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虽然郑岩会游泳,但是在这个时候却一点用都没有。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海浪犹如巨型海啸,即便一座小岛也会被它夷为平地。
为了不遗失目标,郑岩必须睁大眼睛,一步步走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光。直至双脚踩空,他还得坚持把头露出水面。
短短几天而已,那栋田园别墅就已经被一整片海水包围了,没有一条出路,也没有船,他要走过去,就只能依靠双脚和双手。
于是,他在一个大浪中陷入了窒息,然后清醒了过来。
他从被子里探出了头,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现在是凌晨两点,和失眠比起来,噩梦对他而言更加煎熬。就这么待到天亮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想。
然而,很快,困意便无法遏制地袭来。那东西,早知道听杜丽的劝告只吃一片就好了。这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的想法。
那个人看起来很眼熟,但是郑岩看不清他的脸,他好像躲在一片迷雾里,整张脸都是虚化的。不过这个环境对于郑岩来说一点都不陌生,那张方形的餐桌,银制的烛台,整齐摆放的七个盘子,和专门为了吃西餐而准备的礼服……
这是Z0001案凶手的家,但是凶手现在已经死了。
不,他还活着,至少还有一点点意识。郑岩并没有直接杀了他,而是一点一点从他的头骨里取出脑子,做好了一份再去取下一份,而且小心翼翼地不去损坏重要的神经系统。这样,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脑子在郑岩的精心烹制下成为一道道美食的。
还有最后一道菜。
郑岩拿下炉灶上的平底锅,那里面是滚烫的热油,走到那个人的身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大概已经死了。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将热油淋在了他的头骨里,一阵阵异香瞬间飘满了房间。那人的四肢无意识地抽动了几下。
“用餐愉快。”郑岩说道,“传统吃猴脑就是这种做法,可惜你已经不能再叫出声了,否则听着你凄惨的叫声,用银勺一点点挖出你的脑子吃下去,那才是最高的享受。”
郑岩把手上的油在围裙上擦净,脱下了围裙,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了下来,围上了餐巾。然后,他觉得不太对劲,那个人面容终于清晰了,是杜婧。
“你找到了吗?”她问他。
杜丽坐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睡衣。天没亮的时候,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就把她吵醒了,是郑岩,他也一样穿着睡衣。
杜丽将他让进了书房,给他倒了一杯葡萄酒,顺便放了点镇定的药在里面。
郑岩一口喝光了高脚杯里的葡萄酒,然后说道:“在现场我只闻到了自己的味道。”
刚刚醒过来,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活动的杜丽完全不能理解郑岩想要表达的意思,“什么?”
“Z0001案,凶手被害的现场,我只闻到了我的味道。”
“郑岩,那个案子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你没必要纠结在这件事情上。”杜丽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我没法不去想这件事。”郑岩苦笑了一下,“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杀的。”
“你不是凶手,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当时你和我们在一起。”
“如果你们骗了我呢?”郑岩看着杜丽,“那个梦太真实,真实到我能清楚地‘看’到我都做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如果我不是凶手,我知道的似乎太多了点,包括我让他看着自己的脑子被做成食物。”
“郑岩,我们治疗的前提就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
“我知道。”
“我不会骗你。”
“我知道。”
“那我告诉你,你不是凶手,你只是太过专注于这件事。你知道你的能力,越是回忆那些细节,你越会把自己当成凶手。你的局长让你必须抓到‘厨师长’,这件事对你不公平,你可以不用去想。”
“不是我在想这件事,而是在回忆,回忆我做过的事情。”
“但那确实不是你做的,你是郑岩,公安部刑侦局特别顾问,Z小组犯罪行为侧写师,你不是杀人恶魔。”
“我没法说服自己,太真实了,你懂吗?太真实!我在现场就是那样做的。”
“是凶手!”
