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来迎的人不少,佟清月走出舱门后还有些不适应外界的阳光,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仰头看了看天边暖阳,她走时暖阳送她,回时暖阳迎她。
“阿姊!”佟毓麟一身中山装笔直挺拔站在人群最前方挥手。
佟清月缓步下了楼梯,佟毓麟快步迎上来,姐弟之间有太多话想说此地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又一把拉过旁边的中年男人,“阿姊你还认识他吗?”
佟清月稍微一愣,仔细打量片刻弯了弯嘴角,在他唤她之前道:“丞瀚,别来无恙呀。”
“无恙,无恙!”丞瀚知道不该再如从前那般唤她,可一时又不知道叫什么,脸涨得通红连声道。
众人面前一个女孩捧着花束走上前来脆生生道:“欢迎爱国企业家佟清月女士回国!”
佟清月俯身抱过花束来,摸摸女孩的头笑吟吟道:“谢谢。多大了,在读书吗?”
“我今年十五岁了,在上中学。”女孩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佟毓麟介绍说这是从前的淮远新式大学刚刚成立的附属中学的学生,李同安校长年纪大了不方便来机场迎接,特地叫一名学生来。
“叫什么名字呀?”佟清月一边随着人往外走一边问女孩。
女孩一笑两颊便有梨涡浅浅,“我叫栾语安。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的语安。”
佟清月脚步一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也笑了笑,“语安,你很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佟毓麟出国第二年就偷偷回国参加了抗日,一直在淮远周边工作,而今城中变化他说起来头头是道,一路给佟清月介绍着如今的新淮远。
“这里……改成什么了?”佟清月在明月楼前停住脚步,二楼处的牌匾已经不在了,若不是门口两处石雕仍栩栩如生她恐也还有些不敢认。
她到香岛半年后胥武告诉她,日军攻占淮远,那些年江南最是风情万种的念奴娇,永远留在了她最不喜欢的淮远城中。
听闻她已经打点了细软准备出城,却又为了身边一直跟着在混乱中被日本人绑走的那个丫头折身回了明月楼,扮上戏妆,登上红台,唱了一出她从没有唱过的霸王别姬。
“大王,汉兵杀进来了。”
她连拔剑都是那么美,旋身仰脖,裙袂翻飞,台下第一排的人甚至能望见她一双勾勒后的眸子里一滴晶莹正反射着台边的灯光,是隐隐的琥珀色。
她知道,她的霸王,此刻,应该也在做着横刀立马守土御辱的大业吧。
往一侧走了两步佟清月看见石拱门上悬挂的牌匾写着“淮远人民艺术团”,佟毓麟解释说如今这其中的台柱子好些是当年明月楼中名角带出来的徒弟,也不算辱没了念奴娇的招牌。
佟清月沉沉应了一声,快要走出街口时又回过头去,身后不老实乱跑被家安拎着领子的阿悄也跟她一起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姑姑,您看什么呢?”
“没什么。”佟清月柔柔笑了笑。
昭昭明月,而今依旧。
车往祺园开去却未经过帅府,佟清月看着窗外景色微微皱了眉,“他们……是什么时候不在的?”
佟毓麟犹豫着抿了抿嘴,他主张要佟清月回来看看也是觉得众人瞒她不是长久之计,可她突然一问,他又不知该怎么说。
“既然要我回来,不就是预备告诉我的吗?”
佟毓麟咬咬牙一狠心道:“阿姊走后不到半年,淮远战役失利,时国军第九兵团系原淮军主力死战不退,而后淮远失守,姐夫……时任九兵团司令凌允惟、副司令凌允恪牺牲殉国。”
他话术官方,其中有些词还有些陌生,听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佟清月眨眨眼睛轻微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眼下温润。
佟毓麟见她落泪不敢说话,车开出这条街才听她又问:“葬在何处?”
“城外伏山。”佟毓麟忙问,“阿姊要去看看吗?”
佟清月摇摇头,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道:“不了。家安去看看吧,替你大伯带一捧坟前的土回去。”
祺园如今也还是空着,想是连年战火无人打理园子有些破败了,唯有那片粉梅开得娇艳,佟清月立在树下微微仰头默然看着枝头一朵开得正好,从前疏梅筛月影,正是他们遗失的好时光。
阿悄摘下一朵梅花来从后别在佟清月鬓边发髻上,笑吟吟扶着她肩道:“姑姑和年轻时一样好看。”
佟清月笑弯了眼睛直说她是最会哄她开心的,佟毓麟和家安已经去找了锄头铲子来,阿悄便扶着佟清月坐到一边,狐假虎威地指使着家安要他小心些挖。
两人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从地里刨出一坛酒来,佟清月接过满是泥土的坛子来小心翼翼地拨开坛口的泥轻轻晃了晃,“还有酒呢。”
“姑姑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埋一坛酒呀?”阿悄不解问道。
佟清月把坛子抱在怀中耐心解释道:“这酒叫祝捷酒,家中若有征人,妻子就亲手酿一坛酒埋在家中,待征人归来取出酒,既祝大捷又祝征人平安。”
阿悄还想再问什么,又被家安拎着领子提起来拉在自己身边,家安俯下身在佟清月耳边轻声道:“妈,时间不早了,咱们去佟府吧。”
“毓麟陪我去吧,家安,你先带阿悄去伏山,一会儿来同我们会和。”说完佟清月也不管他们反应,执意自己抱着坛子慢慢往外走去。
佟府忠心的老仆一直守着这处院子,里里外外洒扫的干干净净,知道佟清月要回来,佟毓麟还特意在门口挂了两个鲤鱼灯笼,一进一进看过走到回廊下佟清月忽而停住脚,吩咐老仆给她取些东西来。
家安担心佟清月路上不敢耽误,祭拜取了土后就匆匆赶回,刚到后花园门口就被佟毓麟拦住,他探头看去,佟清月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之中,支着头一人慢慢抿着杯中的酒,面前还有六只斟满了酒的杯子。
“小舅舅,我妈不能喝酒。”家安低声道。
佟毓麟抓着他的手臂摇摇头,“就这一次,不妨事。”
她当初技艺生涩酿出的青梅酒在梅林下埋了快二十年也沉淀成了余味醇厚的佳酿,被风摘下的花瓣落了她满怀,佟清月有些醉了,伸手想要接住头顶落下的花瓣,却不想接了点点清凉。
“下雪了?哥,下雪了!”阿悄抓着家安手臂雀跃道。
佟毓麟抬起头,“是下雪了,今年淮远的第一场雪。”
佟清月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抬眼看去确是空中银粒纷扬,她犹记得雪后的淮远,有人陪她看过长街融融彩灯十里,吃过一碗桂花圆子,放过一双莲花河灯。
不觉二十多年匆匆而过,山川河流俱在,天上月儿犹明,却物是人非,她又何尝不是,此刻院中,风雪白头。
醉意驱使她往前踉跄两步,头上忽而一疼,应是墙上藤木挂住了发髻,佟清月僵立原地,朦胧之间风吹枝木,仿佛故人耳畔轻呢。
“别动。”
“当心。”
“在下凌允惟,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