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想着那群游击队员,身子翻来覆去不得妥帖。一整天我都是咬牙度过的。
月娘却要干活了。她向客栈掌柜借来了脸盆和水桶,在客栈后面的井台边一声不响洗起了衣服。她把我们穿的、盖的都洗了一遍。
夜降临。我的睡眠也被掳了去,心里那团火仍在烧。我睡不着,只睁着眼躺着。躺累了就起来坐一会儿。
周围很静。除了零星几声狗吠,房客几声咳嗽,没有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脑中有阵阵雾气翻滚,身心像在云中穿行。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又出来。可睁开眼睛,仍是漆黑一片。
于是又闭了眼,又开始一轮穿行。
我听到有人在喊:
臭娃,臭娃。
我猛地起身。只见月光下,月娘口中含糊地念叨着,并没有醒来。
我坐着瞧着她,她没再说梦话,只听她均匀的呼吸声。
我又躺下了。
可我睡不着了,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窗前。
月亮还悬在那里,光洁如镜。它的光从那么高远的地方照进小屋,我不禁感动了。
是啊,我们身在这个小屋,已被人遗忘。可是月亮仍能找到我们,把光馈给我们。这世界谁还能像月亮一样关注我们?
我怎么又想流泪了。我是不想流泪的,可这世道不流泪还能活么。
我真想对月亮说:
还有不流泪的地方吗?
如果有,我宁愿跋山涉水也要找到它。
我心里就这样一遍遍对月亮说话,可是它悬在那里仍沉默不语。
唉,这黑夜如此深厚,把昔日的笑声都裹住了,听不见了。快乐是属于另一个天地的人,我们应该忘掉才对。
那些将死的游击队员也应该忘掉。记住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是一种残忍。
只有日本兵是快乐的。看他们昨天开心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抓了我们,杀了我们,快乐就都是他们的了。
我的头胀痛得不行。
窗外响起了更声,让夜更为寂寥。
我颓然躺下,一会儿竟睡了过去。
突然,我被月娘的怒骂声惊醒。我猛地坐了起来,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叫一声。
灰蒙中,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月娘床前,正摇晃着身子同她抢着什么。
月娘大声骂道:
放手,不要脸的东西!
我冲下床,迅疾抄起床边一把竹椅。
可没等我的椅子落下,那人却一声惨叫,仰面倒下了。像从柴垛上掉下一捆薪柴,声音轻飘。
原来月娘朝他下身狠踹出了一脚。
他呻吟着想爬起来,可又颓然倒下了。
我把举起的椅子砸向了他。
椅子一次次落下。他的肩膀、胳膊、双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如火堆里的噼啪声。仿佛不是砸在他身上,而是竹椅间的碰撞。
他躲闪着,呻吟着,如一只放了血的无目的挣扎的鸡。
月娘走了过来,盯着地上的人,喘息未定。
她看这人翻个身又想爬起来,便急忙上前死命踹他的身子。她踹着,胸口剧烈喘息着。她用尽了力气,有几脚产生了偏差,踏空踹在了地板上。
看见他不动了,她才停下。、
他瘫软一片,身子像章鱼一样张开,像在说:
我不动了,你们怎么打我都行。
她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忿忿地盯着他。
那人突然开口了:
怎么不打了?你们打死我吧。
如同阴间传来一句话,我打了个冷颤。
窗外又传来几下更声。
月光下,活脱脱一套衣裤铺在地板上,要不是一个瘦削脑袋和一副柴棍似的四肢,不觉得衣服下有人。
月娘的情绪稍稳,便问:
你是谁?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抢我的东西?
那人慢慢蠕动了一下,用一只手撑住地板,好容易才把身子翻转过来。我看见蓬乱的头发下两只大得出奇的眼睛。他长叹一声说:
大姐,我不是有意做强盗的。
那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
他喘息了一阵才说:
我是从安徽老家逃出来的,想到湖北找我的叔叔。我已经十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她没等他说下去便骂道:
没有东西吃,你就可以抢啊。
没,没法子,再不吃,我就要饿死了。
我问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在这个客店外面停了好久。我不想做强盗,可我太饿了。到晚上的时候,看见掌柜出了柜台,我就偷偷溜了进来。走到楼梯口,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坐在楼梯上休息了一阵。我是一点一点爬上来的。
我问你怎么进来的?
我推门就进来了。
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掌柜的过来送开水,月娘已经睡去。他出门时,我忘了栓门了。
月娘瞅了我一眼,我怯怯地说:
晚上掌柜的来过,我忘记插门了。
她又盯着他问:
你跟踪我们。
昨天在城门口,我就在你们身后。那个日本兵拿出珠宝时,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还想你们胆子够大,还敢带这些东西。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净是珠宝,就不知不觉跟到这个店了。
我们被他们追昏了头,我何尝不知他们是强盗,你也是强盗。
你们真该找个像样的地方藏起来才对。
这还用你操心。找地方藏起来,你怎么找我们?找地方藏起来,你可真是个好人呐。
我本不是个坏人。
你的话好混账,你抢我们东西还是好人?
