留在营内的数万赵军望见,只道是今日得胜了,都一片欢呼,不等军令便空营而出,也去抢夺那汉军旗鼓。骚动之中,竟将赵王歇也扶上车辇,一起推了出来。

韩信、张耳率部奔逃了数十里,来到水畔,傅宽、张苍远远望见,忙指挥众军敞开阵门,将韩信部众迎入。两兵会合后,汉军都知此时身处死地,断无逃生之路,便只得返身死战。那赵军前仆后继,如潮而来,但就是不能得手。

且说在萆山上潜伏多时的靳歙,望见赵营果然空了,立率两千骑士纵马下山,驰入赵营,将那赵军的蓝边红旗尽行拔去,插上了两千面汉家赤旗!

那绵蔓水畔,两军缠斗了多时,陈馀看看不能取胜,才尝到汉军厉害,也知便宜是占不到了,只得下令回军,待来日再作商议。

众赵军昨夜为防汉军偷袭,几乎一夜未眠,今日一早又战得疲惫,闻听鸣金收兵,都巴不得一步便奔回大营。待行至营垒近处,才觉有些异常,但见营门紧闭,满营遍插红旗,似比平日多出了数倍。仔细辨认,那旌旗,竟不是赵家的蓝边赤旗,而是不知来历的黑边赤旗。

风过处,旗上有大字显露出来——两千面旌旗,竟是两千个“汉”字!

那些簇新赤旗,迎风飘舞,艳若红霞,于山林中耀出一片绚烂之色。赵军将士无不大惊,不知有多少汉军占了大营,又疑心赵王歇已被掳去了,顿时大哗,纷纷四散逃命。陈馀虽大声喝止,又亲手斩了几个逃兵,但颓势已不能禁。

正在混乱时,忽见韩信、张耳率汉军从背后追来,又闻营垒内一阵呐喊,靳歙也率两千骑士夺门而出,两下里便将赵军团团围住,放手砍杀。原为生擒韩信而留的旷地,现却成了赵军的葬身之所。

张耳蒙失国之辱,已忍受了一年有余,此时不由精神大振,催动战车冲到了前头。韩信见了,会心一笑,忙唤过赵衍来,叮嘱了几句。赵衍听罢,急忙策马追上张耳,跳下马来高声禀道:“大将军询问将军阁下,陈馀与将军曾有旧谊,今日将如何处置?”

张耳冷笑一声:“陈馀这小儿,本来事我如父,为夺一个诸侯王的冠带,竟欲取我头颅!如此狂徒,岂能忍之?乱世人心,不可说了;翻友为敌,便是天下死敌!”

赵衍躬身答道:“下官明白了。”说罢便上马,反身复命去了。

韩信听赵衍禀明,微微一笑,便急唤傅宽、张苍听命,命两将各领五百精骑,不问其他,只要带回陈馀的头颅来。

再说那陈馀,眼见得旷野之上,赵军数目远多于汉军,却被杀得四散逃窜,仍不明白究竟错在了哪里,只得且战且退。忽见有两彪汉军,个个精骑锐甲,直奔他的中军大纛而来。慌乱中,陈馀的车右不知何时已跌下了车去,不见踪影,唯有御者死命赶马奔逃。

跑了数里,御者回头望去,见汉军仍紧追不舍,不觉绝望,忙对陈馀道:“将军,速与我互换衣甲,随乱军逃命去吧!”

陈馀悲愤满腔,怒喝道:“昏话!子路[56]尚知正冠而死,我岂能不如子路?”

御者无法,见三面皆是汉军围来,只得驱车向南狂奔。

傅宽、张苍所率骑士盯住陈馀车驾,穷追了近百里。一路上,陈馀残部屡遭截杀,散失殆尽。堪堪跑到了鄗(hào)县地面,忽见有一条泜(zhī)水阻路,大浪滔滔,便是再也无处可逃了。

陈馀遂弃剑于地,悲叹道:“昔刘邦水滨之败,竟成我之覆辙!”

那傅宽部下百余精骑赶到,一拥而上,将陈馀逼至泜水边。陈馀本是儒将,毫无蛮力,眨眼之间便被乱军杀死。傅宽闻讯赶到,下马验明了尸身,一刀砍下头颅,便同张苍领军返回了。

那韩信、张耳在赵军废垒之内,刚刚收拢了降卒,又招呼众军朝食,正忙得不亦乐乎。见傅宽、张苍引军返回,韩信便对张耳笑道:“将有大礼馈赠吾兄了。”

但见傅宽疾驰上前,远远便掷出一个包袱,“砰”地落于张耳脚前,张耳俯身一看,遂仰天大笑道:“小儿,居然也有今日!天道不欺呀,到底是谁取了谁的头颅?”笑罢,便向韩信请命,要亲自去擒拿赵王歇。

韩信摇头道:“兄仇已报,此功就让与部下吧。”

