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快过年了。
想想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年仍撵上了我们,心中竟没有憧憬。
年,我何曾忘记。
以前只要不是回到乡下的祖父家,过年曾是最快乐的日子。
过年自然是吃。一年中好吃的东西都凑在了一起。吃这个,喝那个,总也不闲着。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喝着自己的看着别人的。饭菜的香味如一根线穿过了鼻腔,进入了肠胃。汤勺、刀叉如镜子般闪着贼亮的光,映着大人小孩的脸。
过年也是穿。新衣服穿在身上总要客厅里多转几圈,总要在镜子前多待一会儿。
过年也是逛。南京路总逛不够,人流总看不到头,外滩的礼花总嫌时间太短。
说不想过年是假的。可眼下我不愿想,想多了是一种残忍。
眼下已是这样一个窘境,心不足以撑起一个年。
有时脑中稍一松懈,过去的日子就像小偷一样溜了进来。我也只能小心轻触几下,时间长稍一点就像触到刺一样疼痛赶紧把身子缩回。
对年的回味已成了伤害,还是把它忘了吧。
而阿姨却要真心过年了。
我能觉出有一个东西在支撑她,这个年就有了特别的感受。
她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动手。她买布料,自己量尺寸,自己裁剪,又用邻居赵叔家的缝纫机给我和家辉每人缝制了一套配坎肩的西服,给家洁做了一套配坎肩的连衣裙。作为回报,她又给赵叔的两个小孩每人做了一套衣服。
我们都把手举得老高,任凭她在我们身上一遍遍试着料子。她手上的劲够大,动作够粗,我的身子如在火旁烘烤,只盼那身料子早点脱下来,能到一边透口气。
衣服做好了,我们依然站在她面前转来转去,承受着她审视的眼光。我就像一个木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
出自她手的是什么衣服啊。本就廉价的布料,加上她业余的裁缝,出来的成品徒有服装的外表,穿在身上如套了个口袋,没有丝毫穿衣的感觉。也难怪,对一双纳鞋垫的手能有什么指望呢。
她也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所以就做得格外耐心。不管出了多大的错,她都一声不响拆了重做。
她是咬着牙做的。做得累了,便直起身子,眼神云游,嘴角却挂出了笑——一个送给远方人的笑,同这屋里的人全无瓜葛。那个人正注视她,鼓励她呢。她这么卖力,是全依仗了那个人呢。
一旁的父亲却啧啧称赞,说她手巧,做什么都好看。
真不愧是夫妻。他不放过一个讨好她的机会。
她竟这样磕磕绊绊把过年的衣服都置备齐了。
她站在窗前,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任凭夕阳的霞光妥帖地涂在脸上,身子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过了好久,她才收了心,把衣服一件件叠好,压在我们的枕头下面。
家范,好好枕着,时间长了褶子就平了。不到过年不能拿出来的。
她总算注意了我一回。我哦了一声,并没有抬头看她。
我只对那套新衣服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了。
我本无心过年,没想到她的这股倔强却让年找上了我们。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那边的大哥哥呢。
她仍不罢休,还买回了新碗、新盘子、新筷子。
她脸上仍不时若有所思。吃饭也如此——拿筷子的手突然悬在了嘴边,含着饭的嘴突然停止了咀嚼。眼睛里有一种神往,完全忘了我们。
她已经不在这里了,正坐在上海里弄的屋里吃饭呢。与她同桌的不是我们,而是个头比我高的男孩。
我用寻问的目光看着父亲,父亲也以告诫的目光盯着我们。意思是说:
吃你的饭,不要打搅她。
可最后还是他劝了她:
可以了吧,饭都凉了,赶紧吃吧。
她这才醒过来,意识到她是在这里的。
可她意犹未尽,对父亲说:
我看见他在量衣服料子呢。
我们相互望着,面面相觑。连家辉的眼神都有些惶恐。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等吃完饭,她端着菜盆到厨房洗刷去了,我忍不住喊道:
爸爸,她有病,你应该送她去医院。
不要乱讲,她没有病,就是太想那边的大哥哥了。
家洁说:
整天神经兮兮的,是不是装的呀?
