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月娘领我离开了家。

我回望了一眼这残破的废墟,心想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们要去上海,这是哥哥姐姐临走时说好的。

月娘说:

他们肯定很着急,我们要把家里的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他们,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奶奶和妈妈。

可上海在哪里?

月娘说:

我们顺着河走。他们回上海就是顺着河走的。

我们就顺着河往东走,走了十多里路就遇到了一个河岔口,河又分出两个叉,一分为三。

我们停下了脚步。

这时,从河对岸传来阵阵棒槌声。我循声望去,只见对岸的台阶下一个妇人正用棒槌洗衣服。

好熟悉的声音。在这样的年月,还有这样从容的生活。我想到了过去的日子,眼睛一阵酸楚。

对岸有零散的人家,破旧不堪,门窗紧闭,没有看到人和家畜活动的迹象。周围就她一个人。

她三十几岁的样子,头上裹一条灰色的粗布毛巾。她也看见了我们,忙放下手中的棒槌,站了起来,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水珠,用诧异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月娘喊道:

大姐,去上海怎么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寥中有些缭绕。

那妇人并不直接回答,而反问道: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月娘用手指了指我们来的方向:

我们是从小镇过来的。

我们把安平都惯称小镇。

你们是小镇人?我也是从小镇过来的。

她把头上的毛巾摘了下来。

月娘认出她了。原来她是东街的铁匠赵木根的媳妇。她立刻兴奋起来:

没想到在这里能碰见你。木根哥也在这里?

唉,死了,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我们那个铺子也毁了。

原来在撤退的时候,赵木根正发着烧躺在床上,一家人就没来得及撤退。

等他稍好了些,他们才开始走。刚出了门就遇上日本飞机轰炸。

其时,行李已放在人力车上。要走了,她才想起一件棉袄忘了带,便回屋去拿。

一架日本飞机冲了下来,投下一颗炸弹。炸弹在门口爆炸,赵木根和9岁的儿子当场被炸死。而屋内的她幸免于难。

等她踉跄着从屋里跑出来,丈夫、儿子、人力车都不见了踪影,只看见门口被炸出一个大坑。

她用手擦着眼角的泪,神情哀伤。

唉,人其实什么都不是,一颗炸弹就变成灰尘了。

月娘问:

你怎么到了这里?

这是我娘家,他们都跑了。我不肯跟他们走,就留了下来。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就等着日本飞机来把我炸死。

她这才问:

你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到上海找他哥哥、姐姐。

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呀?

我们也没去过,他哥哥、姐姐在那里读书。

哦,有学校啊。

她用手指着北面的一片山:

再往北走不远就是大北山。翻过大北山,再走十几里就到上涵了。我们小叔子就在那里上学。可是他们已经逃上山去了,学校里已经没有人了呀。

我们就此认定上涵就是上海。

可我们犯了难,哥哥和姐姐也逃到了山里,我们怎么找到他们呢。

月娘说:

眼看就要到了,不管怎样也要去一趟的,要是他们从山上回去了呢。

我们就上了大北山。

山不高,却林木茂盛,不时有野兔的影子一晃而过,树上的鸟唧唧喳喳吵得心烦。

两架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飞机飞得很低,我能看见驾驶舱里戴皮帽子的人。。

我们想到了赵木根,急忙躲在树下,一动不动。

飞机在山周围盘旋了一圈便飞走了。

不一会儿,山那边便响起了几声爆炸。

我们赶快爬到了山顶,就见山下有几处黑烟腾空而起,烟雾下有片片房屋,条条街道。那两架飞机已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上涵吧。

我们竟有些兴奋,匆匆下了山,翻过一个缓坡,就进了一个街巷。

街上有一些人提着水桶,拿着水盆跑去救火。这里的房屋毁坏了一些,可大部分完好。也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议论着刚才的轰炸,河边还有几个妇女在淘米、洗菜。

一问这里果真是上涵,他们刚从外面躲藏回来。但是县政府的人员和多数人家仍躲在外面。

经人指点,我们找到了镇子一所中学。进了校门,竟碰到了几个学生。

他们也从外面刚回校,学校已不开班,大多数师生都南下参加了救亡,他们这几个人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也准备南下。

这是一个美国传教士开办的医护学校。

问起哥哥和姐姐,他们都摇头说不认识。

一个留短发的女学生说:

你们说的是不是上海啊?

月娘这才记起,哥哥曾说过在上海坐电车的事,忙说:

对呀,就是能坐电车的上海。

女学生说:

这就对了。这个小县城怎么会有电车呢,只有上海那样的大城市才有。

月娘问:

上海怎么走?