话音刚落,只见靳歙带了一队骑士,押解着一个俘虏奔来。至近处,众人才看清,那俘虏,原来正是赵王歇。

未及半日,赵王歇即从君王沦为阶下囚,精神几近崩溃,至此尚未回过神来。韩信问了他几句,他也只默然不语。韩信见此,不由便心头火起,斥骂道:“这等诸侯,该是何样的猪狗?”便喝令左右,将赵王歇推出辕门斩首。

兵卒行刑完毕,提回首级复命。韩信冷冷看了一眼,吩咐道:“且将两首级装入函中,待攻入信都,再传回荥阳报功。”说罢,又命军卒广张告示,晓谕军民,无论何人勿得伤害广武君李左车,有生擒李左车送营者,必赏千金。

此后数日,汉军四出,赵地全境传檄而定,全不费一点力气。韩信遂率大军,浩浩荡荡开入信都,检点战果,安抚百姓。

踏入信都城中的赵王宫,只见魏阙高耸,处处画栋雕梁,壮丽非凡,倒让韩信吃了一惊,对张耳道:“这宫殿,莫非是兄当年基业?弟今日方知,赵地物阜民丰,远胜秦地矣!那赵王歇,倒也享了几日好福。”

张耳也甚是唏嘘,感叹道:“我在时,哪有如此堂皇?”

韩信左右望望,见宫中新年灯彩尚未除去,此时正似为汉军庆功,不由心花怒放:“罢罢!你我一路劳顿,今日就破个例吧,不住大营了,且在这王宫里歇息一夜。”

正说话间,忽有赵衍来报:“有百姓在闾里捉到了李左车,已绑缚了送来。”

韩信大喜,抢步迎出,命以赏金打发了来人,便亲自为李左车解缚,拱手赔礼道:“委屈先生了!先生便是吾师,今请上座。”

那李左车重回往日熟悉的朝堂,百感交集,只暗想:若陈馀采纳了间道之谋,今日则是自己为韩信解缚了,如何会有亡国之辱?想到此,不由深深叹息一声,在主座东向而坐,默然无语。韩信也不在意,待李左车坐下后,便面西而坐,执弟子礼甚恭。

此时便有各路将佐纷纷前来,献上首级、俘虏,都齐声向韩信称贺。

这一仗从黎明出动,到杀败赵军二十万,时辰尚未过朝食,汉军此胜,简直不可思议。就连傅宽等一班沛公旧部,也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对韩信钦敬之至。致礼完毕,那傅宽忍不住,便直通通地问:“将军,兵法曰‘右背山陵,前左水泽’,今将军却令下官反其道而行之,背水而列阵,这是为何?那万余新兵,喂鸟儿都嫌不足,将军却敢称‘灭赵会食’,我等原是不服的,然却大获全胜,我等至今尚似在梦中。请问将军,此乃何术?”

韩信遂仰头大笑:“傅将军,早知你会有此一问,如何忍了这许久,才来张口?此术,就在兵法之内,诸君何以视而不见?兵法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便是此道理。且今日出师,部伍皆为新补士卒,我尚无恩于他们,便仓促上阵,正是所谓‘驱市井之民而战之’。如此,便须置之死地不可,务使士卒人自为战,若给了他们些许生机,不逃光了才怪,如何能指望此辈为我所用?”

众将闻言,便都恍然大悟,忙伏地叩拜:“好计!非我等所及也。”

韩信忙示意众将起身:“哈哈,自家人何必客气?想我韩信,昔以‘胯夫’二字名世,潦倒街巷,多亏汉王不弃,委以重任,方能有今日场面。尔等随我出临晋关以来,这诸侯王的殿堂,已坐了三回了,岂非时势乎?汉家运祚,正如日方升,我看诸君只须用命,封侯封王,大约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众将听得血脉贲张,都一声呼喝,拔出剑来,将那立柱砍得叮当作响。

李左车见了,便忍不住老泪夺眶,暗中只是摇头叹息。

韩信用眼角瞄见,便转身向李左车一揖,恭恭敬敬问道:“在下欲北攻燕、东伐齐,请教吾师,如何才能获全功?”

李左车欠了欠身,推辞道:“臣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臣乃败亡之虏,何足以参酌大事?”

韩信又施了一礼,徐徐而言:“在下闻之,昔年,百里奚居于虞国,而虞国亡;赴秦国,而秦国称霸天下。此天壤之别,并非百里奚在虞为愚、在秦则智,而是君上用与不用、听与不听之故。若成安君当初听了你的计谋,我韩信辈,怕早已被擒多时了,哪里还能在此侍奉足下?”见李左车仍是木然不语,韩信便又拜道,“晚辈乃诚心问计,请阁下勿推辞。”

李左车看了多时,觉韩信虽然狂傲,但毕竟是大将气象,井陉口一战,谋划之绵密,疑为天人,不由人不服,于是便道:“臣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而狂夫之言,圣人亦择而用之,将军权当老臣就是狂夫吧。”

“哪里?吾师笑谈了。”

“不过,只怕老臣之计,未必足以为将军所用,今冒昧进一言,愿效愚忠而已。以老臣观之,井陉之战,两军高下已见分晓,陈馀素有百战百胜之计,然一念之失,便身死泜水之上。而将军连月以来虏魏王,擒夏说,一举而下井陉,未及朝食便破赵军二十万众,名闻海内,威震天下。今赵地农夫闻赵军溃败,皆以为死期将至,各家弃稼穑而不顾,狂吃滥饮,听天由命。凡此种种,皆为将军之所长也。”