我是不愿坏的。
坏人都说自己不坏。
她用手缕了一下胸口,把情绪平复下来,把身子又凑近他一些说:
不过听你说话倒像是读过书的。
大姐眼力真好。我是说我本不坏。不瞒您说,我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
月娘嘴角哼了一声:
又是一个教书的。
她显然想起了城门口的赵老师。
大姐,我不骗你,我真是教书的。我教四书五经,礼义廉耻。在家时,忙了耕作收割,闲了伏案读书。
可是日本人来了,有的村子当了顺民。可我们村有骨气,拿起枪跟他们干了起来。
可是我们谁也没见过日本兵。以为他们就是一打便跑的土匪。哪知,人家骑着高头大马,马后拖着炮,阵势在村外一摆开,那些炮弹就像长了眼睛在村里炸开了。炮弹炸过后,就是骑兵冲锋。这哪是打仗,分明是杀戮。我们射出的子弹,只激发了他们杀戮的欲望。
可怜我们村,男女老少都死了,我也被炮弹震昏了。
等我睁开眼睛,看见我的房子炸塌了,父母、老婆还有儿子都死了。我怎么喊他们,他们都不肯睁眼再看我一眼。我再也做不成先生了,我逃了出来。
可是,逃出来又能怎样,到处都是日本人。他们看你不顺眼,就可以往你身上泼汽油,把你活活烧死;他们看谁家的闺女有姿色,就可以当着父母的面满足兽欲。在强盗面前,人就不是人了,就是被割的草,被烧的木头。
现在日本人为了稳定人心,也会装样子。这次他们能放过你们,也是做给人看的。你看他们拍照得多起劲,他们在相机面前多可爱。可别忘了,他们还是强盗,他们的心还是黑的。
可怜我这个教书的,在课堂上都教孩子们怎么做人,做善人,做仁义之人。现在我却成了强盗,想来真是可笑。
他笑了,就这么一直笑下去。他笑着,声音低沉绝望。我突然冷得身子颤了几下。
月娘喝斥道:
别笑了,你笑得好可怕。再笑下去,我们都会被你吓死的。
他不笑了,瞅了一眼月娘闭上眼睛,低沉的话音像从一个阴湿的洞里爬出来的:
我算明白了,在这个世道上,那些做人的道理都是狗屁,要想活下来,得去偷、去抢、去杀人。
他说着,慢慢坐了起来,把两条胳膊缓缓抬起,自嘲道:
你看看我这个样子,浑身上下哪像个人?谁能想到我还是个先生。告诉你们吧,这一路,我偷过别人的鞋子,抢过小孩的点心,吃过死人的贡品。我是没有力气了。如果有,我还会杀人的。我早就不是人了,早就干起了不是人的勾当。我说是到湖北找我叔叔,可是我怎么还有脸见他呢?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早知有今天,我还不如同老婆、孩子一起死掉。死了,倒也干脆了。
月娘骂道:
胡说,亏你还是先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爹妈生了我们,是让我们做人的,不是做强盗的。我们孤儿寡母的都能做人,你一个男人家怎么不能。好了,你走吧,我不打你了,也再不想看见你了。
可是我怎么走得动啊?求你给我一点吃的吧。
她怔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转身走到窗前,拉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草纸包递给他。
拿上,快走吧。
那人接过草纸包,双手颤抖地揭开,立刻露出了两块烤白薯——那是我们回客栈的路上买的。
他捧着白薯就往口里填,一会儿双手就空空荡荡了。
他又伸出手:
能不能再给点,好几天没吃东西了,这点东西不顶事的。
她又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床边,从包袱里拿出几个钱币,递到他手中说:
给你,快走吧。
他接过钱,起身跪在了她面前,连磕了三个头。头碰在地板上,发出梆梆的声响。看得出他是用了力气的。
大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不过,我还是给你提个醒,现在是什么年月,这些珠宝放在身上实在危险,你还是想个法子,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吧。
你们暂时不要出城,外面乱的很。
强盗却担心起别人,这多少有些滑稽。
月娘揶揄道:
我们的东西不用你惦记。走,你快走!
那人从地板上慢腾腾爬起来,给我和月娘各鞠了一个躬,摇摇晃晃开门走了出去。
周围又安静了。
月娘用手抚着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气说:
我骂他不假。可是他说的也有道理。这些珠宝老带在身上终究不是办法,是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可人地生疏,这些珠宝该藏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