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佟清月沈璧君就把主楼里的佣人都遣了出去,寻的说辞也简单,只说一会儿同大帅和三位少爷有要事说不许任何人进来。
正厅的门一开一合,正仔细抚着衣服上图案描金轮廓的沈璧君逆着光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父子四人微微弯起嘴角,在凌家这些年,她连素色衣服上都是金线绣的花纹了。
如果不是她唇上鲜红的口脂,迎接这父子几人回家就只是每一天她都要做的事而已。
凌允惟左右看了看,沈璧君笑意更甚轻声道:“别找了,我叫清月回去了。”
她后悔了,不愿意叫佟清月看见这些肮脏的事情,更不愿意叫她知道佟先生的死因。她知道,二弟会护着她,会永远把这件事变成一个秘密,这样,她就永远都是会为心爱之人学着洗手作羹汤的小妇人而已。
“璧君?”凌允恺心莫名慌了,摇着轮椅上前去半步。
沈璧君两指拈起面前桌上的一只酒杯,杯中透明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了些许,打落在她素白色的旗袍上洇湿了一小片。
“父亲,允恺,二弟,三弟。”沈璧君仰头喝下杯子里酒,她不常饮酒,猛一喝的如此急,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呛的她咳嗽了两声眼角滑出一滴眼泪再盯着面前的人,“自打入府以来,我操持家事,打点内外,时时不敢懈怠日日不敢散逸;我宽待下人,礼神敬佛,唯恐一件事做的不好跌了凌家的面子。整整一十三年,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把这个凌家大少奶奶做成人人称赞的模样,我错了吗?”
凌允恺双手紧紧握住轮椅轮子,盯着沈璧君唯恐一个眨眼她就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他从未如此心慌害怕过,“璧君,过来,从前不好的,以后我赔给你好不好?”
沈璧君双目里似乎有水色氤氲,嘴却在慢慢上扬:“允恺,你说,这一十三年,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我的错,是我错了。璧君,我可以过来吗?”凌允恺伸出手,却没能阻止沈璧君再喝下一杯酒的动作。
沈璧君笑了,虽是短促一声却无比清晰,她身子微微晃着站起身来,踉跄向前一步:“既然我没错,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落得今日这个地步?我从没有体会过为人母的感觉,淮远谁不在背后笑我多年膝下无所出?我从不曾尽一个为人子女的责任去为我爹报仇,知道真相后也没有勇气对父亲举起枪,只能……父亲,您若是忌惮我是沈家的女儿,为什么要让允恺娶我?您若是怕我会成为我爹手里的枪,为什么不杀了我?”
为什么要杀了她爹爹,独独留下她一个人叫了杀父仇人十三年父亲。
凌震南默然,一双鹰眸里叫人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紧绷的唇有些轻微的颤动,但始终没有开口。
沈璧君的诘问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层层荡开,凌允恺前伸的手发颤着缓缓放下,究其一生,他从未听过枕边人如此悲戚的质问。
沈璧君俯身从桌前拿起最后一只盛了酒的酒杯,一步一步走到凌允恺面前,蹲下身仰头盯着他泛红的眼眶,嘴角牵了牵:“凌允恺,如果有来生,我不愿意再见到你了。”
如果有来生。
见她仰脖翻腕喝下杯子里的酒,凌允恺忙去抓她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时又缓缓松开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如果有来生,你不要再嫁给我。”
沈璧君咳了一声,一直压在喉头的血随着咳嗽涌出,喷溅在她的素白色旗袍上洇染成一朵一朵的红梅,她仰头在他手心里微微蹭了一下,牵动起嘴角喃喃道:“你是因为我爹才娶我的吗?你会对我好吗?”
这是新婚之夜,他挑起盖头时,她问他的话。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满心装着对未知生活的期待与踌躇,与要同自己过一生的少年郎说话都不敢抬头的姑娘家而已。
暗红色的血从她弯起的嘴角溢出,无论凌允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他双手支撑着残废的双腿从轮椅上跌落下来,紧紧把沈璧君抱在怀中,唇贴着她的额哽咽道:“不是的。我会对你好,我会永远对你好。”
凌允惟眉几乎拧成了一个结,推了凌允恪一把吼道:“还愣着干什么!”
“我去找大夫——去找大夫!大嫂你坚持住我马上就回来!”凌允恪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连声道。
凌震南转身猛地一耳光打在他脸上,收回手紧握住拐杖上的龙头沉声道:“站住!”
沈璧君大口呕着发黑的血,似乎用尽所有力气把头靠在凌允恺怀中,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一手无力地打在他肩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因为疼痛手再也没办法抬起。
“允恺,我好疼……你抱着我……”沈璧君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出来,顺着脸侧滑落进她领口之中。
凌允恺双手不住地在发抖,却用力抱住她如风中落叶一般挛缩在一起的身体,“好,我抱着你……璧君,求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沈璧君眼皮慢慢垂下,“我要去见我爹,去尽我这个不孝女儿的心意。凌允恺……我好后悔,下辈子……我做猪做狗……也绝不再做你们凌家的——女人……”
“好,不做。下辈子,你不要遇见我,不要嫁给我,下辈子你只做你自己,只做咱们初见时那个羞得不敢抬头的小姑娘。”凌允恺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血,低头抵着她的额像是在说着新婚那夜的缠绵情话。
沈璧君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扬起嘴角,手却缓缓从凌允恺肩上滑落,从今以后,她就再也不是众人眼中的凌家大少奶奶了。
她只是沈璧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