“好吧好吧,凶手在现场就是那样做的。”
“但那对破案没什么意义,我现在觉得让你重回Z小组是个错误。”杜丽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唐贺功一定要让你参与办案,只要他一句话,他几乎可以调动全国的警力为他服务,要抓到凶手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因为你不明白一件事。”郑岩突然苦笑了一下,“需要Z小组去办理的案子是不能用常理来推断的。凶手大多是精神变态者,常规的办案手段根本没用,我们找不到他们的作案动机,很多情况下,从相关人的知情者那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甚至凶手本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所以得在得到的所有证据的基础上推测,重新构建他的思维模式,试着发现案件背后的规律。”
“而拥有这个能力的人——”郑岩靠在椅子里,眼睛看着天花板,手无意识地摇晃着已经空了的酒杯,“从目前来看,只有我能做到,否则也不会把我从那个鬼地方弄出来了。”
“然后你就要去追踪,最后找到他?”杜丽摇了摇头,“但是你们都没有想过,如果你追踪了这个疯子——无论他是什么类型,到最后,他可能会像厨师长那样对付你。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郑岩沉默了,举起杯子放到嘴边,完全没意识到酒杯已经空了,“并不是每个疯子都有那种天赋,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他完整地保留了犯罪所需的一切条件,一旦你进入共情,你就可以完整地复原案发的全部过程,每一个细节,因为他留给了你足够多的暗示,除了关于他自己的一切。这也是我反对你频繁地使用这个能力的原因,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让你再犯错。”
“所以我说他是个天才,他比我更了解我。”郑岩突然愣了一下,“你这样一说的话,关于那个人的线索似乎又多了一些,他知道我,他了解我,他清楚我的能力,也明白我的能力会给我带来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可能在你身边。”杜丽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
“至少他能接触到我所接触的东西,甚至我不能接触到的,他也能接触到。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可他是个疯子。”杜丽想了想,“也可能是个天才,如果他不引诱你继续犯错,或者,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不给你留下任何线索,你还是抓不到他,甚至你有任何异常举动的话,他可能会比你先动手。”
“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精神变态者,这就意味着常规的办案手段对他根本没用,你们找不到他的作案动机,很多情况下,从相关的知情者那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甚至‘厨师长’本人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所以你得在得到的所有证据的基础上推测,重新构建他的思维模式,试着发现案件背后的规律。”
这是郑岩刚刚说过的话,现在,杜丽只是修改了其中几个措辞便还给了他。
“你赢了。”郑岩笑了一下,然后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完全违背了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杜丽犹豫了一下,“让你继续陷在这个案子里会给你带来麻烦甚至是危险,但是……”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亲手抓住‘厨师长’,为我自己,也为了……小婧。”郑岩看着杜丽,“我必须亲手抓到他,我要给那件事情所有的当事人一个交代,这是我愿意重新启用那个让我噩梦不断的能力的根本原因。如果我只想自己过得好一点,随便做什么都行,留在6号监狱里一辈子对我来说没什么。”
“还记得你的房子吗?”杜丽走到书桌边,重新给郑岩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内心深处的那栋房子。”
“当然。”郑岩点了点头,“但是它现在变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个我不想接受的样子。”
“因为你最近频繁使用那个能力,它让你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混乱,除了那个灯塔,你还需要一个信标。”
“什么信标?”
“现实中的信标。”杜丽靠在书桌上,双臂抱在了胸前,“你要提醒自己活在现实世界里,而不是你想象的世界中。”
郑岩有些不解地看着杜丽,不明白她想要说的是什么。
“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你要建立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意识。”
“你这样说让我觉得我好像没有自己的意识一样。”
“你有,但是很多时候你和凶手的意识弄混了。”杜丽轻啜了一口葡萄酒,“我需要你在每次完成共情之后准确地说出当下所处的时间、地点和你的名字,之前你已经这样做过了,我们现在更加细化。你必须清楚,那之前你所感受到的一切并不是你的行为,而是凶手的。”
“可它来源于我的大脑。”
“它来源于凶手的思维,你只是在自己的大脑中对它做了一个镜像。”
“我尽力。”郑岩举起酒杯,向杜丽示意了一下。
然后,他们的谈话便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杜医生,我希望郑岩现在和你在一起。”唐贺功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个棘手的案子,现在我们得准备出发了。”
“他确实在我这儿,不过你们最好给他带套衣服过来。”杜丽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郑岩,对着话筒问道,“这次又是什么案子?”。
