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家后院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朱今墨从床上醒来,坐起来,点起一支烟,这个房间一直是他的临时住处,每次来周家,就在这里栖身。
阳光照进来,照在地上的花砖上,感觉很温暖。
朱今墨从小离家,父母早就过世了,有一个哥哥在老家,年龄比他大很多,供他读完书,等他找到了工作,就跟他没有了太多的来往。
朱今墨生性内向,话语不多,却十分重感情,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愿意表露给外人看,在他心里,他早就把敏柔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把周家当成自己的家。他抚摸着身下的床单,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有些茫然,烟灰掉落在床上,他急忙拍打。很快他收回了飘忽的思绪,掐灭烟,走了出去,他必须按他的计划做。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了。
院子里很安静,朱今墨沿着门廊走过来,四下看了看,走进了堂屋。堂屋里没人,他拿起放在门边花架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电话里传出一个日本人的声音:“么西么西?”
朱今墨压低声音用日语说:“大野君,是我,朱今墨,我在北平,请你转告我父亲,我生病了,暂时不能回家!”他身后,敏柔从院子里走过来,听到朱今墨在说日语,停下脚步。朱今墨感觉到身后有人,说了句:“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把电话放下,回身看,是敏柔,有点尴尬,却不想解释。
敏柔看见朱今墨,满脸笑容:“你这么早起来了?我刚看你还没起呢!”
朱今墨温柔地笑笑。
“我找你是想跟你说——”敏柔在朱今墨面前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最喜欢的就是他温柔的笑容,这个男人话不多,也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但总是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情绪波动的时候体会她的每一个变化,让她走出混乱,迅速恢复平静,一个浅浅的笑容,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轻轻的抚摸,敏柔喜欢这种感觉。虽然她性情直率甚至激烈,但心思却很细腻,这种深厚的感情让她一头扎进去,永远不想出来。她拉着朱今墨回到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急切地说:“今墨,我在想,我妈一定要逼我们结婚,我们干脆私奔吧!离开这个家,我们去上海,去任何地方!”
朱今墨无声地笑了:“私奔?我只听说过家里人反对私奔的,没听说过这样私奔的。”
“那就逃婚!”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逃婚是一方不愿意,而两个人一起走叫什么逃婚?敏柔苦笑了一下,又怕自己的态度让朱今墨误解,急忙对他说:“今墨,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你不会觉得,我不爱你吧?”
“怎么会呢?”朱今墨温柔地笑了笑,敏柔一下又被他的笑容击中了。她拉住朱今墨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今墨,你知道,我其实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朱今墨不等敏柔说完,就打断了敏柔的话,并伸手摸着敏柔的脸:“会有那么一天的。”
敏柔眼圈红了,朱今墨眼圈也红了,他知道敏柔的性格,与她相恋八年,她从来没有或者很少对他说这样直白的话。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但他们真的是很少缠绵,很少表白,他知道这些话的珍贵,但现在,他不想让敏柔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辜负敏柔,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
顾玉秀推开门走了进来。朱今墨看到顾玉秀,急忙收回了手,敏柔也急忙起身。
顾玉秀有些尴尬,但心里还是很高兴,他一直担心这两个年轻人感情没有那么深,现在看到了,她踏实了:“这么恩爱,怎么会不愿意结婚?”
敏柔不满地叫了声妈。
顾玉秀:“你大嫂已经跟裁缝店和照相馆的人说好了,一会就去量衣服,日子已经选好了,就在下月7号。”
敏柔急忙看朱今墨,朱今墨只是微微一笑。
2
老裁缝热情地迎接着敏柔和朱今墨,叫伙计抱过来一匹匹布,放在柜台上,热情地推荐着花色和样式。敏柔一下子有些眼花缭乱,朱今墨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拿出香烟点上,抽了口烟。敏柔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些老太太的事,急忙说:“这样吧,你到外面等我吧,我量完尺寸去叫你!”