韩信听得诧异,不由大笑:“有这等事?那倒是要好好安抚一下了。”

李左车接着又道:“然此战之后,贵军师老兵疲,实难再用。欲以此疲敝之兵伐燕,来日必顿兵于坚城之下,欲战,则力不能持久,日久则愈显败相,终不免矢尽粮绝。如此一来,不仅弱燕不服,齐亦拥重兵守境以自保。将军势必与燕齐相持不下,则刘项之争,自是胜负难料。凡此种种,则是将军之所短也。臣虽愚,也知善用兵者,不应以短击长,而应以长击短。”

韩信起先尚不以为意,听到此处,心头不觉一震,后背顿时冷汗淋漓,遂正襟危坐道:“吾师所论,确是切中要害,我将如何是好?”

“老臣可为将军献上一计:不如按兵不动,镇守赵地,抚恤孤寡。赵民必然感恩,争相携牛酒前来劳军。待众军饱食之后,将军可令部伍佯作开拔之势,刀剑出鞘,震慑燕人。然后派善辩之士,持尺幅之书赴燕,详述汉军之强,则燕不敢不降。燕既降,便可遣使赴齐晓谕,齐必也闻风而从。届时纵有智者,亦不能为齐献计矣!如是,则天下事皆可图也。如此用兵,便是所谓先声夺人,而后以实力迫之。”

堂上众人,都听得无不瞠目,韩信不禁鼓掌道:“好计,好计!韩某自投军以来,纵横天下,迄今未闻有如此高论者。名将之风,毕竟不衰呀。”

李左车便道:“姑且妄言,不足为凭。老臣曾著有兵书数册,来日不妨供将军一笑。”

韩信遂起身施礼,谢道:“先生所著《广武君》,堪称国师之论,在下早有耳闻,来日定当焚香拜读。吾师请不必客气了,今起就留我幕中,代为策划,在下也好朝夕聆听指教。”

李左车于座中笑而不答,算是默许了。

众将见韩信平素傲岸不羁,今日对李左车竟如此恭敬,不由都吃惊。此后,汉军中便口耳相传,兵卒都知李左车有这“国师”美名了。

韩信听从李左车之计,立即调兵遣将,佯作伐燕之举,又修书一封,命赵衍飞驰送至燕都。那燕王臧荼,本是个武人,得知赵军覆灭经过,便知韩信厉害。虽楚汉之争尚未见分晓,但韩信大军已压境,生死即在顷刻间,哪容得他讨价还价。阅毕招降书后,臧荼当即善待赵衍,亲笔写了回函一封,略述敬畏之心,约定不日将亲赴信都,当面呈递降表与户口册簿。

数日之后,韩信得赵衍携回燕王信函,阅罢,喜得拍案道:“大事已定,可向汉王报功了!”

赵衍侍立于案边,却低低提醒了一句:“将军忘了做诸侯王的快活了?”

韩信闻言,脸色便一变,忙斥退左右,对赵衍道:“我何尝一日得忘?莫非今日便可向汉王求封了?”

赵衍道:“下官以为,此胜虽大,然亦不可贸然求封,须得汉家有了因军功封王之先例,再徐图此事不迟。”

韩信摇头道:“汉家封王?不易啊。”

赵衍便道:“张耳将军可为王。”

“他?”韩信猛然醒悟,不禁大喜,“不错不错!”

韩信遂起身,负手在大帐中踱步良久,猛地又道:“赵衍,你随我鞍前马后,功劳不小,就留在赵地为官好了,我不日即向汉王举荐。”

赵衍料不到韩信有此种安排,也未及细想,便伏地拜谢。

次日,韩信便邀张耳骑马出城巡视。两人来到滏水之畔,驻马远望,见城郭宏伟,天高地阔,韩信就故意感叹道:“山河如画,合当在此归老!”

此话说中了张耳心病,激得他心神不宁,不由长叹了一声。

韩信趁势便道:“弟不才,然已将完璧归赵,兄何不就此称王?”

张耳一惊,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兄名闻天下,世所称贤。昔为常山王,实是赵国之主,今复位为赵王,有何不可?”

“汉王待我,恩重如山。今宿仇已报,我焉能得寸进尺?”

“天若有所予,人岂能拒之?弟以为,赵历来为大国,不宜置为郡县,正当以赵地为张耳兄封国。弟今日便致信汉王,一为告知汉王,我军下月即移驻修武,临黄河之北为荥阳应援;二为恳求汉王,请封张耳兄为赵王。我雄兵十万隔河为汉王后盾,汉王必准弟之所请,兄台也就不必推辞了。”

张耳大惊,瞠目直视韩信良久,方深深一揖:“将军大恩,张某当没齿不忘。”

韩信将马鞭一挥,哈哈大笑道:“张耳兄客气了,见河山而不动心,岂是大丈夫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