“骨雕。”唐贺功咬了咬牙,“W市,有人用人骨做骨雕,餐具的骨雕,凶手用那玩意吃饭。”
2、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看到杜丽阴沉着脸,唐贺功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保证今后尽可能不用郑岩的那个特殊能力。”
“你的保证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杜丽冷哼了一声,上了车。
“这次不一样,我保证不会用到他,带上他纯粹是以防万一。”
“我该像他们一样叫你一声头儿,还是像郑岩那样叫你一声唐老鸭?”杜丽换上了一副笑脸,“唐老鸭,你已经害死我姐姐了,这事我不可能忘了。现在,我不觉得这次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你这样说只会让我觉得结果可能会更糟糕。”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唐贺功有些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这次我们去的不是案发现场。”
这句话终于让杜丽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也露出了愿意听下去的意思。
“这事已经过去一周了。”唐贺功想了想,说道,“报案者是一条狗。”
“一条狗?”这一次,就连秦玲和郑岩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对,就是一条狗。”唐贺功点了点头,“大概半个月前,一条流浪狗在W市一个公园的树下挖出了几块骨头,这畜生大概觉得那是挺不错的礼物,就把那些骨头送给了自己的女朋友。很不巧,它的女朋友是一条退役的警犬,在当地的派出所看大门。警犬是一种很警觉的物种,就算退役了,它的某些能力还在,它把那些骨头叼给了主人。当地派出所的所长开始只是觉得惊悚,因为那几块骨头被做成了雕塑,而且是餐具!对了,第一块骨头是一把餐刀——怎么看也觉得够惊悚,但也并没什么奇怪的,骨雕艺术在很多少数民族都有。”
“问题出在一周后,那条流浪狗送来的新礼物里包括了一个饭碗,用人的头骨做成的饭碗,这个所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马上组织警力,在那条警犬的带领下又挖出了更多的人骨餐具。五套,刀叉筷子饭碗汤匙算是一套,不多不少五套餐具。”
“当地的法医做了初步的鉴定,骨头的主人死亡时间应该在一年左右,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杀人案,他们走访了辖区内的人,也向市局做了通报,但是找不到尸源,所有杀人案里最麻烦的就是找不到尸源。”
“为什么判断是杀人案?尸体如果要白骨化的话,三个月的时间就足够了,完全有可能是正常死亡啊。”秦玲问道。
“因为那些骨头被处理过,有砍削的痕迹,还有煮过的痕迹,这些都让当地法医联想到杀人分尸,但是因为肌体组织缺失,他们也没办法判定到底是不是杀人案。”
“所以,就上报了部里?”郑岩插嘴问道。
“五个脑袋,如果是杀人案,就是一场特大凶杀案,当地警方不敢隐瞒,咱们局长请教过专家,也认为应该是连环杀人,这才让我们去鉴定一下。”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还有别的线索吗?”杜丽皱了皱眉。
“没有。”唐贺功摇了摇头,“他们判断,那些骨头在地里埋了至少半年以上。剩下的得我们到场之后再看能不能有什么新发现。”
抵达W市的第二天一早,唐贺功和郑岩就来到了W市公安局的鉴定室。杜丽和秦玲正和衣而卧,她们把几把椅子排在了一起,充作了是床。这是杜丽的主意,按照秦玲的风格,她会直接把解剖台当成床。
前一天晚上,她们两个人在这里忙碌了一夜。
唐贺功上前叫醒她们,顺便把早餐递了过去。
“W市的特色美食,驴肉火烧。”他先咬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享受的表情,“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名不虚传。你们整晚没睡,研究出什么来了?”
“五个不同的人,在一个月之内相继死亡,都是被人杀死的,然后分尸。”秦玲拢了拢额前的刘海儿,一边咬着火烧,一边说道,“凶手的手法不怎么样,不懂人体结构,很多刀都砍在了最坚硬的骨头上,唔,看这里。”她直接抓起了一根骨头,“这上面有摩擦的痕迹,我打赌,凶手在销毁罪证这事上也不怎么懂,这应该是剔肉的时候留下的,而且是在没有煮熟的情况下就进行的剔肉。”
“也许是没有条件。”郑岩突然说道。
秦玲看了一眼郑岩,“我不觉得是没有条件,疯子的行为模式是不能用常理推测的,也许他只是喜欢这样。唔,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她向郑岩笑了笑。
“还有什么?”郑岩问道,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还是手法的问题。”秦玲吐了吐舌头,“凶手在将骨头制作成餐具的时候,好像没有趁手的工具,手法非常粗糙,这上面的擦痕非常严重,比如这个地方。”她指着一把叉子的头部说道,“叉头这几个齿的形成,开始我以为是断裂造成的,但是所有的叉子都是这样,我才想大概就是这种做法,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所以就用别的东西硬砸出来的,之后也没有用专业的工具打磨过。不过奇怪的是,这上面的一些比较新鲜的花纹,却又明显是用刻刀这类专业的工具刻上去的,这更符合一个骨雕艺术家的风格。”
郑岩和唐贺功才注意到,在每一件人骨餐具上,都雕刻着一副画像,五套餐具,分别被刻上了五个不同人物的画像。然而因为骨头不规则的曲线使得这些画像难以辨认。
“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完成的?”郑岩皱了皱眉。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秦玲点了点头,“有一个人杀了这些人,然后将他们的骨头做成了餐具。另外一个人无意中发现了这些餐具,就在那上面做出了标记。”
“你们记得变态连环杀人案的特点吗?”唐贺功突然插嘴问道。
“作案手法相同?”秦玲有些犹豫地说道。
“那只是从表面上来看。”郑岩笑了笑,“变态连环杀人案最大的特点是凶手作案是存在一定规律的,有些杀手还会在案发现场留下独家标记。头儿,你是觉得?”