朱今墨迟疑了一下,起身往外走,敏柔看着他,他却头也没回。他走到门口,心里有点乱,回来好几天了,每天待在家里,一步也走不开,今天才有空出门,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他必须行动了,再下去,会误事,会更加伤害敏柔,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他把手里的烟抽完,烟头弹出去很远,挥手叫了一辆车,飞快回到周家,取出他的行李,让车夫带他走。郭富才追出来问他去哪儿,他一句话也没说,他不想说假话骗人,可是又不能说真话,只能在沉默中离开。
郭富才忧心忡忡地看着朱今墨离开,刚要回身进门,儿子连生开着车到了家门口,看见郭富才:“爹,你怎么在这儿?”郭富才指指远去的黄包车:“姑爷,说是跟柔儿做衣服,一个人回来了!”
连生心头一惊:“他上哪儿了?”
郭富才看看连生,欲言又止换了话题:“——儿啊,你怎么回来了?”
连生这才想起自己的事儿,急忙往院里走:“啊,我找大嫂!”他走进院子,在厨房找到程婉仪,大嫂永远在忙活。“大嫂,大哥让我问你,家里还有多少钱。”
“钱?要钱干什么?”
连生迟疑了一下:“要去救二哥,要用钱!”
程婉仪一听,顾不上问老二是怎么找到的,就急忙拉着连生进了屋,走进里间,拿出一个首饰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包钱,放在连生面前,有些为难:“我只有这么多。你知道,这家是老太太管家。这是我的私房钱。”
连生数了数钱,只有区区几百块,叹了口气。
程婉仪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盒子:“噢,想起来了,还有这个,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首饰,拿去卖了吧。”
连生拦住了程婉仪:“算了,管不了什么大事儿的,我跟大哥再去想办法吧!”刚走到门口,一眼看见顾玉秀眼圈红红地站在那儿,程婉仪和连生都愣住了。
顾玉秀拉起连生就往外走:“走,跟我走!”进了上屋,手忙脚乱地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比枕头大一些的黑漆箱子,把箱子打开,里面露出油纸包着的一封封的长条状的东西,推到连生面前:“这里面是十根金条,当年我们一家人到北平来的时候,我把老家里的房子、地、铺子全卖了,你把它拿去,只要能把杰儿救出来,花多少钱都行!”
连生和程婉仪都傻眼了。连生急忙劝阻着:“不,孃孃,不能动,不能动。我,我去找大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这师长当得难我还不知道,他一不喝兵血,二不克扣军饷,哪儿来的钱?难道你要让他做坏事儿?”顾玉秀说话声音特别大。程婉仪和连生看着这个刚强的母亲,都哭了。
3
敏柔坐在裁缝店里还在等着朱今墨,却怎么等也等不到,她脸色有些难看,抓起桌上的包往外走,走出店面,周祖康的车远远地开过来。他无意中回头,透过车窗,看见了敏柔,眼前一亮,急忙对司机:“停车!停车!”拉开车门,跑向敏柔:“敏柔小姐!敏柔!”
敏柔见周祖康,有些意外:“您是?啊,怎么是您?”
周祖康热情地:“啊,我去学校办点事儿,从这儿路过,你在这做衣服?”
敏柔羞涩地一笑:“啊,是。”
伙计跑了出来:“小姐,您的烟,啊,不是,是新郎倌的烟落在这儿了!”
周祖康听到新郎倌,有些意外:“怎么?敏柔小姐要结婚?”敏柔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啊,是吗?这可要恭喜了,新郎是谁?什么地方人?”
敏柔看了周祖康一眼,为他的热情感到奇怪。周祖康急忙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好奇!”敏柔灿烂地一笑,有些无奈:“先生,对不起,我先走了!”客气地点头,走开,周祖康急忙跟了两步,又觉得不妥,停下了,迟疑着走到裁缝店门口,老裁缝急忙迎出来:“先生里边请吧。”
周祖康有些为难地开了口:“啊,不,刚才那位小姐,她怎么了?”
