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领我离开了家。
我回望了一眼这残破的废墟,心想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们要去上海,这是哥哥姐姐临走时说好的。
月娘说:
他们肯定很着急,我们要把家里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奶奶和妈妈。
可上海在哪里?
月娘说:
我们顺着河走。他们回上海就是顺着河走的。
我们就顺着河往东走,走了十多里路就遇到了一个河岔口,河又分出两个叉,一分为三。
我们停下了脚步。
这时,从河对岸传来阵阵棒槌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对岸的台阶下一个妇人正用棒槌洗衣服。
好熟悉的声音。在这样的年月,还有这样从容的生活。我想到了过去的日子,眼睛一阵酸楚。
对岸有零散的人家,破旧不堪,门窗紧闭,没有看到人和家畜活动的迹象。周围就她一个人。
她三十几岁的样子,头上裹一条灰色的粗布毛巾。她也看见了我们,忙放下手中的棒槌,站了起来,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珠,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月娘喊道:
大姐,去上海怎么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寥中有些缭绕。
那妇人并不直接回答,而反问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月娘用手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
我们是从小镇过来的。
我们把安平都惯称小镇。
你们是小镇人?我也是从小镇过来的。
她把头上的毛巾摘了下来。
月娘认出她了。原来她是东街的铁匠赵木根的媳妇。她立刻兴奋起来: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你。木根哥也在这里?
唉,死了,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我们那个铺子也毁了。
原来在撤退的时候,赵木根正发着烧躺在床上,一家人就没来得及撤退。
等他稍好了些,他们才开始走。刚出了门就遇上日本飞机轰炸。
其时,行李已放在人力车上。要走了,她才想起一件棉袄忘了带,便回屋去拿。
一架日本飞机冲了下来,投下一颗炸弹。炸弹在门口爆炸,赵木根和9岁的儿子当场被炸死。而屋内的她幸免于难。
等她踉跄着从屋里跑出来,丈夫、儿子、人力车都不见了踪影,只看见门口被炸出一个大坑。
她用手擦着眼角的泪,神情哀伤。
唉,人其实什么都不是,一颗炸弹就变成灰尘了。
月娘问:
你怎么到了这里?
这是我娘家,他们都跑了。我不肯跟他们走,就留了下来。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就等着日本飞机来把我炸死。
她这才问:
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到上海找他哥哥、姐姐。
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呀?
我们也没去过,他哥哥、姐姐在那里读书。
哦,有学校啊。
她用手指着北面的一片山:
再往北走不远就是大北山。翻过大北山,再走十几里就到上涵了。我们小叔子就在那里上学。可是他们已经逃上山去了,学校里已经没有人了呀。
我们就此认定上涵就是上海。
可我们犯了难,哥哥和姐姐也逃到了山里,我们怎么找到他们呢。
月娘说:
眼看就要到了,不管怎样也要去一趟的,要是他们从山上回去了呢。
我们就上了大北山。
山不高,却林木茂盛,不时有野兔的影子一晃而过,树上的鸟唧唧喳喳吵得心烦。
两架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飞机飞得很低,我能看见驾驶舱里戴皮帽子的人。。
我们想到了赵木根,急忙躲在树下,一动不动。
飞机在山周围盘旋了一圈便飞走了。
不一会儿,山那边便响起了几声爆炸。
我们赶快爬到了山顶,就见山下有几处黑烟腾空而起,烟雾下有片片房屋,条条街道。那两架飞机已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上涵吧。
我们竟有些兴奋,匆匆下了山,翻过一个缓坡,就进了一个街巷。
街上有一些人提着水桶,拿着水盆跑去救火。这里的房屋毁坏了一些,可大部分完好。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着刚才的轰炸,河边还有几个妇女在淘米、洗菜。
一问这里果真是上涵,他们刚从外面躲藏回来。但是县政府的人员和多数人家仍躲在外面。
经人指点,我们找到了镇子一所中学。进了校门,竟碰到了几个学生。
他们也从外面刚回校,学校已不开班,大多数师生都南下参加了救亡,他们这几个人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也准备南下。
这是一个美国传教士开办的医护学校。
问起哥哥和姐姐,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
一个留短发的女学生说:
你们说的是不是上海啊?
月娘这才记起,哥哥曾说过在上海坐电车的事,忙说:
对呀,就是能坐电车的上海。
女学生说:
这就对了。这个小县城怎么会有电车呢,只有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才有。
月娘问:
上海怎么走?