“只是有这个想法,但是不太确定。”唐贺功拿起了一块骨头,放在眼前仔细地打量着,“凶手的独家标记应该是唯一并且统一的,但是你看这些画像,虽然具有标记性的特点,但是又不完全是。”
“这也是一种规律。”郑岩接过那块骨头,“别忘了‘厨师长’从来不会带走相同的人体部位。我认为,这个案子里也是这样,只不过凶手画的不是自己,可能是他非常重要的人,也可能是用这种方式在纪念这些人。我倾向于凶手和这些器具的制作者是同一个人,只是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完成的这些工作,在案发现场,他可能不具备某些条件。等等,头儿,你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郑岩突然指着骨头上一个微小的痕迹问道。
“这是?”唐贺功接过那块骨头,仔细地看了看,脸上震惊的神色愈发明显。
“是咬痕。”秦玲点了点头,“昨天晚上的又一个重大发现,所有的骨头上都留下这种咬痕。初步判断,留下这些咬痕的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才判断这些人都是被杀害的,留下这些痕迹的可能就是凶手。”
“骨头是被人啃过之后才做成的餐具?”唐贺功突然笑了出来,“郑岩,我们打个赌,这又是一个食人魔,而且和之前我们接触的食人魔吃人是为了追求轰动性不一样,这家伙是真心把他们当成食物的。”
“我认同你的推测。”一直没有发言的杜丽终于站了出来,说,“而且我觉得,这些餐具的实用性要远高于艺术性,凶手对人体有强烈的使用欲望。”
“每一个部分都不能浪费,否则就是谋杀了。”郑岩闭起了眼睛,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了什么?”郑岩睁开了眼睛,有些迷茫地看着大家,“我不太确定,但是如果我的确说过什么的话,那应该和凶手有关,我好像抓住了他一点想法,但是很模糊。”
“线索不多,证据缺失,你能灵光闪现抓住一点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现在我们得把这些信息汇总起来。”看着郑岩一脸的沮丧,唐贺功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很快他就发现,目前所有线索的汇总对于案子的侦破并没有实质性的帮助。
“还是要先寻找尸源。”他叹了口气,“不过要扩大范围,看看有没有丢失的尸体,说不定这个食人魔用的是偷来的尸体,而不是杀人。”
“我觉得不会。”郑岩摇了摇头,“作为一个食人魔,他更偏爱自己动手,他享受的不仅仅是那种独特的美味,更有制作美食的过程。他认为,这是他的爱好给他的最好的馈赠。”
“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唐贺功看着鉴定室的玻璃窗外正对着的一块白板说道,那上面是所有执勤警员的照片和介绍,“凶手既然在骨头上做出了标记,除了证明属于他的作品之外,或许还有另外的意义。”
“标记出这些骨头所属的主人。”
郑岩和唐贺功对视了一眼,笑了。
3、
W市公安局从当地大学的美术系请来一位教授,对人骨餐具上的素描像进行了复原。这是个枯燥且繁琐的工作,但那个留着长发的中年画家还是在两个小时内就完成了第一幅素描像的复原。
那是一幅非常写实的画像,只不过因为骨头特殊的构造和形状,只能用简单的线条来勾勒,这才让完全不懂艺术的警方难以下手。
负责本案的刑警队长在看到那副素描像后,说:“这个人看起来很眼熟。”然后拨通了一个内线电话,“档案室,我需要调一份档案,一年前的那份七人失踪的报告,对,就是擅自组织户外运动的那个案子。对了,帮我联系一下Y市公安局的档案室,我要那份同样的档案,有个案子需要他们协助。”
他挂断了电话,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画像的人可能是一年前失踪的一支户外探险队里的成员。”
“你确定?”唐贺功问道。
“不太确定,等会儿看到档案就知道了。”刑警队长靠在椅子里,“说起来,那也是一件大事,七个人出去探险,最后只回来了一个,为了找到这些人,当地还牺牲了两名武警战士。”
他刚说到这儿,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档案室管理员把相关资料送了过来,说:“Y市那边回复说只能发传真件,如果只是想了解情况的话,建议我们直接和他们负责那个案子的人通电话。”
“我知道了。”刑警队长接过了那份档案,“稍后我会和他们联系的。”
刑警队长打开档案袋,从里面拿出了几张照片铺到了桌子上,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还真被我猜中了,你们也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他将一张照片和那张素描像递到了唐贺功的面前,Z小组的人围了上来,看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其他那几个素描可能也都是这里的人,我觉得这个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郑岩若有所思地说道。
很快,他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
被打断工作的美术教授有些不满,却忍不住啧啧称赞,“我认为,在那上面作画的人是个天才,几乎没有错误的地方,他的每一笔都非常精准,我甚至怀疑,那是由机器完成的,如果不是有几笔因为画布材质的问题出现偏差的话。”
“是刀,那个人用的是刀,你说的画布,是死人的骨头。”秦玲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我真希望能和这个人见上一面。”教授显然并没有听到秦玲的话,居然对这个变态杀人犯表示了崇拜之情。
“那人可能是个杀人犯,而且是个食人魔。”杜丽好意说道。
“艺术是平等的,梵高在活着的时候也被人当成是疯子。”教授毫不在意地反击道。
“搞艺术的人果然都是疯子。”杜丽无奈地摇了摇头。
“教授,请你看看这个,剩下的那几幅素描有没有可能就是这几个人。”唐贺功将那几张照片递给了教授,打断了他有点疯狂的臆想。
这让他感到更加不满,但还是仔细看了看那些照片,又对照了那些骨头上的素描,然后才露出了一点凝重的神色,说:“虽然不能100%确定,但我有90%的把握认为,这些画作就是以这几个人为原型的。”
“这已经足够了。”唐贺功收回了照片,真诚地对教授说道,“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会安排人送您回去的。”
“不用复原了?”教授愣了一下,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是的,您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我们的工作了。”唐贺功看了一眼W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示意他将这个教授送走。
“真是个好消息。”教授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虽然这样说着,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开心,反而有点难以启齿,“那几块骨头,能送给我做个纪念吗?那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作品。”
“不行,那是被害人的骨头,你不能拿走。”W市的刑警队长大惊失色,连忙说道。
“就一块,就一块怎么样?”教授苦苦哀求道。
这个举动让W市公安局的人尴尬不已,还是唐贺功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出了办公室,同时转身对W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说:“我需要你帮我做几件事,联系这些人的家属,提取DNA样本,我要征用你们的实验室,三个小时内,实验室所有工作都停下来,全力协助我们,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结果。”说到这里,他又将头转向了秦玲,“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从这些骨头上提取出完整的DNA样本,我知道这很难,凶手可能对那些骨头可能进行过特殊的处理,DNA有可能已经降解,但是我叫你来Z小组,你要干的就不是一般人都能干得了的事。”
“我知道。”秦玲二话不说,转身拎起工具箱,走进了鉴定室。
唐贺功这才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支烟,问道:“你们之前从没想过可能会是这几个人吗?”
