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十二郎文[1]

年月日[2],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3]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4]。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5]。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6]。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7];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8]。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1]十二郎名老成,韩愈兄介之子。介有二子,百川、老成;百川早卒。长兄韩会无子,过继老成为后。老成亦有二子,湘、滂,后滂归继其祖介。据本文,老成死于孟郊归江南的次年,即贞元十九年(803)。唐人大排行按曾祖所出计顺序,老成行十二。

[2]《文苑英华》所收本文作“贞元十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与下文所述十二郎“六月二日”死相矛盾。

[3]季父:叔父。唐俗叔父可称名。衔哀致诚:心怀哀伤,致以诚心。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派遣仆人建中从远方准备下应时祭品。羞,美味食品。奠,祭品。

[4]孤:幼而丧父。不省所怙(hù):指无父。典出《诗经·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怙,依靠。兄嫂是依:依靠兄嫂。韩愈生三岁父殁,就养于兄韩会。

[5]中年:谓这些年间。兄殁南方:韩会于大历十二年(777)贬韶州(属岭南道,治曲江县,今广东韶关市),后卒于贬所,具体时间不详。归葬河阳:把灵柩运回河阳葬在祖茔。

[6]就食江南:到江南谋食。建中二年(781)为避中原兵乱,郑氏携家逃难到江南宣州。

[7]上有三兄:韩愈有兄会、介,另应有一人,不知名,或早夭。早世:早卒。

[8]承先人后者:继承先人为后嗣的。以下“在孙”、“在子”,均据韩仲卿世次而言。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9]。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10]。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11]。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12]。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13]。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14]。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15]。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16]!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17]。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18]

[9]韩愈贞元二年(786)来到长安谋贡举。以下计算年份依此。

[10]省(xǐng)坟墓:谓祭扫先人坟墓。从嫂丧来葬:郑夫人应于贞元九年卒于宣州,此年老成护丧归河阳。

[11]佐董丞相:韩愈贞元十二年起在董晋幕府为观察推官,中唐时期节度使例带宰相衔,因称丞相。取其孥(nú):取来他的妻小。孥,儿子,或指妻小。

[12]丞相薨(hōng):古诸侯死曰薨,唐制三品死曰薨,董晋死时为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例带三品衔。吾去汴州:指董晋死,韩愈护丧归洛阳。

[13]佐戎徐州:在徐州张建封武宁节度使幕为节度推官。戎,武事,节度使幕为军府,故任职称“佐戎”。吾又罢去:贞元十六年五月韩愈为张建封所黜,去徐归洛。

[14]从于东:去到东方,“东”应是指宣州。东亦客:在东方也是客居。

[15]图久远:谋长久之计。成家而致汝:安家接你来。

[16]遽:匆促。

[17]旅食:谓在外谋生。斗斛(hú)之禄:谓微薄的俸禄;唐官员受禄米,以斗斛计算,十斗为斛。

[18]万乘(shèng)之公相:指宰相。万乘,万乘之国,大国,上古以车乘(四匹马拉的战车)计国力。辍汝而就:离开你去就任。辍,停留。

去年,孟东野往[19]。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20]。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21]?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22]。”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23]?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24]?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25]?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26]!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27]!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28]。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29]?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19]指贞元十八年孟郊回溧阳,溧阳属宣州,可以旁证老成“从于东”为去到宣州。

[20]贞元十八年韩愈有致友人崔群书,其中说:“近者尤衰惫,左车(牙床)第二牙(上曰齿,下曰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

[21]诸父:指父辈。康强而早世:身体强健但早卒。其能久存乎:难道能长久存活吗?

[22]旦暮:早晚之间,犹一旦。无涯之戚:不尽的哀伤。

[23]盛德:德行盛大。夭其嗣:使其后嗣早亡。老成继韩会为嗣。

[24]纯明:纯洁明敏。不克蒙其泽:不得蒙受他(韩会)的恩泽。

[25]耿兰之报:耿兰送来的讣告。耿兰应是家里的仆人。

[26]意本《史记·伯夷列传》:“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挈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27]不可推:不可追问。推,推算,追问。

[28]几何:多少(时间)。

[29]汝之子:指韩湘。吾之子:韩愈二子:长曰昶,贞元十五年生于符离,小字符郎,本年五岁;次子名州仇,后曾为富平令。孩提:幼儿。冀其成立:期待他们长大成人。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30]。”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31]。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32]?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33]。其然乎?其不然乎?

