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有了老婆。几个月来同我们朝夕相处的阿姨生生成了他老婆。
我们是看着她成了他老婆的。
以前她和家辉、家洁睡里屋。我和他睡外屋。她成了他老婆后,两人是要睡一张床的。
如今里屋成了他们的卧室,还兼有书房的功能。平常,我们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们默默看着他们的所为。
她红着脸把家洁、家辉的枕头拎到了外屋;他低着头把自己的衣裤拿进了里屋。
我们就这样看着,谁都没有上前去帮一把。
父亲一定看到了我们在看他。可他毫不顾及,也不再解释。
他们睡在了一起。
他根本没把我们放眼里。
想想那天晚上他还求我们答应他。现在明白了,不管我们答应不答应,他都要娶她做老婆的。人家不愿做我们妈妈,他也不改初衷。
人家只能做那个男孩的妈妈。显然她的心不在这边的。
他的心也随她走了。他把爱都给了她,把我们全抛到脑后了。
那天晚上,他说我们是五口之家,我们要像妈妈一样尊敬她;她也附和说,她不能当我们的妈妈,也会像妈妈一样照顾我们的。
可这只是些漂亮话而已。
吃饭时,他唯独给她碗里夹菜;外出买东西,他们都是成双作对;我们突然进屋时,他们本来有说有笑,却立刻像做贼似的收住笑脸,又成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看她时的眼神。
吃什么饭要看她;买什么牌子的牙膏要看她;就是早晨上班穿什么衣服也要看她;他在军营里的是非也要回来跟她讲,还问她该怎么办。仿佛没有她,他就没办法生活、没办法做事似的。
他娶了她,怎么骨头越来越软了。像动坏了的手术,脊梁被抽走,装在了她身上。
作为儿子,我很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很向往一个硬朗的父亲。
这个家恍然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她不是妈妈,他也越来越不像父亲了。我们只是看着他们两人过日子。
我和她突然疏远了。阿姨的影子从她身上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她为我们做的一切也像母亲墓前烧的纸,成了灰烬。
阿姨已沦为一个礼貌性的称谓。我们对她的态度也仅像一碗寡淡的菜汤,只剩下星点的油花浮在表面。
他们结婚了,我们尴尬了。
我们小孩子改变不了什么的,我们如此弱小,心里难受也要强撑着。
每天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吃着饭、睡着觉。我们把爸爸叫得朗朗上口;把阿姨喊得此起彼伏。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声音并不在我们心里。
我有点讨厌这个家了。
还是以前好。
她为我们做饭、洗衣,晚上还搂着家辉睡。夜里她会起床为我们掖好被子。我们跟她阿姨相称好几个月,亲切而自然。
如今她还会做这些事情。可她同他睡在一起后,味道全变了。
她端上来的饭我老觉得有异味,不再那么香了;她洗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浑身不舒服;靠她稍微近了一点,就觉出了不自在。
我不愿接近她,也不愿接近她沾过的东西。
可能是我体内母亲的血缘在作怪。我在替母亲排斥这个睡在父亲身边的女人。
一想起母亲就如一把锥子戳进了我的身子。身子瘫软了,心碎了。
这把锥子正是她。
每天她在外屋安顿完家辉躺下后,我们会礼貌性地道一声晚安。
可她一挑门帘就进了里屋,随后就是脱鞋、上床、解衣的声音。
我受不了,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这些声音多么不堪,像一个怪物正张了大口咀嚼着母亲的肉,也咀嚼着我的肉。
我被折磨得难以睡着。干脆坐起身,愤愤看着那张帘子。
我会一眼不眨盯着那张帘子,越看越愤恨。就是颓然躺下,我满脑子还是那张帘子。那张帘子时常搅得我整夜无眠。
我知道帘子后边是什么。有多少个夜晚我都会用被子捂住耳朵,生怕我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
黑暗中我听到了抽泣声。原来家洁也没睡着,正蒙着被子哭呢。那时我虽然只有九岁,她八岁,可我们都懂事了。
全怪父亲,他为什么急着娶她作老婆呢?为什么急着跟她睡一起呢?
她也是,既然心里还装着儿子,何必答应他的求婚呢。
她做了他的老婆就好了么?在我看来,她其实并不高兴。
她变了,还是原就如此,我不清楚。过去我没看出来,现在我看出其实她的心事是很重的。
她的话突然少了很多。有时洗着衣服,便直起身子,眼睛呆呆看着某个地方,全然忘了手中的衣服;有时,坐在床上,那双黑眼睛虽然是睁着的,可眼神空洞。
顺着她的眼神,我仿佛看到了对岸的那个男孩。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天蓝得有些眩晕,太阳是这蓝中唯一的另色,洒下的光温暖了我悲凉的心。
阳光蠢蠢欲动,像模具里滚烫的金液,流过了门槛,漫过了桌椅板凳,滑向我们睡觉的床铺。
不管我愿不愿意,新生活仍不管不顾地来了。
在里屋,她用黄色绣着鱼虾的床单做成被套,把他带回来的军用被褥套进去,床上又铺了一张白色绣花床单,配上她用稻草装填的两个绣花枕头,屋里果然有一股新婚的气息。
在外屋,她在小方桌上铺一层白桌布,桌布上摆一个清亮的罐头瓶,瓶里插一束才从外面采来的花草。
桌布、花草、阳光,让屋子里跃然涌出一片生机,我黯然的眼睛被这些喜气的色彩刺激活了,鼻子里都香气流动。
我们三个孩子的床虽铺一个旧床单,但也被她清洗熨烫得干净平整。
家洁看她的眼神里又有了光亮。
阿姨,真好看!