“怎么可能想到?”刑警队长叹了口气,“他们从我的辖区离开,在Y市失踪,我们怎么会想到他们的骨头有一天会在我这里出现?”
“还有点时间。”郑岩看了一眼表,“我想给Y市公安局打个电话,详细了解一下那件事情的经过。”
大概一年前,W市的七名驴友组成了一支户外探险队,目标是300公里外的Y市,那里的一段山脉有类似原始森林的地貌。探险队并不是毫无准备,也不像一般的驴友那样自由散漫,到达Y市之后,他们向当地的派出所进行了登记备案。
但是他们所做到的也只是仅此而已。
当时正值雨季,气象部门通报,在未来两到三天内,当地可能会迎来一场强降雨,而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当地都可能处于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所以,Y市警方对他们的行动进行了劝阻,这几个人听从了警方的建议,决定取消行动。
然而,三天后,W市警方却接到了报警,这七名驴友的家人称与他们失去了联系。W市警方了解了情况之后,迅速将相关信息向Y市警方进行了通报。
直到此时,Y市警方才知道,那几名驴友并没有接受警方的建议,而是擅自进山了。
当时,暴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气候情况极端复杂,山上的情况也没人清楚,一旦他们迷路,或者准备措施不充分的话,很有可能会酿成惨剧。
Y市公安局在第一时间调集了所能动用的警力进山搜索,根据他们在派出所登记的路线进行寻找,但是一无所获,暴雨冲掉了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
搜救行动持续了整整三天,在第三天的时候,搜救队接到了暂时撤离的指令,地质局认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当地很有可能会发生大规模的地质灾害。
就在搜救队撤离的时候,泥石流爆发了,两名只有18岁的武警战士躲避不及,永远留在了山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在电话里,Y市公安局负责那次搜救行动的负责人冲着郑岩吼道,“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战士,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战士,就为了这几个混蛋的胡闹丢掉了性命,真他妈的不值!他们既然这么爱作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何必要搭上我的战士?他们的命是命,战士的命就不是命?他们死在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上,死在救灾前线上,那是他们死得其所!可那些人是什么?他们就是嫌生活太安逸了,嫌命太长了,给自己找点麻烦!可惜我那两个战士,当年都只有18岁,到现在还没找到尸体,每次面对他们的家人,我都觉得我应该扒下自己这身警服,因为我没有保护好他们,我不配做一名警察。”
“后来呢?”等负责人的情绪平复了下来,郑岩才继续问道。
“雨停了之后,我们又搜索了大概一个月,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因为那场泥石流,我们判断这几个人可能和我那两个战士一样,不知道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埋在了地下,因此停止了搜索。”
“可是我听说有个幸存者?”
“对,确实很让人意外。”负责人苦笑了一下,“停止搜索大概一个月之后,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到派出所报案,说自己就是那支探险队里的一员,和其他人走散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请求我们帮助。她当时的样子真的很惨,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碎布条,蓬头垢面,精神也有点恍惚,整个人和她留在派出所的登记照片完全不一致,瘦得已经脱相了,最惨的是,她只剩一条胳膊。”
“哪只胳膊?”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负责人大概没想到郑岩会这么问,下意识地回答道:“是右边的。”
“谢谢,我明白了。”郑岩说着,挂断了电话,他现在大概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有些东西需要确认,他得找到证据。那些证据可能还在那个人家里。
“确实有这么一个人。”W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刑警队长听到郑岩问起这个人,点了点头,“不过,那就是个疯子,可能是凶手吗?”
