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之事暂休,却看民间何如。
元靖九年,凌空与葛文辞别后,即驾马东出潼关,奔齐国而去。
一路所遇,多为不法。官吏横行害民,恶霸欺压良善。
杂税如牛毛,徭役似海深。
百姓难堪其扰,竭力求生。有卖地还税者,有避祸逃难者,有惧役投匪者,有无奈为贼者,有卖妻女欲活者,有离家乡图存者。
民者如此,官则贪腐享乐,极尽奢靡,如诗所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卖地者成奴,逃难者客死,投匪者被剿,为贼者丧命,卖子女者终难活,离乡图存者易亡。
凌空一路接济,然终是杯水车薪,几无用处。
见此,空无奈自言道:“闻齐强国也,今得见其真伪。”
同年冬,凌空北渡黄河,暂投邺都清风观中。
是夜,皓月当空。
凌空心存复仇之事,辗转难眠,见月色如银幕,于是起身而出,散步以解愁绪。
行至观中黄松树旁时,遇一人望月长叹。
凌空生疑,上前问其姓名。
叹者见空面善,有心结交,便答话道:“名号不过虚妄,足下唤余渡世客即可。”
空称是,问其长叹缘由。
渡世客道:“过往愁事耳。足下又是何人?何故至此?”
空搪塞道:“我不过求仕之人,听闻齐乃强国,故来投效。不期所见,倍感失愿。”
渡世客知凌空所指,道:“今时难比往日矣。实不相瞒,余入道前曾在幽州任职,颇知庙堂之事。自文鹏宗、裴祖秉政后,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朝野日复幽暗。昔文帝所设方仁馆,本意为民谋利,而今却被权贵把持,贫寒有才者更无入仕之运。余不愿合流,故辞官归隐,劝足下亦莫再往。”
凌空称谢后,道:“道长既于幽州任事,想来亦知北地侯凌霄,不知其人如何?”
渡世客疑道:“北地侯举兵起事,早已伏诛,足下何故问之?”
空搪塞道:“闻凌氏兄弟之名久矣,只是不知其事,又见百姓多哀之,故而相问。道长若不愿讲,倒也无妨。”
渡世客听罢哀思道:“北地侯在时,未有所感。自其去后,继者莫能比也。今辽贼复寇边关,掠害百姓,权臣争利,荼毒害民,世人莫不思之。”
空听罢默然,复仇之意更坚。
见凌空不语,渡世客道:“余略懂卜卦之术,今与足下有缘,欲为足下卜算一二,何如?”
空讪笑道:“我已身无分文,怎敢劳烦。”
渡世客忙摆手道:“此乃赠卦,以记缘分,岂可以利量哉?”
凌空暗道:正看此行如何。遂称谢应允。
未几,卜卦毕。
渡世客连声赞道:“阁下乃大贵之相,他日必飞黄腾达,只是近来恐有劫难。”
空心中起疑,忙问何事。
渡世客却面露难色,道:“天机不可泄。”
见凌空不悦,渡世客劝慰道:“劫虽不可说,但富贵可寻。”
空问如何。
渡世客低语道:“关中有帝王气,阁下可往寻之,定得将相之爵。”
空不觉为意,推说道:“我不过羁旅之人,焉能得此富贵,只期住食无忧耳。今时日已晚,望他日再聚。”
渡世客点头称善,二人辞别。
翌日,凌空入邺城,寻机刺杀文鹏宗,以报父仇。
但因卜卦之由,凌空恐有不测,便于探得邺都细情后投往军中,以做他日脱身之用。
年节时分,兵士暂休,多有弃军不归者。
凌空觉良机已至,于是逃出军营,径赴文府,装做裴祖门吏,称奉令携礼相赠。
门吏答道:“受陛下召,文相现在皇宫,是何礼物且交予我,待归来后代报。”
空见计不成,便搪塞道:“尔小吏耳,岂可代受,待文相归来再予。”说罢,转身佯装离去。
是夜,凌空翻墙潜入文府,蒙面匿于暗处候之。
及至半夜,文鹏宗方归。
凌空早已按捺不住,忙大喝一声,飞身刺之。
文鹏宗惊得酒醒,闪身便走,急呼众人来救。
仆从闻声齐出,携刀棒呼啸上前。
凌空见一招未得,敌又渐聚,心知良机已失,于是舞剑杀出重围,翻墙便逃。
稍许,文鹏宗方定心神,忙差人把住邺都四门,自又往宫中急报齐帝,请封城彻查。
然齐帝尚未酒醒,其请未得应允。
及至天明,宇文颂方知此事,急令闭城查凶。
时凌空早已扮做军差脱身,逃往他处。
几日无果,齐帝震怒,遂下诏全国通拿。
凌空听闻后自知复仇无望,又觉投往葛文处颇失颜面,于是化名南下,往吴国谋生。
连日奔波,凌空渐无气力。
行至汝南时,空盘缠用尽,饿昏于道旁。
后被一隐者所遇,带回家中救治。
未几日,凌空转醒,问其姓名,欲做报答。
隐者道:“我名唤晨月,救汝不过我念,与汝无关,不必挂怀。”
凌空不解其意,二人便做交谈。
谈话间,空见其颇有文才,但却隐于山间不问世事,便生疑惑,问道:“恩士何不入仕为官,虚度于此,岂不有负于己?”