老裁缝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啊,您说周小姐吧?那是周师长的妹妹,这小两口真怪,说好了来做衣服,男的说话就不见了。你说量个尺寸都不顺,这婚还能结成吗?”说过又觉得自己话多,急忙捂自己的嘴:“嗨,您瞧我这嘴,对不起!”
周祖康心震动了,他胡乱向老裁缝点头告别,转身就走,他要去追敏柔。他不放心这个家,他为自己的失职而难过。体面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自己的儿女好,哪怕只远远看着她就够了。他沿着敏柔走的方向追过来,看见敏柔东张西望,然后无助地站在路边。周祖康走过来,不顾敏柔惊讶的目光说:“敏柔小姐,别误会,我,我只是担心你,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敏柔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周祖康呆呆站在原地。非常悲伤。
4
看守抬着饭桶往牢房门口送:“开饭了,开饭了,白米饭炖猪肉,开饭了!”
每个牢房门口都放着白花花的米饭和菜,监狱里的人们都在牢房里静坐,没有人动作。
刘野心走到院子中央,大声叫着:“你们这些混蛋!是不是活腻了?大米饭炖猪肉都不吃?想吃什么?吃枪子?快了,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日本人来之前,先让你们吃枪子,红烧还是清炖,随你们点!”
牢房里的人愤怒地望着他,身后传出口号声:“打倒反动派!无条件释放政治犯!”
刘野心惊慌地回头,口号声已经响彻了整个牢房。他侧着耳朵听,看口号是哪儿先传出来的,随即就大步冲向冠杰所在的牢房:“谁带的头?给我抓出来!”
牢房里的人继续喊着口号,冠杰冲在最前面。
刘野心一步跨过来,指着冠杰:“又是你!林世光!给我拖出来!”
两个看守冲过来,打开门,把冠杰拖了出来,几下绑在院子里的木头架子上,这是公开惩罚犯人的地方。刘野心命令手下拿来一桶水,一只牛皮鞭子,蘸了水开始对着冠杰没头没有脑地抽:“我打死你这个共产党!我就不信打不死你这个硬骨头!是不是你带的头?”
冠杰一声不响地忍受着,闭上眼睛,向后倒去。牢房里的难友们愤怒地聚集在门口,有人在喊口号:“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周冠忠和连生带着卫兵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刘野心挥着鞭子正大打冠杰,大吃一惊。连生冲上去,抢过鞭子:“住手!住手!”把鞭子扔在一边。
刘野心看见连生身后的周冠忠和一队士兵,怔住了:“周长官,你怎么来了?”
周冠忠心疼地看看冠杰,眼圈红了,转身就走。
连生急忙上前解下绳子,两个士兵架起冠杰就往外走,刘野心急忙跟过来。
连生把冠杰安放在刘野心办公室的椅子上。刘野心进来,走到桌前大摇大摆坐下,刚要说话,周冠忠已经将一份文件拍在他面前:“这是长官的手令,今天我要把这个人带走!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吧?”他压制着愤怒,但声音依然很重。
刘野心看看手令,眼睛转了一下,拿起桌上的电话:“我得给上面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连生上前按住了电话叉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刘野心眨着眼睛,连生指着信下面的印章:“党国的规矩历来是只认关防不认人,你连军政委员会的关防大印也不认了,想干什么?周师长亲自来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长官,这个林世光,最近活动猖獗,他在狱里串通绝食,要求无条件释放,而且据我所知,他们准备发动暴动,正是关键时刻,我不能放他出去!”
连生一拍桌子:“放不放不是你说了算的!刚才的账还没跟你算,你给我出去!”说着一把抓起他的衣服,把他推到门外。
屋里,冠杰安静在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周冠忠走过来,心疼地注视着冠杰,冠杰好像感受到了周冠忠的目光,睁开眼睛看看哥哥,勉强一笑。
周冠忠克制着内心的感情,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冠杰面前:“来,把这个签一下,我们走!”