“还不确定,她现在怎么样?”
“据说不太好。”刑警队长想了想,“有个人可能知道,我们局的一个刑警,他一直在跟着那个案子,当初还是他和那个疯子的家人一起去Y市把她接回来的。”
“当时是我和她家里的人去Y市接她回来的,但是接回来之后,不管我们怎么问,对于旅行途中的事她只字不提,心理医生说这叫什么来着?”那个刑警听明白了郑岩的疑问,想了想,说道。
“创伤后应激障碍。”杜丽在一边说道。
“对,就是这个,总之,从她回来之后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至少我不知道她说过什么。”
“一定是受到了非常严重的生命威胁才会这样。”杜丽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她回来后吃肉吗?”
“吃肉?”这名警察不解地看着杜丽,不光是他,就连刑警队长、唐贺功和秦玲也都不解地看着她,只有郑岩点了点头。
“这我可不知道,谁会关注这些事啊。”刑警摇了摇头。
“我猜她现在是素食。”郑岩看了一眼杜丽,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那名刑警的身上,“最后一个问题,她之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是个大学的美术老师,不过出事之后就一直被她家里人关在家里了。”
“是习惯用右手作画,对吗?”
“你怎么知道?”警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猜的,谢谢你。”郑岩向唐贺功点了点头,“有必要去她家一趟,就算她什么都不说,我大概也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4、
郑岩在那扇紧锁的房门前走来走去,皮鞋坚硬的后跟敲在地面上,嗒嗒声让唐贺功和杜丽感到一阵阵头疼。
那个把幸存者从Y市接回来的刑警只说对了一半,她的确被封闭了起来,但不是她的家人把她关了起来,而是她把自己隔离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愿意见你们,因为我都不确定她是不是愿意见我。”一个六十多岁,但身体看上去还不错的老人说道。他就是那个幸存者的父亲。
“从那个地方回来之后,她就是这个状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不说一句话,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在屋里解决。”
“但是我们必须见到她,和她谈谈。”唐贺功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我也很想和我女儿谈谈。”老人叹了口气,“如果她愿意的话。”
说完,老人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走了进去,然后就是现在,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房间的隔音很好,郑岩把耳朵贴在门上也没法听清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小时,郑岩忍不住掏出杜丽开给他的药,也没有喝水,就灌了两片下去,这才感觉好了些。那扇紧闭的门也终于打开了。老人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她同意见你们一面,但是只能有一个人去。”
这件事情落在了郑岩的身上。
他站在门前,理了理衣服,深吸了一口气,拎起包,推门走了进去。
在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觉得这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宁可从没有和这个幸存者谈过话,更没有进入过她的房间。
对于她房间的布置,郑岩花费了一些心思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描述,那就是诡异。
整个房间里没有大灯,窗户也是封死的,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的一盏台灯,灯罩却是一个头骨,灯座是一只手,灯光是冰冷的青色。
灾难的幸存者坐在床上,穿着睡衣,披头散发,脸色因为长久不见日光显得无比苍白,残存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抱枕。
“别问我,是她自己的决定。”送郑岩进来的老人苦笑了一下,“突然有一天就给了我一份图纸,让我必须采购原材料,然后她自己动手,把房间改造成了现在这样,好了,你们谈。”
说完,老人逃出了这间屋子。对,就是逃走的,虽然看起来他的脚步很平稳,但是郑岩还是能看出他走出房间的时候,紧绷着的肩膀骤然放松了下来。
他不喜欢来这里,绝对不喜欢。郑岩想。
“你想要知道什么?”幸存者慢慢地转过了头,问道。大概是很久不说话的原因,她的语调听起来很怪异,声音也有些嘶哑,就像锈住了一样。
她不欢迎我,但她一定会对我说些什么。
郑岩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因为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抗拒和犹豫。
“我需要给这些人一个交代。”他看着她,然后把那些骨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整齐地摆在她的面前,“我相信你也是这样想的。”
女人挑了挑眉角,看着郑岩,“你从哪里得到了他们?”
