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万人空巷。政府把整个城市动员起来,为新入伍的士兵壮行。
街边,横幅一眼望不到头,鞭炮声阵阵;街里,高跷、舞狮煞是热闹,锣鼓、乐器轮番上场。
这些新兵大部分是台湾本土青年,有成群的亲戚朋友前来送行。而父亲只有我们来送别。
早在两天前,对父亲出发时穿什么衣服两个大人间有了一番议论。
她觉得他应该穿军服。
当了兵当然要穿军服的。
按理是该穿的,可我还没说服自己。
第一次穿肯定觉得别扭,穿习惯了就好了。
你看看,这颜色,这做工,还有这样式哪一样适合我。
也不是你说的那么难看嘛,真的。
你别劝我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穿的。
她无奈,只得看着他从箱底翻出西服。
那套西服放箱底时间长了,皱巴巴的。她用铁茶缸作熨斗熨了又熨。等再把衣裤展开,竟棱角分明。
他刮了脸,穿戴好衣裤,昔日那个潇洒的人就站在眼前了。
她对我们打趣道:
看你们爸爸,像不像新郎官呐?
像,真像!
我们起哄着,他也低头打量着这身穿戴,然后抬起头看着她,感激地笑了笑。
到了该出发的那天早上,我们簇拥着他出门,向集合点走去,倒真像去迎娶新娘的。
在一辆卡车前,我们见到了带新兵的长官。之前已来了好几个新兵,送行的亲友三五成群在跟他们话别。
父亲就要上车走了,我们个个心情沉重。
他抱起噘着嘴的家辉,用手轻轻揪一下他的小鼻梁:
在家听阿姨的话,听见了?、
家辉重重点了两下头。
他又转身看着我和家洁。
你们也听见了?
我和家洁也点了点头。
一支舞龙的队伍过来了,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可这热闹并没进到我们心里,大家默默看着,一言不发。
阿姨说:
你们别这样,我受不了,都高兴一点好吧。
而她自己却把脸背了过去。
父亲直了直身子:
怪我。听阿姨的,高兴一下,好不好?
可我们一个个还是沉着脸。
带队的长官年龄不大,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他同父亲站在一起,个头才到他耳朵根。
他仿佛看出了我们的心情。
怎么,不乐意当兵?
父亲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看你不像当兵的,跟我们不一样。不愿来,就别来呗,何必难为自己。
是我愿意来的吗?你问问他们,我不愿意行吗?
哦,是抓来的。我不明白,他们怎么抓你呢。你怎么看也不像个兵,你应该去教书才对。
父亲一下找到了知音,两人的话多了起来。
长官,你眼睛顶厉害了。你一下就看清我心里的东西。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账房先生,写字算账可以,拿枪杆子不行的。
怎么把你抓来了?他们怎么不抓个年轻的?
他们说粮服库缺个算账的。
哦,是这么回事。
说着话,这个小长官却惆怅起来。
唉,说起来,咱俩是一种病,我也是被抓来的。
他脸上立刻显出屈辱的表情。
不像,长官还能被抓兵?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好几个弟兄就是这么来的。
他姓孙,北平人,人很敦实,是新兵连的教官。他似乎越来越想说话。
你知足吧,你还有老婆孩子送行。哪像我呀,当年,在南苑机场放着羊就被抓了兵。唉,这都五年了,我妈肯定以为我被土匪打死了。她老人家做梦也没想到,他儿子还活着,还是在这么远的地方活着。
他沉浸在往事中,眼睛里泪光莹莹。
不过,快了,等反攻过去,我就可以回家了。
但愿吧。谁愿意呆在这里受罪呢。、
两人惜惜相怜。
新兵都到齐了,要上车出发了。
他对阿姨说:
姐姐,把绶带给他带上,咱也喜庆点。
这是政府统一给新兵发的绶带,上面写着新兵的名字,以及庆祝他们服役的字样。
阿姨从包里拿出了绶带递给父亲。
长官说的对,应该高兴一下。
我不想戴,就是当个兵,有什么可高兴的。
你这个人啊,不要太固执了。
阿姨一直手拿着绶带等他。
他无奈,低下了头。她就势把绶带挎在了他身上。
她用手整理着绶带,还不忘叮嘱他:
你不用担心家里。你的津贴不够用,我还可以去做零工,他们饿不着的。
在转身要走的一刻,父亲哭了,我们也哭了。
阿姨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然后朝他挥了挥手。
走吧,上车吧。
他一只脚已踩在车上,可冷不丁回了下头:
你不会走吧?