你们不了解她,她是个苦女人,太苦了。
他眼圈红了,随即起身离开了。
在这个家里,就他心疼她、理解她。他在我们面前维护她的话,像是对外人说的。
我不禁感叹:
这是他的老婆。她再不正常,在他眼里也是正常的。
她还在忙着。都是她一个人在忙,仿佛这个年是他一个人的年。
我不喜欢她这么忙。她的忙让我别扭。我总能从她的忙中看到那个男孩的影子。她做的越多,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私下对家洁说:
这真是个怪人。
她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说:
怪的不是一点两点呢。
这天早饭后,她收拾了一盆床单到水房洗去了。她走后,我对父亲说:
看哪,这个怪人又去洗床单了。前几天不是才洗过吗?
不想他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谁教你的?你怎么敢这样侮辱人!我非让你长记性不可。
他喝令我趴在床上,拿起扫帚狠揍了我一顿。
扫帚打在屁股上,本不是很痛。可这痛连着心,就格外痛。
他越打越激动,吼道:
她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你没长眼睛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爸爸,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家洁、家辉也惊恐地望着他。
我猛然发现他的背驼了,两鬓生出了白发,神情已显出老态。
他打了我,可我却觉出了强弩之末。
他老了。来台湾才不到一年,他竟成了这幅样子——原先我还是用儿子的眼光仰视他。而现在他萎缩了,感觉用手轻轻一触就要倒下了。
我哭了,还承认了错误。可不是因为他打了我,而是我看到了他的不堪。
他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泪在眼框里打转。他抹了一把泪说:
你们都听着,这个家没有怪人。
我们都哭了。没想到这个年是用眼泪迎来的。
几天来,我的心灰暗无边。
在这个不堪的家里,在这个偏僻的小岛上,为什么还要过年呢?
可是这个年还是无情地来到面前,年夜饭赤裸裸摆上了桌。
她做了好几个菜。有肉,有鱼。说实在,这桌菜是对得起一个年的。
这么多好吃的出现在面前,也没让我把眼睛睁得更大。我默默看着这一桌菜。我知道,这全是她做的,就像她做衣服一样。
满桌就是一片咀嚼声。除了吃,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看出了气氛,提议说:
过年了,我们来碰个杯吧。
他脸上极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
就像他命令我去打开水一样,我们机械地拿起了水杯,他俩也端起了酒盅。杯与盅碰在了一起,发出几下生硬的碰撞声。
碰杯后,桌上仍是一片咀嚼声,再没有其他动静。
他俩喝了两盅酒。她平常是不喝酒的,这次竟主动喝起酒来。
有了酒,他俩的话多了起来。我们还是不说话。
我偷瞥了她一眼,她的脸升起一片红晕,眼圈竟潮湿了。
她突然一声不响往门口走去。父亲竟没有拦她。我第一次觉得她好可怜。
可是,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
好了,我不跟他说话了,让他在那边好好吃饭吧。
真是一顿难受的饭。我真想离开桌子到外面好好透透气。
父亲也不愿看见这样的饭桌。他睁着微醉的眼睛对妹妹说:
家洁,唱个歌吧。你忘了,有一年你还唱了一首圣歌呢。
前年过年,在母亲手的节拍下,她用稚嫩的嗓音唱了一首英文歌。
一想起这首歌,我就想起母亲。他怎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首歌呢。
家洁冷冷地说:
不会唱,忘了。
怎么会忘呢,你还教王掌柜的小媛媛唱呢。
王掌柜是父亲的朋友,小媛媛是王掌柜的小女儿。在上海,我们两家常有走动。通货膨胀期间,小媛媛被王掌柜送往乡下。到了冬天,她却不幸染肺炎死去了。她死的时候只有三岁。
我和家洁难过了好几天吃不下饭。而他又牵出这件伤心事,让这顿年夜饭不堪重负。
果然家洁放下筷子,抽泣起来。
我嗔怪道:
看你爸爸,净说一些不吉利的话。
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有些亢奋,完全没有感到异样,反而抬高了嗓门:
怎么,我让她唱个歌也不吉利?