冠杰伤感地一笑,随即变得严肃:“我说过,我不会签这个自首书的!更不会一个人出去的!”
冠忠有些急了:“这不是自首,这只是个手续!二弟,你先走,别的人我另外想办法!”
冠杰摇头:“不,哥,这是我的原则,我不会这么做的!”
冠忠抚摸着冠杰的肩膀:“二弟!别再倔了!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高层都知道,中日之间必有一战!母亲天天在家为你发愁。你要替她想想!”
冠杰眼里闪过忧伤:“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是不会签的!你说的一切我都明白,我们不要再谈了。”
冠忠痛苦地看着冠杰,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在文件上签下冠杰的名字。冠杰看见了,一把扯过来:“哥,你要干什么?”冠忠护住文件:“我来替你签,这样总可以吧?”
冠杰一把抢过文件,两下撕碎。两人撕扯着,冠杰大声喊着:“这是我的信仰,请你尊重我!”
冠忠伤心地看着冠杰:“二弟,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母亲为了你,天天睡不着,为了救你出去,她把家里的钱全拿了出来疏通关系。你不能让母亲失望!我求求你了!”
冠杰悲愤地:“我说过,这是我的信仰!哥,作为我的大哥,我对你十分敬重,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心里都明白!可是,我绝对不能答应,绝不!”
冠忠默然。
5
周家堂屋,气氛十分压抑,周冠忠、程婉仪坐在顾玉秀面前,伤心地看着母亲。
顾玉秀抹了一把眼泪说:“忠儿,你带我去,我要去见老二,他见了妈会心软的,要不然,你带一队士兵,把他直接抢出来!”
周冠忠沉默。
顾玉秀大声责骂着儿子:“你怎么连这点事儿也办不好?你的枪是干什么吃的?你这个师长怎么当的这么窝囊?”
连生急忙劝:“您别骂了,长官他,这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搞到批示,冠杰他是共产党,共产党的案子都没有人敢管,也没人愿意管!”
“我不管共产党国民党,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周冠忠叹了口气:“母亲,您别急,我会再想办法的!”
院子里门声一响,敏柔走了进来。一直站在院子里听着堂屋动静的郭富才看见敏柔,急忙迎上来:“柔儿,你,你这是怎么了?姑爷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到敏柔满脸泪痕,一下愣住了:“柔儿,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敏柔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向后院,进了自己的房间。堂屋里的人都跑了出来,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周冠忠急忙跟了过去。他走进敏柔的屋,敏柔坐在床前低着头在哭,周冠忠走过来:“柔儿,能告诉我出什么事儿了吗?”
敏柔抬头看看周冠忠,摇头。
周冠忠:“你告诉我吧,朱今墨去哪儿了?是不是已经走了?”敏柔敏感地看着周冠忠,摇头。
周冠忠心疼地看着敏柔:“柔儿,你和朱今墨的感情,你们年轻人的事,大哥一向是不干预的。但是朱今墨这个人,你认真想过没有?你到底爱他什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吗?”
敏柔敏感地看着周冠忠:“大哥,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朱今墨这个人,我跟他接触不多,只见过几面,每一次都给我不一样的感觉。”
“大哥,你有话说直说吧!你是不是不喜欢他?是不是觉得他这个人有什么问题?上次连生哥说你不喜欢他。”
周冠忠迟疑着:“不,不是。我只是觉得,这个人,跟我们家人是不一样的。他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可是,我总觉得我有点看不清他,一眼看上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感觉,不管他什么样子,你都喜欢,你都愿意接受,我们就不会干预!”
敏柔坚决地:“大哥,你别再说了,你的话我明白,朱今墨的确跟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我知道你们看不惯他的作派,可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满不在乎,喜欢他表面上满不在乎但心里很热。”
周冠忠忧虑地:“柔儿,那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敏柔伤心地哭起来,周冠忠震动的表情:“他走了是不是?这个混蛋,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这么一手的!”