晨月道:“有道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自觉无才,又逢乱世,便只欲书尽心中之事,无意外界之事。”
凌空茫然称是,却转话道:“然不涉足外界,只空书心事,好似闭门造车,实堪无义。”
晨月答道:“千人千面,大道无形。世事变化莫测,难究其本,我所为者不过自娱,何必求之实义。”
空起身叹道:“君莫非惧世而不入,欲空度一生乎?”
晨月笑道:“人活一世,各有其法。不论所行何事,唯心向正道即可,何必有愧。”
空闻言一怔,心道:虽有道理,然避世非我所求。今又被齐廷不容,我当早离此地,以期避祸。
念及于此,凌空行礼道:“君既无意出仕,我亦不强求。今我落难至此,蒙君搭救,他日必报恩情。”
见晨月欲做推脱,空急道:“诚如君言,此亦是我所娱之事,望莫再拒。”
晨月笑道:“也罢。汝便在此将养几日,正好解我孤愁。”
空辞谢道:“我本欲如此,然身付他职,实不敢久扰,故不得不与恩士分离。”
晨月失意道:“既如此,我亦不再强留,只是不知汝之姓名,颇有遗恨。”
空答道:“恩士唤我渡世客便可。”
翌日,凌空将出,晨月赠数钱,送数里方还。
归来后,月独望夕阳,负手长叹道:“一书难穷世理,奈何奈何。”
元靖十年秋,凌空南入吴国,复如旧事,一路接济,未几日盘缠又尽。
空无奈卖艺为生,艰难度日。
次年春初,凌空游历至浔阳江畔时,巧遇一华服青年为贼寇追杀。
空便将众贼驱散,将人救下。
互道姓名来历后,凌空知其乃著史中丞司马锡,因其不满太史令郭渃逢迎述史而弃官游历,今将赶往荆州,不料竟遭匪徒。
凌空听罢颇喜,因其正欲西往荆州,于是邀司马锡同往。
锡恐复遇匪寇,见凌空身手不凡,便也乐的应允。
二人跋涉数日,此间相谈甚欢。
司马锡问凌空道:“观阁下英杰浩然,必晓古今之事,不知对史书有何见解?”
空答道:“不敢肆言,只觉应客观务实,有启迪民智之用。”
锡赞道:“然也!世人由己观事,所行自定对错,史书由外观事,是非不言自明,故有启迪民智之用。然今日士子所学之史,并无明智之用,反有降智之嫌。”
空疑问为何?
锡道:“读史当明智,然近来史官多是肆意妄为之辈、沽名钓誉之徒,常以近时之准评古之先贤。依其而论,纵为秦皇汉武,亦受时代所限,岂非错哉?”
空觉其有理,不由称是。
锡兴起,又道:“今又将王朝更替尽归于天灾,以避人祸。然安世必无天灾乎?殊不知天灾不过起因,人祸方是主要。倘世人奉公守法,共抗天灾,亦不至于兵戈四起,生灵涂炭。”
空深以为意,道:“此为公游历之因乎?”
锡道:“然也。民间多为流言所扰,使黑白颠倒,明者稍加辩驳,必有愚者群起而攻。依此不久,必使昏君元洋亦成圣人之表,我实不忍百姓从此妄论,故出访游历,以求实辩。”
空赞锡道:“史家有君,必能成器。我虽不精此道,亦知史书之重。前路漫漫,君当慎行。”
锡拱手答谢。
夏初,二人方至襄阳。
司马锡又加挽留,然凌空坚辞欲走。
锡无奈,赠空数金以做资用。
空推辞不受,锡急道:“此乃谢礼!君护我一路,理所应得。若认我为友,便莫再拒。”
空推脱不过,只好纳之。
互别后,凌空买马换衣,成侠客之扮,西往汉中游历。
一路惩恶除奸,救济贫善,渐为百姓传颂。
因凌空着青衣,骑白马,负竹剑,面如冠玉,时人赞道:“青衣竹剑客,白面游侠郎。”
行至长乐县时,凌空见百姓或十或百,皆举家北往。
空疑惑不解,寻人问道:“汝等将往何去?”
民答道:“观汝非本地官绅,可实告矣。我等入秦为寻生机耳。”
空疑问缘由。
民哀叹后,道:“入秦可为人也。若非故里赋税繁多,官绅沆瀣一气,我等怎会离乡!”
另一人附言道:“然也。我等闻秦国新政利民,秦王又于关中建城纳民,所设城郭皆付乡名,惠民如此,安能不投?”
凌空听罢称善,暗思道:秦政真如是乎?葛师现已仕秦,我正可投之,以观新法真伪。
念及于此,凌空去路已明,于汉中稍作停留后,便随流民北往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