“这个你应该更清楚。”
“我不知道。”女人摇了摇头,“他们丢了,丢了很久了,我一直想找到他们。”
郑岩愣了一下,她承认是自己制作了这些东西,但是她把他们弄丢了又是怎么回事?真像秦玲说的那样,这个案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如果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可以做主把他们还给你。”
“没那个必要,他们应该回家。”女人摇了摇头,“他们早就应该回家,是我自私地将他们留在了身边。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请你帮我把他们送回家,用一个体面的方式。”
“我会的。”郑岩点了点头。
等他再次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突然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并不仅仅因为终于从那个环境中脱离了出来,还因为他听到了一个以前只在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故事。
那次进山之后的第二天,探险队就迷路了,他们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地图上标记的路线。原本他们打算撤回山下,暴雨就在这时突然降临。更让人恐惧的是,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有过真正的野外生存经验。
匆忙中,他们找到了一个山洞,总算暂时避开大雨。身上携带的干粮和必备品足够他们支撑到大雨过后,救援队进山。然而,新的恐惧接踵而来,他们的通讯设备在深山老林里失去了作用,这意味着,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外面的人才知道他们已经迷失在了原始森林里。
“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必须想办法求救。”探险队里最年长的人,也是幸存者的男友率先表达了意见,这个意见马上得到了大家的支持,然而,这项工作也只能等到雨停之后才能进行。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因为淋了雨,这个幸存者发起了高烧,开始昏迷不醒。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一阵巨响,所有人都惊愕不已,继而慌乱的惊叫中。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因为强降雨导致土质疏松,山顶的一块巨石滑落,好巧不巧地堵住了他们藏身的这个山洞。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隐约觉得,那时间应该不长,因为她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男朋友告诉她,大家正在努力移开那块巨石;她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被移进了里面的一个小洞;第三次的时候,她吃到了肉,男朋友告诉她,大家抓到了一条蛇。
然后,她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每次睁开眼睛都没有察觉到身体有任何恢复的迹象,慢到那条蛇大家都还没有吃完。那应该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蛇,她想。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没有人给她送饭,她以为大家抛弃她逃生去了,她饿得受不了,挣扎着爬出了山洞,她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一幕。
所有的人都不在了。他们没有抛下她独自逃生,但是,他们却抛下了她前往了另外一个世界。巨石将洞口封堵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条缝隙,那是唯一的希望之光,但是,他们已经用不上了。
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地上满是干涸了的血渍和横七竖八的骨头。她的男朋友就坐在那块巨石下,一条胳膊已经不见,大腿也露出了森森白骨,一把匕首正插在他的大腿上。他的眼睛还停留在她所在的那个小洞上,满是不舍和绝望。
她在山洞里找到一块手表,这才知道大家被困在这里整整一个半月了。而他们携带的干粮,仅够维持五天而已。
这些天,她吃的所谓的蛇肉,其实都来源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她知道,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她的男朋友一刀刀地割掉了他们身上的肉,到最后,他只能割掉自己身上的肉,以挽回她的生命。
“没有希望,虽然每天都能看见希望之光,但是我知道,可能永远都离不开那个地方了,能和他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圆满。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放弃。”已经说了足够多的话,这时候,这个幸存者的声音终于正常了起来,“他希望我能活下去,我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我吃光了他的肉,火种用完了之后,我就开始生吃,后来,肉也没有了,我只好去啃他们的骨头,我觉得唯一幸运的是,那段日子一直在下雨,让我能够有水喝,这大概是老天对我的怜悯,让我坚定了支撑下去的信念。”
她突然咧开嘴看着郑岩,“看到了吗?”
“什么?”
“黑色的牙齿,永远不会改变的颜色,那是吃人肉造成的。”她叹了口气,“在我最终吃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的时候,老天大概觉得加诸在我身上的考验已经足够了,它降下了一道雷,那块差点让我们所有人都葬身在那里的巨石就那样没了。”
“你真幸运。”
“我不这么觉得,我只感到不幸,我必须背负着这种天底下最恐怖的噩梦一样的回忆活下去。”她说,“我拿走了所有我能带上的东西。”
“为什么是餐具呢?”
“什么?”
“为什么要做成餐具呢?”
“因为……你不觉得是他们的供养才让我活了下来吗?那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所以,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用手边的工具慢慢地打磨他们。每一个部分都不能浪费,否则,就是谋杀了。”
郑岩有一瞬间的走神,这句话他也说过。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轻咳了一声,问道:“之所以一直没有说,是因为害怕别人知道你吃掉了他们吗?”