敏柔伤心地哭着:“大哥,真的没有,你也不要再问了,你千万不要告诉妈,我不想让她再为我操心!”
6
大野宿舍墙上的挂钟响起了六下,朱今墨坐在桌边,身边放着箱子,他手放在箱子的提手上,一动不动。
上午他从裁缝店与敏柔不辞而别,就匆匆忙忙赶到前门的满铁事务局,找到调查科的大野,就是一早给他打电话的那位,大野是日本人,他把朱今墨带到宿舍,听到朱今墨是不辞而别,十分不安。他力劝朱今墨不要草率行事,不要伤害敏柔。朱今墨态度却十分坚决,告诉大野他必须尽快回上海,今天必须得走。大野告诉朱今墨,他接到朱今墨的电话后,已经向上海方面报告,一会儿他再去看看有什么新指示,就算是走,也要跟敏柔见上一面,不然对敏柔太残酷了。
大野接了一个电话,然后高兴地对朱今墨说:“刚来的消息,那边命令你继续呆在北平。据我们的情报,中日之间会有大的动作,你要待在这里了解相关情报。”
朱今墨惊喜交加,随即又沉默了。
大野让朱今墨赶快回到周家,一是可以获得更多的情报,二是比外面安全,朱今墨听到这个消息心情十分沉重。他今天突然离开,现在回去,不知道怎么向敏柔解释,说不定周家已经闹翻了天。他艰难地起身,告诉大野,他把箱子就放在他这里,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他,说着向大野伸出手,两人重重地握了一下手。
他走出满铁,叫了辆车,再次来到周家门前。望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犹犹豫豫,他麻木地伸手按响了电铃,门开了,郭富才的脸出现了,看见朱今墨,大吃一惊:“姑爷,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
朱今墨有些慌乱,一低头进了门,刚走进院子,连生已经从屋里出来,看见朱今墨,脸一沉:“你怎么回来了?你上哪儿了?”听到连生的声音,周家人都出来了,一个个都在看着朱今墨,朱今墨有些意外,也有些发慌,头也不抬,往后院走。
连生冲过来,劈手就给了朱今墨一个耳光。朱今墨一闪,还是没闪开,嘴角流出了血,他一动不动擦了一下嘴角。连生盯着朱今墨:“告诉你,今天饶了你,你要是再敢惹柔儿,我绝对不饶你!”周冠忠厉声喝止了连生。敏柔房间的门开了,敏柔站在门口,朱今墨看见敏柔,脸色苍白,哭过的样子,他心情复杂。敏柔平静地对连生:“连生哥,请你以后对今墨客气一点!”走过来拉起朱今墨:“走吧!”朱今墨怔了一下,敏柔拉起朱今墨:“走啊!”她拉着朱今墨的手进了屋,朱今墨一直低着头,敏柔突然抱住朱今墨:“你上哪儿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朱今墨心头一暖,也抱住了敏柔:“对不起,我——我——”
敏柔捂住朱今墨的嘴:“不要说,不要告诉我你去哪儿,我不想知道。”
朱今墨心头一酸,眼圈红了一下。敏柔头靠在朱今墨肩上:“今墨,谢谢你,你能回来太好了,请你别离开我!”
朱今墨心头一热,把敏柔紧紧抱在怀里,热泪盈眶。
7
镁光灯一闪,朱今墨和敏柔的结婚照就定格了。他们照了结婚照。
这天,窗外下着雨,听得见哗啦啦的雨声,老裁缝带着徒弟,恭敬地为敏柔试穿礼服。
敏柔对着镜子试着新衣服,问坐在一边的朱今墨:“今墨,你觉得这衣服领是不是有点紧?要不要再放一些?”