我脱口而出:
你怎么老提死人呢。
他怔怔呆坐在那里,他的酒似乎醒了。
她看在眼里,嗔怪说:
家范说得对。看你,好好的年夜饭说什么死人。
这时,门口传来一连串的鞭炮声,那是邻居赵叔的两个小孩在放鞭炮。
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趁这个机会逃走呢。便说:
我要出去放鞭炮。
家洁、家辉也说出去放鞭炮。
父亲疲乏地挥了挥手:
走吧,都走吧。
等我们拿着鞭炮出了门,我们就一下融入了外面的火爆中,把阴郁一扫而光。
随着爆竹一声声炸响,一条条火龙便冲向天际,夜空一下变得妩媚起来。
成串的鞭炮在地上打滚翻转,烟气四溢,飘进家家户户,钻进我们这些大人、小孩过瘾的心田。
一会儿我们这条街就聚集起了成群的大人、孩子。爆竹仿佛忘了喘息,以更加密集的阵势将大地和天空渲染得华丽灿烂。我们的心也随着澎湃起来。
惊喜、尖叫、欢呼、呐喊。这个村子陷入跃动的海洋,那气势仿佛要一发不可收拾,要冲出眷村,在台北,在海边,在对岸回荡。
我惊奇,我们能如此高涨。
我诧异,高兴竟来得这么容易。
烟花映红了天际,我想也映红了对岸。对岸的人也一定在倾听我们的声音。
我一回头,发现我们另一个邻居王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爆竹的光映着他的脸。
他怎么流泪了,泪像泉眼一样流个不停,黑亮的脸被泪水弄得紊乱不堪。
他就那样直挺挺站着,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回头看他。
他浸固在他的情境中,忘了自己,也忘了眼前这些人。我的眼睛像要被他带出泪来。
一会儿,赵叔也来到了王叔身旁。
他怎么也哭了,浓眉下的大眼眶里都是泪,泪被绽开的爆竹映得晶莹剔透。
赵叔把一只手搭在王叔肩膀上,两个人像商量好似的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绚烂。
他们在想家吧。这个年,大人也变成小孩了。
爆竹的炸裂声,让我敞开了思绪,尽情地想家,想上海,想上海的年。
外滩、南京路、人流、汽车、霓虹灯、红灯笼、爆竹、礼花......
多少次在梦中,母亲的口红在滚滚人潮中独自香艳,过年的光景霎时只剩她一人而没有其他。
这一晚,我好奢侈。
这一晚熄灯号竟没有吹响。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睡梦中,我被一阵开门声惊醒。我睁开眼睛,发现家洁不见了。
家辉还在酣睡。里屋他们双双打着呼噜。
我忙穿了衣服出了门。
东方已发白,我头顶的天还一片混沌。
一阵凉意袭来,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可我找遍了操场、街巷,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我站在操场边一筹莫展。
远处是学校,旁边是一处正在扩建的工地。一眼望去,影影绰绰的建筑在晨雾中有些神秘。
她会不会去了那里?
我急忙跑了过去。
我穿过操场,经过两排小楼,来到了学校的大铁门前。
两扇铁门被一条铁链锁着。铁链让我想起早晨出来遛狗的那位将军手腕上的佛珠。
我顺墙走着,终于发现了一个大豁口。我稍一欠身就从豁口钻进了院子。
眼前是一摞摞摆放不整的灰砖。
工地里坑洼不平,凌乱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每走几步就喊一声家洁。
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见她的人影。
我一排排房屋寻找,一个个房间查看。等我穿过一排工地走到一片沙地时,我一下愣住了。
在一个搅拌机旁,她正坐在一摞灰砖前。她蜷缩着身子,双手搂抱着脚裸,头歪在膝盖上像是睡着了。
我体味出一种意境。
可我来不及细想,便喊了一声家洁,便跑了过去。
她抬起了头,眼睛是红的,她刚哭过。
她百无聊赖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完全看清她身上的白色衬衣和灰褐色裙子。
我一下明白了。这套衣服是前年过年时母亲为她买的。两个月后,母亲就倒在了车轮下。
大过年的,她在一个人想念母亲。
我上前一下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冰凉。我说:
你穿这么少会感冒的。
她哽咽了:
昨天晚上梦见妈妈了,这套衣服是她给我穿上的。
我不能自持,便拥紧了她。我们哭在了一起。
凄凉的哭声飘在工地上。
哭了一阵,我用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
别哭了,一哭就越想哭,我们回去吧。
你先回去吧,我要再坐一会儿。
回去吧,他们要着急的。
我不想回去。
吃了早饭,我们还要到龙山寺拜佛呢。
我不去,我不愿听她祈祷。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替爸爸想想的。
她叹了一口气:
那咱们回去吧。
我们就一起往家走。刚出围墙不远,我们就愣住了。
只见不远处,她拿着家洁的新衣服正往这里走呢。
她看见了我们,停下了脚步,嗔怪起来:
你们让我好找。快回去,爸爸要生气了。
忽然间,她的眼睛在家洁身上停住了。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她迅疾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我看见她用手抹着眼睛。
家洁看着我,嘴一噘一噘的,我一时也没了主意。
我们呆呆站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想,年啊,你为什么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