“不。”她摇了摇头,“我活着,但我已经死了,我和他们在一起。”
郑岩点了点头,问:“那些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最后的痕迹,我必须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是谁,我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谁。”
郑岩再次点了点头,“最后一个问题,其他的残骸呢?既然要有个交代,总不能只用这些。”
“我不知道,也许还在那里。”她摇了摇头,“我只能带走这些。”
然后,她就重新看着那扇已经封死的窗户,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郑岩等了一会儿,知道她不会再说话,这才起身离开。
5、
“我觉得不太对劲。”准备返回总部的前一天晚上,郑岩突然对杜丽说道,“我说不好是什么地方,但就是觉得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那天从那个幸存者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她的父亲也已经交代了一切,那些餐具是他偷偷埋掉的。
从Y市接回她后,这个幸存者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甚至以死来威胁。
这不是办法。可是他也不敢刺激女儿,更不敢放任她就那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他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悄无声息地。
于是,他趁着她熟睡的时候将一台监控器放了进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看到了此生最恐怖的一幕。
他的女儿,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件的餐具,由人骨做成的餐具——这很好辨认,因为里面有几个头骨。
然后,她坐在书桌前,用一把刻刀,用那只残存的右手,在那上面用力地刻着什么。
他几乎想马上就冲进去夺下那些会让人噩梦连连的东西,可是,他的女儿却沉浸其中,不吃不喝地工作着,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庄重与虔诚。
他没有去打扰她,他不太敢去,她手里可拿着一把刀。
而且,他大概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在失踪的那两个月里都做了什么。
这件事情必须要解决掉,被人发现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他在监控器前看了五天,她就在书桌前不吃不睡地做了五天,五天之后,她终于完成了手里的工作,然后,一下子晕倒在地。
这给了这个父亲足够的时间。他先将自己的女儿送进了医院治疗,然后重新回到她的房间,看着那五套餐具——不,现在应该叫艺术品了,女儿的意思他很明白。
那上面是五个不同的素描画像,他不知道代表的都是哪些人,但是肯定和那些失踪的人有关,他不能让警察发现这些东西。
趁着女儿在医院休养的时机,他把那些东西拿了出去,在市区另一头的公园,树林最里面的地方把它们埋了下去。
这下可闯了大祸,他完全没想到那些东西对她意味着什么。起初,她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他以为她忘了自己做过什么。
但是第二天,他就发现她不见了,他四处寻找,报警,贴寻人启事。但她还是杳无音讯,直到第七天,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阴沉,她的面前放着一张图纸,对自己房间的改造图,下面还列出了一份清单。
不用说话他也知道,那些东西,他必须帮她买回来。
再后来,就有了她现在的房间。
“可是剩下那些骨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就是郑岩感到奇怪的地方,W市公安局派出了警察汇合了Y市公安局的人,按照幸存者的指示找到了那个山洞并进行了搜查,那里的确有人生活过的痕迹,甚至还有一些残存的衣物和包裹,但是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些剩余的骨头——那个幸存者说过,她只带走了一部分。
或许是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W市公安局的人这样认为,但是Y市公安局却不这么想,虽然是深山老林,但那林子里根本没有那种大型的野兽。
第二天一早,Z小组谢绝了W市公安局准备招待一下的好意,决定启程离开,然而这个时候大家发现,郑岩不见了。
“他昨天晚上没和我在一起。”看着唐贺功疑惑的眼神,杜丽不满地说道,“我不是他的保姆,没必要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杜医生,可是,大概也只有你知道他可能会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杜丽苦笑了一下,“如果他梦游,恐怕他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
“这下麻烦了。”唐贺功的脸色变了变。
“但是如果他不是梦游的话,我想起一个地方,他可能在那里。”杜丽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什么地方?”
“那个女人的家。”杜丽看着唐贺功,说道,“还有些问题困扰着他,我猜他极有可能是去找答案了。”
杜丽对郑岩的了解帮了Z小组的大忙。等他们赶到那个幸存者的家时,郑岩正在那里,就站在她的卧室门前。
他看了一眼急匆匆走过来的唐贺功等人,突然伸出手,阻止了他们继续向前。然后,他走进了房间。
现在,这里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他先走到了书架前,那上面没摆放什么书,仅有的几本也是他看不懂的外文。他也不需要看懂。他更关注的是另一样东西,一个地球仪,但是地球仪的支架却是一只古铜色的手臂。
看起来是铜质的,他想拿起那个大概要费点力气,于是做好了准备伸出了手,然而手上传来的重量让他悚然一惊,和铜比起来,那玩意居然很轻。
他想到了点东西,用力把它摔在了地下。那不是铜,甚至不是任何金属,没有一种金属会这么容易就被摔断。
断口处露出的是白色的东西和中空的管子。他俯下身捡了起来,然后用力咽了口唾沫。
是骨头。真正的人手臂的臂骨,只不过被伪装成了铜质的艺术品。
“每一个部分都不能浪费,否则就是谋杀了。”他想起了这句他和她都说过的话,眼睛开始在房间里寻找。
那个台灯,他上前扯下了头骨造型的灯罩,用力摔在了墙上,还有那个手骨型的灯座,也一并被他用力摔在了墙上。
是骨头。真正的人的头骨和手骨。
没错,他们都在这里。她和他们在一起。她没有食言,她一直都在履行着这个承诺。
这些肯定不够。
他要继续寻找,对了,书桌腿,那是四条人腿的形状。他用力掀翻了桌子,然后掰断了那些桌腿,和他预料的一样。
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他发疯一般在屋子里寻找着,书架上的那只鹰的模型,那双眼睛太大了;维纳斯的雕塑,她的比例太不协调了,竟然还是平胸;那个画架,边框太宽了;那把刻刀,手柄太细了,竟然还是手指的形状……
当守在外面的唐贺功等人终于听到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破门而入时,刚好看到郑岩正站在床前,手里抓着那个抱枕,猛地用力,抱枕被他撕成了两半,从里面纷纷扬扬飘洒出来的,并不是棉絮,而是一缕缕黑色的头发。
“她说过,她和他们在一起。”郑岩站在那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