朱今墨温和地笑笑:“嗯,是有点紧,应该放一点。”
裁缝师傅一听,急忙说:“哎,小姐,这个领子就是这样的。如果放一些,领子就包不住脖子了。”
敏柔一笑:“那就听你的吧。”对老裁缝说:“行了,就这样,很合适,不用改了!”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放在裁缝师傅手里:“你们去我大嫂那里领工钱!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裁缝师傅千恩万谢,拉起徒弟往外走。敏柔把门关上,温柔地看着朱今墨。明天就要结婚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发慌,朱今墨回来后她什么也没问,这些天进进出出,她也从不打听,但心里总是放不下,觉得头上顶了一盆水。
朱今墨对敏柔温和地一笑:“衣服很好看。”敏柔的心好像又平静了。她走过来,坐在朱今墨腿上,靠在他怀里,她希望明天快一点来,或者今天,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朱今墨把头也埋在敏柔肩上,两人就这样默默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出敲门声,郭富才在叫:“小姐,柔儿!”
两人急忙分开,敏柔跑过去打开门,郭富才站在门口,对朱今墨:“姑爷,外面有人找你,我让他在门房等!”
朱今墨心头一惊,急忙起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回身拍拍敏柔的手臂,走了出去,敏柔下意识跟了两步,随即停下了。
朱今墨走到门房间,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急忙起身,叫了声:“先生!”朱今墨急忙示意后面有人,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朱今墨。
朱今墨看了一眼纸条,随即装在口袋里,对来人说:“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我一会就来!”回身往敏柔房间走。敏柔已经把门打开,站在门口,正用一种什么都了然的目光看着他,朱今墨看见敏柔的目光,心头一惊。敏柔走下台阶:“出什么事儿了?你是不是要出去?”
朱今墨迟疑着:“啊,是,有一位朋友,他——”敏柔急忙打断他:“噢,不用说了,一定要今天吗?”
朱今墨有些为难地点头,敏柔眼里有些失望,但还是说:“那就去吧。”
朱今墨看着敏柔,沉默着。敏柔温柔地:“去吧,早去早回!大嫂说,按规矩,今天晚上,你不应该住在家里,所以,如果回来得晚,就直接住到饭店里去吧。记着明天早点来接我!”
朱今墨感动地看看敏柔,狠狠心往外走。敏柔突然叫住了他:“今墨!”
朱今墨回身,敏柔突然跑过来,把朱今墨紧紧抱住,给了他深情一吻,随即把朱今墨推开。朱今墨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到大门口,周冠忠带着连生正走进来,看见朱今墨,十分意外:“今墨?你要去哪儿?”
朱今墨看见周冠忠,也有些意外:“啊,您,怎么回来了?”
“明天就要结婚了,你现在去干什么?”
“有朋友约,要出去一下。”
周冠忠看看连生,示意:“你先进去吧!”连生急忙走开,周冠忠走到朱今墨面前,看了他好一会儿:“借一步说话。”
朱今墨看了一下表,周冠忠坚决地:“就几句话,不会占你很多时间的。”说着转身进了跨院,朱今墨跟了过来。周冠忠回身盯着朱今墨说:“今墨,敏柔就要跟你结婚了。作为大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谈谈。”
朱今墨点头。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个人对你并不了解,可是敏柔喜欢你,我们不会反对,我觉得你这个人,表面上不多言,可心里想法不少。当然,每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个性和一个人的德行是两回事,这我分得清。”
朱今墨意外地看着周冠忠,周冠忠郑重地:“敏柔和你之间,有些事,希望你能处理得好一些。她对你用情很深,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她——这几天日本军队天天演习,上层都在传七夕之夜,要有大事情发生。你们就要结婚了,我真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了。”
朱今墨一言不发地听着,抬头看着周冠忠,看得出情绪有些激动,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喉结动了动。
周冠忠看了朱今墨好一会儿:“我说了这么多,都换不来你一句话?”
朱今墨艰难地:“大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和敏柔,我对她,也是真心的。我理解你内心的痛苦,一个军人,眼看着日本人人眼皮底下活动又没有办法,我都知道。”
周冠忠困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是不是日本人要动手了?”