她嗔怪地笑笑:
你呀,罗嗦。我怎么会走呢。就是走,也要等你回来。
父亲就这样走了。
等他再一次回来,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他一开门我们都愣了。
只见他头戴一顶船型军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脸堂油黑发亮,穿一身短袖短裤军服,背一个军用背包,腰扎军用皮带,胳膊上的肌肉明显隆起。
简直换了一个人。这身军装如此得体自然。他已然是很像样的军人了。
原先在上海滩时,长衫、礼帽、算盘、账簿是他原先的样子。而如今两个多月的摸爬滚打,也把他打磨成现在的样子。
不管是什么样子,只要有样子就好。
当时,蒋介石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提出“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自古宁头战役后,国军更是加强了金门、澎湖以及台湾本岛的防御。他们的新兵训练也是为反攻做准备,异常艰苦。
白天,在海边的烈日下,他们常要训练十几个小时。
晚上,有时还在酣睡中,军号声就会突然响起,他们要在最短时间内叠好被子,列队完毕。
他在外训练的日子里,我们在军人社区过着庸常的日子。
这两间屋子,她住外屋,我们几个住里屋。只是小弟常半夜醒来,偷偷下床溜进她的被窝。
那些日子,父亲不在身边。他每月寄回来的津贴还不够我们吃饭。为贴补家用,阿姨经别的太太介绍在一个鞋厂找到一份工。还好的是,这份纳鞋垫的活计可以领到家里做。既可挣钱又能兼顾家务。
她每天做得很晚。有时我一觉醒来,揉揉惺忪的双眼,看见外屋仍亮着灯,同窗外的月亮交相辉映。
眷村也日复一日热闹起来,陆续到来的军人和眷属已将这里住得满满当当。
我们也有了邻居,大家熟悉后便互相走动。不同的乡音缭绕,各地的习俗纷呈。
阿姨学会了蒸馒头,擀面条,我们一日三餐都南饮北食混搭,各色风味交融。
我们吃上了肉。尽管每月只有两三次,每次只有两三块,不过瘾却很享受。因为还有对下一顿肉的期待。
只有节假日才能过一下肉瘾。肉包子,肉饺子,肉骨头、狮子头,满嘴都是肉香,满手都是油腻。
父亲回来了,正站在门口。身后是深醉的蓝天和炫目的白云,身上背负的是满载的行囊,口中呼出的是沾有海腥味的热气,双眼投来的是充满力道的目光。
他不一样了,我们也不一样了。我心中竟有了对未来的美好想象。
他见到了我们,我们也是个个很有样子的。他有了触动,眨了眨眼睛,终于很男人的没有流泪。
他走到她面前,摘下军帽,深深鞠了一躬。
太谢谢了。没想到,我这么有福气,碰到了你这么好的人。
她强忍住泪:
都不容易。越是难,越要好好地生活。
父亲回来后,我们的床铺也做了调整。他和我住外屋;她同家洁、家辉住里屋。她还是经常搂着家辉睡。
日子安定下来,时间一长,有些事就要有所交代了。
其实父亲一直在谋划。时间在流淌,他对阿姨的殷勤也与日俱增。
一天晚饭后,乘阿姨出门到厨房洗碗的当口,父亲突然把我们叫到一起。他涨红了脸终于说出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
我想了很长时间。我问你们,愿不愿意阿姨当你们的妈妈?
虽然我早有预感。可他的话一出,我脑子里还是像开了闸的潮水不能自持:
它到底是来了,我该怎么办呢?
尽管之前我和家洁有所察觉。可是我们都不愿意说破。我们拿不准,一旦这一天到来,我们会怎样。
现在这一天来了,我们会怎样呢?
我的第一个感受是,阿姨很好,可她只是阿姨而已。好阿姨就一定要变为妈妈么?