女学生说:

要走好远呢。过了前面的曲阳城,还要再走一段路,到涂中坐火车才能到。

一个男生说:

现在路上不太平,还是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再走吧。

我和月娘犯了难。

天已过了中午,月娘说:

这里离我娘家倒是近,先到我娘家躲一躲吧。

我们便返回去,往她娘家走。

才走了小半天,天就黑了下来。我们只得在路边找地方歇息。

这是一块被收割了的稻田。月娘稍微收拾了地上的草丛、秸秆,铺了褥子。我们坐在褥子上每人吃了块饼,便盖了被子躺下了。

白天走路的时候我还昏昏欲睡,现在躺下来闭眼要睡时,却怎么也睡不着。我就索性睁了眼,就那么傻傻躺着。

过了好一会儿,我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便扭头瞥了一眼身旁的月娘。

她正仰面平躺着,呼吸匀称,喉咙里还发出细腻的鼾声。听着她特有的鼾声,我内心的焦躁缓和下来,心头涌上一丝暖意。

月亮像水洗样的纯净,周围的星星像极了它的孩子,正围着它俏皮地眨着眼睛呢。月亮和它的孩子们每天都围在一起做游戏,没有哭嚎和眼泪。

那应该是一个纯净的世界。怪不得死的人都升了天。

纯净是人人都向往的。而在这里,我们只能沾着地上的血泪活着。

母亲、奶奶走了,父亲、爷爷还不知下落。也许他们都到了那里,去追求纯净了,只留下我在这里残喘。

我只有她了,她是我的天。

我还是睡着了,还算是一个完整的觉。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的脸已被温暖的阳光包裹了。

她早醒了,把脸凑过来正看着我呢。我的脸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我看见她的眼睛有些红肿。

她刚哭过吗?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冲我笑了笑。

你怎么睡觉还在打仗呢,牙齿咬得跟走车轱辘一样。

我梦见一个男人在追妈妈,我在追那个男人。

你不放心妈妈?

不是天上很太平吗,怎么还有人欺负她?

没人欺负妈妈,她在那里会很好的。梦都是反的。

月娘,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月娘要陪着你上学,还要看着你娶媳妇。

你会嫁人吗?

不知道。

她坐了起来,眼睛望着远处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收拾好行装又上路了。

深秋的山野小路,植物的生长已显出疲态。可干涩的枝叶还算绿意浓郁。这最后一抹绿在顽强留住最后的底色。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只见路边的草丛中,有一个动物样的东西滚下了坡。

是野鸡?野兔?

听月娘说起,她曾在这山上遇见过袍子之类的野物。

我和月娘都站住了。

突然下面的草丛动了一下,一个年轻男子慢腾腾站了出来。

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和月娘惊叫着往后退了几步。

等再看,就见他正沮丧地看着我们。

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穿一身肥大的蓝粗布军装,上衣和裤子血迹斑斑,衣服上有好几处破损的地方,胳膊上缠着纱布。

原来这是一个离队的国军伤兵。他原本睡着了,是我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他不愧是经过训练的,反应很快,连眼睛都没睁开,就一轱辘翻滚到了坡下。

突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

妮子,你不是村东头刘老爹家的妮子吗?

你是?

你忘了,我是豆子啊。你坐花轿出嫁的时候,还是我点的鞭炮呢。

你是豆子。

月娘惊喜的落了泪。

豆子是刘家旺的三儿子。刘家旺两口是近亲结婚。大儿子、二儿子都有脑病,常在外惹是生非。刘家旺只能用铁链将他两个儿子拴在院子里。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正常。

月娘说:

你都长这么大了,模样变得都认不出来了。

你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吧。

撤退前回来过一次,很匆忙的,只见了父母。平常不大回来,村里的事都不晓得了。

她突然问:

你当兵了?

唉,大姐,说来话长呀。

他抽泣起来,说起了他们家的伤心事。

他两个哥哥都是废人,全靠他和爹妈照顾。他家只有2亩薄地,还养一些鸡鸭,吃不饱也饿不死。

地少人多,家里不缺他这个劳力,就多了他这张嘴。他就对爹妈说要到外面闯一闯。

他年龄小,爹妈舍不得,便劝他等年龄大一些再走。可他执意要走。还在地上打起了滚。

他爹说:

你还是个在地上打滚的小孩,出去怎么养活自己。

可二老终没拗过他的固执,同意他到外面闯一闯。不过跟他讲好,不行了,就回来,别硬撑着。

可出去了,他才知道世道的艰难。他在外面只打一些短工,没工可打时照样饿肚子。

无事可做的他在县城的街上闲逛,几辆军车正从他身边驶过。

突然,一辆军车在前面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位长官。他走到他眼前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像验牲口一样把他的嘴掰开。

他挥了挥手,立刻从车上跳下几个士兵就把他拽上了卡车。

他成了一名国军。

这是滇军的一支部队,正赶赴淞沪战场增援。他还没学会开枪,就参加了战斗。

开始,敌我双方你来我往展开了拉锯战,都死了很多人。死一批人,就再补上一批。

那个抓他的长官在战斗间歇正抽着烟,就被一记冷枪打死了。他命大,只受了几处皮外伤。

可是一个月后,上级却命令部队撤出上海,向青浦方向转移。

刚开始队伍还有形。可日本人的飞机轮番轰炸,队伍就散了,撤退变成了溃败。

他吓破了胆,拼命跑啊跑,连手上的枪都不知什么时候丢了。

月娘问:

这么说你去过上海?

我们就是在上海打的。

上海可有学校?

有好多学校呢。在前线的时候,那些大学生还给我们送吃的呢。

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回家呢?

我本来要回家的,已经走到村子边了。可是我两手空空,什么也不能带给家里,我就改主意了。

你准备去哪里?

我到武汉去,听说部队开到那里了。我要混出个样子来,不然会叫人耻笑的

尽管他很沮丧,可感觉他骨子里却有一股劲。

临分别,他叮嘱我们千万别跟家里人说见过他。

月娘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饼塞给他,跟他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