朱今墨看看表,对周冠忠:“对不起,我真的要走了!”说罢匆匆出门了。冠忠看着他,一脸困惑的表情。连生走过来:“他还是走了?这个混蛋!”要去追,周冠忠拦住了他:“让他去,连生,不要告诉家里人,不要惊动他们!”
8
清晨的宛平县城。雨后的青山与大地,太阳带着潮湿的雾气摇摇晃晃升起来,早起的人们扛着锄头下地干活,鸡鸣与狗吠,一片祥和的土地。
1937年的雨季,比往年来得都早,从7月6日开始,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今天一大早,关东军又开始了例行演习。
几辆军车沿着泥泞的土路开过来,开到一片阵地前,一队队日本兵跳下车,指挥官跳下车后大声呼喊:“各就各位,继续昨天的演习科目!目标卢沟桥!前进!!”
日本军人向阵地前跑去,不顾眼前的泥水,趴到工事里。
城墙上,中国士兵闻风而动,正在紧急集合。金营长站在队伍前训话:“弟兄们,日本兵从昨天开始就在我们眼前疯狂演习。我昨天晚上已经请求了贺旅长,旅长命令,如遇日军挑衅,一定坚决回击,绝不手软!”
士兵们齐声回答:“是!”
9
周家大院门口,一辆花车沿胡同开过来,花车后是一队穿戴整齐的士兵跟在后面。郭富才领人放起了鞭炮。司机把车子停好,从车上下来,向郭富才道喜:“恭喜!恭喜!”郭富才递上一个红包:“同喜,同喜!谢谢!谢谢!”向里面看去,车上没有人,他有些困惑,问司机:“哎,姑爷呢?”
司机:“啊,什么姑爷?我不知道!”
郭富才:“姑爷你不知道?你来接亲,姑爷不在车上?成何体统?”
司机:“我们去饭店找人,人不在。长官说让我们10点钟到这儿来,我们只好先来了!”
郭富才知情不妙,回身就往院里跑,一进院儿就看见敏柔已经从屋里出来。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朱今墨没来的消息告诉敏柔:人已经出了闺房,就算抱只公鸡也得拜堂啊!他突然有些害怕,急忙走到程婉仪身边,对她耳语了一句,程婉仪脸色也变了。
顾玉秀替敏柔理了一下头饰,敏柔转身要走,程婉仪在背后叫住了敏柔:“柔儿!”
敏柔回头,程婉仪有些紧张:“朱今墨他——”
敏柔敏感地:“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程婉仪:“他不在花车上,他没来!”
敏柔的脸色一下变了,全家人的脸色都变了。敏柔怔怔地站在台阶上,一只脚悬着。
连生匆匆走过来,对周冠忠说了句话,周冠忠怔了一下,随即对敏柔说:“敏柔,你先回房间等一下,我派人去饭店找一下朱今墨!”说着往外走。
敏柔说了声:“不!不用找了,他不会回来了!”一家人瞠目结舌。
敏柔眼泪流了下来:“他真的走了,他不会回来了!”说着向自己房间走去。
时钟敲响了十下,已经是晚上10点了,敏柔穿着婚纱依然不肯脱下。
程婉仪在劝:“敏柔,吃点东西吧!要不然喝点水,要不你就哭出来。”敏柔一动不动,连眼珠也不动。
顾玉秀从外面走进来,看看敏柔的样子,叹了口气,又走到院子里,周冠忠带着连生走了过来:“母亲,已经很晚了,我得回军营去了。你们好好陪柔儿几天,我忙过这几天就回来!”
顾玉秀轻轻点头:“儿啊,你赶快走吧,别担心!”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郭富才从厨房里跑出来,要去接电话,敏柔冲了出来:“今墨的电话,一定是朱今墨打来的,我来接!”冲到堂屋接起电话:“今墨,是你吗?你在哪儿?”
电话里传出一个急促的男声:“是周长官家吗?请周长官听电话!”敏柔看着电话,一句也不说,电话里的人在说话:“喂,请周长官听电话。”连生听到了,急忙跑过来,接过电话:“喂,我是郭连生,找周长官什么事儿?”