[30]比(bì)得软脚病:近来患脚气病。比,近来。软脚病,脚气病。剧:(病情)严重。

[31]未始:未尝。

[32]殒(yǔn)其生:死亡。

[33]妄称以应之:胡乱答应。妄称,乱说。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34]。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35];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36]。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37];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38];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39];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4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41]

[34]吊汝之孤:慰问你留下的孤儿。吊,慰问丧事。

[35]“彼有食”二句:意谓如果他们可以维持生活如期守丧,就等他们丧期终了再接到我这里来。旧时守丧依据关系亲疏决定期限,父母之丧三年,服斩衰之服(衣边不缝的粗麻布丧服)。

[36]力能改葬:有能力迁葬。先人之兆:祖先坟茔,指河阳祖坟。兆,界域,引申为坟地的界域。惟其所愿:指奴婢的去留依个人意愿。

[37]抚汝以尽哀:拍打你的尸体以抒发哀情。抚,通“拊”,拍击。

[38]敛不凭其棺:谓入殓时不在棺木前。敛,通“殓”。凭,靠。窆(biǎn)不临其穴:谓下葬时没有亲临墓穴。窆,棺木入土。

[39]行负神明:行为违背神明。

[40]其又何尤:有什么可埋怨的。尤,怨恨,归咎。

[41]彼苍者天:呼天之语,意谓苍天无知。语出《诗经·秦风·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曷其有极:怨恨之语,谓有什么法则可循。曷,何。极,法则,法度。语出《诗经·唐风·鸨羽》:“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42]。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43]。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44];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45]——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之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46]

[42]无意于人世:谓在人间别无所求。

[43]伊、颍之上:谓在伊水和颍水上度过闲散生活,参阅《赠侯喜》诗注。以待余年:指度过余生。

[44]幸其成:希望他们长大成人。

[45]吾女与汝女:韩愈五女。据所作《女挐圹铭》,知第四女挐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二卒于贬潮途中,则生于元和三年,此前有三女。后长嫁李汉,次嫁樊宗懿,三嫁陈氏不知名,第五女嫁蒋係;老成女不可考。

[46]尚飨:祭文套语,祈祷亡灵享受祭品。

韩愈“古文”的总的风格是雄深雅健、猖狂恣睢(或简单地评为“恢奇”、“高古”),而具体作品由于体裁、题材、主题等等的不同,又采用多种多样的写法,表现出不同的格调,从而造成其文字千汇万状的面貌。比如这篇《祭十二郎文》,就不同于其他议论文字的辞严义密、气势充沛,也不同于碑传文字的叙事严整、摹写鲜明,而是有意用散体变调,在琐细的叙事中抒写哀思;构思则极力在虚处斡旋,随事曲注,翻空以出奇;文句看似凌乱,但有深情贯注,在散漫中见雄肆。

幼年的韩愈和老成一起被郑氏养育,共同度过了饱经忧患的童年。后来韩愈进京赴选,流宦谋生,两人不得不分离。从文章看,老成卒年约在三十上下。他没有求举谋仕,或因为体弱多病,或资质本来薄弱,短暂的一生是可悲可怜的。而自贞元初即在宦途奔波的韩愈也饱经坎坷,体验了杜甫所谓“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的艰难。他两度不得已而入幕,均铩羽而归,只得到四门博士这一个学官冷曹。至贞元十九年春又曾一度被罢职。韩愈写这篇文字,可能就在罢职居闲时。他感事伤身,由于一己的痛切人生体验更增强了对亡侄夭折的伤痛。古人说:“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也。”(薛瑄《薛文清公读书录》卷四)这篇文章的字里行间真情洋溢,真是血泪满纸,历来被评为“千古绝调”(茅坤《八大家文钞》卷三,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这篇文章抒写悲情兼有喷薄雄肆和哀婉深沉的特点,文字如强抑悲痛,脱口而出,未加修饰,实则精心结撰,是真情流出的至文。写法上的一个突出妙处在多用虚词。上古典诰之文少用虚词,是造成文风古朴浑噩的重要因素;后来诸子、《左》、《国》等使用虚词渐多,对传达语气文情起了重要作用。但虚词过多,则会使得文气卑弱不振。而如六朝骈体那样把虚词运用程式化,更限制了整体的表达功能。韩愈则出于抒情的需要,大量、重复地使用虚词,“其最妙处,自‘其信然邪’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凡句尾连用‘邪’字者三,连用‘乎’字者三,连用‘也’字者四,连用‘矣’字者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不测,非妙于文章者,安能及此?”(费衮《梁溪漫志》卷六《文字用语助》)如此运用虚词,造成了错杂抑扬、婉转绵长的节奏文情,把悲伤、痛悔、怨愤等种种复杂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加之又多用短句、排句,更突显出哽咽吞吐的语气,宣泄悲情,气短韵长,形成强烈的抒情效果。

又整篇文字清通如口语,琐琐如道家常,和韩愈另一些文字的高古典雅又有不同。但这种比较浅俗的语言,虽不见精心研练痕迹,实则正得自推敲琢磨之功,不是仓促草率可以写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