女学生说:
要走好远呢。过了前面的曲阳城,还要再走一段路,到涂中坐火车才能到。
一个男生说:
现在路上不太平,还是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再走吧。
我和月娘犯了难。
天已过了中午,月娘说:
这里离我娘家倒是近,先到我娘家躲一躲吧。
我们便返回去,往她娘家走。
才走了小半天,天就黑了下来。我们只得在路边找地方歇息。
这是一块被收割了的稻田。月娘稍微收拾了地上的草丛、秸秆,铺了褥子。我们坐在褥子上每人吃了块饼,便盖了被子躺下了。
白天走路的时候我还昏昏欲睡,现在躺下来闭眼要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就索性睁了眼,就那么傻傻躺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便扭头瞥了一眼身旁的月娘。
她正仰面平躺着,呼吸匀称,喉咙里还发出细腻的鼾声。听着她特有的鼾声,我内心的焦躁缓和下来,心头涌上一丝暖意。
月亮像水洗样的纯净,周围的星星像极了它的孩子,正围着它俏皮地眨着眼睛呢。月亮和它的孩子们每天都围在一起做游戏,没有哭嚎和眼泪。
那应该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怪不得死的人都升了天。
纯净是人人都向往的。而在这里,我们只能沾着地上的血泪活着。
母亲、奶奶走了,父亲、爷爷还不知下落。也许他们都到了那里,去追求纯净了,只留下我在这里残喘。
我只有她了,她是我的天。
我还是睡着了,还算是一个完整的觉。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的脸已被温暖的阳光包裹了。
她早醒了,把脸凑过来正看着我呢。我的脸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她刚哭过吗?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冲我笑了笑。
你怎么睡觉还在打仗呢,牙齿咬得跟走车轱辘一样。
我梦见一个男人在追妈妈,我在追那个男人。
你不放心妈妈?
不是天上很太平吗,怎么还有人欺负她?
没人欺负妈妈,她在那里会很好的。梦都是反的。
月娘,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月娘要陪着你上学,还要看着你娶媳妇。
你会嫁人吗?
不知道。
她坐了起来,眼睛望着远处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收拾好行装又上路了。
深秋的山野小路,植物的生长已显出疲态。可干涩的枝叶还算绿意浓郁。这最后一抹绿在顽强留住最后的底色。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只见路边的草丛中,有一个动物样的东西滚下了坡。
是野鸡?野兔?
听月娘说起,她曾在这山上遇见过袍子之类的野物。
我和月娘都站住了。
突然下面的草丛动了一下,一个年轻男子慢腾腾站了出来。
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和月娘惊叫着往后退了几步。
等再看,就见他正沮丧地看着我们。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身肥大的蓝粗布军装,上衣和裤子血迹斑斑,衣服上有好几处破损的地方,胳膊上缠着纱布。
原来这是一个离队的国军伤兵。他原本睡着了,是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他不愧是经过训练的,反应很快,连眼睛都没睁开,就一轱辘翻滚到了坡下。
突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妮子,你不是村东头刘老爹家的妮子吗?
你是?
你忘了,我是豆子啊。你坐花轿出嫁的时候,还是我点的鞭炮呢。
你是豆子。
月娘惊喜的落了泪。
豆子是刘家旺的三儿子。刘家旺两口是近亲结婚。大儿子、二儿子都有脑病,常在外惹是生非。刘家旺只能用铁链将他两个儿子拴在院子里。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正常。
月娘说:
你都长这么大了,模样变得都认不出来了。
你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吧。
撤退前回来过一次,很匆忙的,只见了父母。平常不大回来,村里的事都不晓得了。
她突然问:
你当兵了?
唉,大姐,说来话长呀。
他抽泣起来,说起了他们家的伤心事。
他两个哥哥都是废人,全靠他和爹妈照顾。他家只有2亩薄地,还养一些鸡鸭,吃不饱也饿不死。
地少人多,家里不缺他这个劳力,就多了他这张嘴。他就对爹妈说要到外面闯一闯。
他年龄小,爹妈舍不得,便劝他等年龄大一些再走。可他执意要走。还在地上打起了滚。
他爹说:
你还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出去怎么养活自己。
可二老终没拗过他的固执,同意他到外面闯一闯。不过跟他讲好,不行了,就回来,别硬撑着。
可出去了,他才知道世道的艰难。他在外面只打一些短工,没工可打时照样饿肚子。
无事可做的他在县城的街上闲逛,几辆军车正从他身边驶过。
突然,一辆军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位长官。他走到他眼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像验牲口一样把他的嘴掰开。
他挥了挥手,立刻从车上跳下几个士兵就把他拽上了卡车。
他成了一名国军。
这是滇军的一支部队,正赶赴淞沪战场增援。他还没学会开枪,就参加了战斗。
开始,敌我双方你来我往展开了拉锯战,都死了很多人。死一批人,就再补上一批。
那个抓他的长官在战斗间歇正抽着烟,就被一记冷枪打死了。他命大,只受了几处皮外伤。
可是一个月后,上级却命令部队撤出上海,向青浦方向转移。
刚开始队伍还有形。可日本人的飞机轮番轰炸,队伍就散了,撤退变成了溃败。
他吓破了胆,拼命跑啊跑,连手上的枪都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月娘问:
这么说你去过上海?
我们就是在上海打的。
上海可有学校?
有好多学校呢。在前线的时候,那些大学生还给我们送吃的呢。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回家呢?
我本来要回家的,已经走到村子边了。可是我两手空空,什么也不能带给家里,我就改主意了。
你准备去哪里?
我到武汉去,听说部队开到那里了。我要混出个样子来,不然会叫人耻笑的
尽管他很沮丧,可感觉他骨子里却有一股劲。
临分别,他叮嘱我们千万别跟家里人说见过他。
月娘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塞给他,跟他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