电话里:“报告长官,这边情况不好,日本兵说他们演习的时候丢了一个士兵,要进城搜查。我们现在已经把城门围住了,两边军队已经打起来了!日本兵的炮弹炸了我们的指挥所!”
连生急忙回头看周冠忠,周冠忠已经冲出门去。他刚走下台阶,迎面,河田带着卫兵走了进来。周冠忠看见河田,怔住了。
河田与周冠忠的目光相视,两人对望了很长时间,随即,河田嘴角挂起一丝冷笑,伸出了手:“周将军,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门开着,所以我就直接进来了!”
周冠忠却没有伸出手,雨把他淋得精湿。
河田尴尬地举着自己的手:“在我来之前,一直考虑是不是要握手,如果你拒绝,就算了。”说着假装整理手套,随即把手放在佩带的刀上:“好吧,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今天晚上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很看重我们之间的友谊,所以,为了和平,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好好谈谈!”
周冠忠默然一笑。
河田:“我们今天来,有两个要求,请你向你的上司转达,一是要将军处分这一次兵变的‘肇事’负责人;第二个要求是,我们要求卢沟桥附近的中国军队在72小时内全部撤退!否则,我们将对后果不负责!”
周冠忠冷淡地看看对方:“抱歉,您所提的两个要求,我都不会转达的!”
河田有些吃惊:“为了北平的安全,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幸福,您最好慎重考虑一下。”
周冠忠:“我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河田长时间看着眼前这位中国军人:“您知道不知道,您的回答意味着战争!”
周冠忠愤怒地:“战争?你说的是战争?战争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从九·一八你们侵占东三省开始,战火不是早就在中国大地上燃烧起来了?我说过,是不是发动战争,取决于你,而不取决于我。上一次,在日本,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中日开战,先动手的一定是你,你已经做到了!”
“将军,一定请你三思,一旦开战,生灵涂炭,北平的老百姓就要受难了!”
“哈哈,哈哈,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一个侵略者举着刀到别人家的客厅,声言如果不投降这家人的性命就会不保,这简直是强盗逻辑!”
河田的脸色沉了下来,转身就走。周冠忠在雨中看着他们,一动不动,他身后,周家人在屋檐下站成一排。
10
两天以后的上海,法租界一座老式的建筑前,朱今墨拎着行李匆匆走进一家旧书店。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从柜台后面抬头看见朱今墨,一下呆住了,急忙走出来。
朱今墨也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你好!我有一些旧的杂志和书籍想处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兴趣?”
老人指着楼梯:“里面谈吧!”领着朱今墨往楼上走去。
朱今墨刚走上二楼,一位四十多岁穿长衫的学者模样的人从阁楼上跑了下来,朱今墨看见他,有些激动:“老胡!”
老胡激动地握住朱今墨的手:“太好了,今墨,你终于回来!真是太好了,我盼了你好久了!”
朱今墨急忙打开箱子,取出藏在相框后面的文件,交给老胡。老胡打开看,激动地握住朱今墨的手:“太好了,今墨,真是太好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是我们最急需的可以为我们提供各类情报的日本在华人员名单。”
朱今墨震惊的表情:“真的吗?”
老胡激动地:“有了这个,我们就好比多了些眼睛,多了些耳朵!今墨,你辛苦了,北平那边,你未婚妻一家都好吧?”
朱今墨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以后如果有机会,替我谢谢周师长,谢谢他在日本搭救你,也要谢谢你的未婚妻!”
朱今墨点头:“嗯,谢谢,我一定转达。”
老胡没有察觉到朱今墨的异样,继续说着:“这次急着叫你回来,是想派你去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北平已经打起来了,上海也不太平。我们急需日本人在淞沪一带调兵的情报,需要你去做一些工作。你先休息两天,稍后我会把任务告诉你!”
朱今墨用力点头:“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