我的另一个担心是,母亲怎么办?我们以后可以在心里把她撂了吗?
我心里纷乱如麻,把头转了过去。
家洁低着头,也一句话不说。
还是家辉简单明了,父亲的话刚落下,他就像跟他商量好似的喊道:
愿意,我愿意。
想来他应该是最愿意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是在她的怀里睡着的。
父亲又看看我和家洁。
你们两个呢?
家洁靠着墙,仍低头抚弄着手指没有出声。
怎么不说话,你是怎么想的吗?
她终于嘟哝出了一句:
以后,我们还要喊她妈妈么?
当然了,以后她就是你们的妈妈。
她又不言语了。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吗?
那以前那个妈妈怎么办?
她撅起了嘴,眼睛里已噙上了泪。
这也是我要问的。
霎时,屋子里静了下来。父亲不说话了,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颓然坐在床上,强忍着已涌到眼角的泪。
我的脑子也在跟我作对,一遍遍上演着母亲剧:
飘逸的头发、款款的旗袍、淡雅的香气、轻柔的气息。我想把它们全忘了,可它们一遍遍来到我面前,把我的心切出了血。
阿姨的脸庞也浮了上来......
我的脑子在干什么,非得把我折磨死啊。
我该怎么办呢?
我的泪终于涌出了眼眶,我不想再有一个妈妈,不想让别人代替母亲的位置。
父亲的脸阴沉下来。
怎么,你们都不同意?家范,你最大,也最懂事,凭良心说,阿姨配不配做你的妈妈?
看来,他为娶老婆已不管不顾了,直白得不像长辈,倒像初尝情果的新人。
我被逼到了死角,无路可退。我悲伤不已:
他怎么这么快就把母亲忘得一干二净。
他用焦灼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可怜起他来。作为儿子,我深知他这几年的不易,我怎么忍心再雪上添霜呢。
我心里痛着,嘴唇哆嗦着,终于哽咽地说:
阿姨是好人,可是,阿姨做了妈妈,我的妈妈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就不是我妈妈了?
父亲过来搂住了我。
记住,家范,你有两个妈妈,那个妈妈是过去的妈妈,阿姨是你现在的妈妈。
我已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泪已流到唇边,已偿不出咸的还是苦的。
我不能再这样折磨他了。
想到这里,我心一横,用手擦了把泪,朝他狠点了几下头。仿佛不这样用力,就没有勇气承认这个妈妈似的。
家洁也婆娑着泪眼轻轻说了一句:
爸爸,你觉得阿姨好,就娶她吧。
家洁,爸爸不逼你,你这是真心话?
她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父亲眨眨眼睛,抬头看着上面。那里有屋顶,屋顶上面就是深远的天。
他的神情庄重起来:
你们的妈妈在天上,会答应给你们找一个新妈妈的。
他从未这样过,庄重得不像他自己。
等阿姨洗完碗从外面回来,立刻发现了屋子里的异样。
发生了什么事?家范,你哭了?
我忙擦擦眼睛。
没,我没哭。
父亲从她手上接过菜盆,放到桌上。然后拽起她的胳膊。
我们两个出去一会儿,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她惊奇的看着他。
什么事?还要到外面说?
他在她耳边悄声说着什么,然后她诧异地跟他出了门。
门又重新关上。我们立刻聚在门边,都把耳朵贴在门上。
现在我们倒着急了。
她会怎样答复他,她愿意做我们的妈妈么?
我倒是希望她能拒绝他,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处。哪怕过几天她再当我们的妈妈也好。
可那天,外面刮起了风,风声把外面的声音淹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是他们回来了。
我们快速散开。
门开了,他们两人走了进来。她的眼睛是红的,他好像也刚哭过。
看来这事要泡汤,不然他们脸上怎么没有笑容。我有点幸灾乐祸,可又替他惋惜起来。
她朝我们走了过来,那双通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我竟吓得后退了一步。
她怎么了?眼睛里一副决绝的神情。
我的心一沉,感觉头顶的灯跌到地上摔得粉碎,眼前就此黯淡下来。
果然,从她苍白的嘴唇里吐出一句生冷的话:
我可以嫁给你们的爸爸,可是我不能做你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