不知她说的是她,还是她布的景。不过说心里话,这几天她人确实漂亮了许多。
家辉更是蹦蹦跳跳,有几次都想到新床上打个滚。可是跑到床前他停住了,他不忍心破坏整洁漂亮的床铺。
我心里也愉悦了许多,趁着这股劲,我不禁多叫了几声阿姨。
小孩子心是易变的,这么快我们就容入了他们两人的新气象里。
眼前一下就亮了起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当然,我仿佛不甘心伤痛就这样过去。
有时他俩出去买东西了。我看着屋里清新的样子,我们同母亲在上海的生活又浮了上来。
以前这些画面曾把我撕扯得心里滴血。而这次却一滑而过。像头顶飞过一只鸟,没作停留就过去了。
母亲远去了,而我已融入了眼前。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家每天都有改变。变一次,等于往身上敷一层妥帖的药。药抚慰了原先的伤,依然还在疼,只是没那么疼了。
那几天,我也看出了父亲的异常。有一次半夜,我听到他在床上不停翻身,她迷迷糊糊问:
怎么还没睡?
守着新娘子睡不着。
又有一天半夜,他竟穿衣下床,悄悄出了门,在一个人在外面呆了很久才回来。
想必他想了很多。
他是否想到了母亲?
或者他在挣扎,用力关一扇门,可总有一条缝隙,让母亲硬闯了进来?
不得而知。他不会对我们小孩子敞开一个成年人的心的。
有一天,他突然说到命,我就不感到奇怪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我听见他在里屋对她说: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见一下佛的。
见佛?你觉出什么了?
说不清,总觉得心里没有着落,乱得很,要净一下才好。
那就见一下,我也见一下。
他还说有一天邻居赵叔在下班的路上曾对他讲过,说他自己不懂佛事,但听人说有个龙山寺很有灵气。
她问:
怎样的灵气?
民国三十四年美军轰炸,正殿曾一度倒塌,可观世音菩萨毫发未损,你说神不神?
神,还真神了。
就此他就有了见佛的想法。
我们也跟他们去了。
我们还以为那是个好玩的地方,跟在他俩身后唧唧喳喳,高兴的不得了。
我们在车站上了一辆巴士。走了约莫二十几分钟下了车。几经打听,穿过几片低矮的平房和几条马路,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只见在前殿广场的台阶上,散坐着一些慵懒的人。有昏昏欲睡的,有托腮想着心事的。想必这些都是刚拜了佛、烧了香的人。
家辉不禁嘟哝一句:
这有什么好玩的,没有玩具,也没有动物。
家洁说:
呆会儿我们烧香玩吧。
我插了一句,带有提醒的意味:
你忘了,上海也有这种地方,爸爸妈妈带我去过的。
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好像很不满意。大概是我在她面前说到了母亲。
她仿佛并不介意,一心沉浸在佛事的气氛中,虔诚地说:
这是神仙的排位,我们要托他的福呢,福是要求才能来的。
她脸上难得有这么柔和的气色。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父亲说;
这里不是游乐场,是拜佛的地方。我们吃了那么多苦,来到了这里。拜佛,可以让苦少一点,福多一些的。
她很认真地说:
佛祖是很厉害的,得罪了他是要吃苦头的。
我好像明白了,这么多没笑脸的人,原来是出于对佛祖的敬畏。
可拜了佛就应该有好运了,他们怎么也不笑呢。我好像又不明白了。
我们说着就进了寺庙。
对寺庙我并不陌生。在上海的时候,像静安寺、沉香阁我都去过。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对一些细节已经淡忘了。
这座寺庙也是由几座古色陈味的土木建筑组成。比起小时候去的寺庙,并没有什么特别。
殿门口进出的男女川流不息,表情木然。空气中烟雾升腾,是香客们上香制造的烟气;佛像被烟雾缭绕,像要随烟雾进入到另一个世界。
他俩依次上香跪拜,表情严肃,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同周围的怪异融为一体,我看了只想一笑。
我抬头再看一眼佛像,那种神秘威严即刻让我打了个冷颤。我意识到:他在众人之上,我们是在他之下的。
父亲已起身了,可她却还在跪拜,旁若无人地祈祷起来。他在一旁看着,眼神慢慢惊异起来。
天啊,高高在上的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可是你底下本分的人呢。我们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家里没有别人一粒米,没有别人一根线。走路都怕踩了别人的苗,泼水都怕溅了别人的身。我们没有过分的想法,只想好好活下去……
我听着她的祈祷,那个男孩的影子又涌入脑际。她在为那个男孩祈祷。我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的醋酸撒了一地。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又跪下了。直到她祈祷完,他俩才一块儿起身。
轮到我了。我懵懂地点根香,匆匆跪拜了几下。
对寺庙里的规矩,我不懂,也不喜欢。
我正想起身,父亲拽住我喝道:
你认真一点,再拜一下。
我就此明白我不是为自己跪拜,而是为他俩跪拜,就悻悻再次跪下。
我心里说,菩萨保佑,我刚才的举动不要怪罪啊,我是真心信你的。你在上,我也是甘心在下的。这,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