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突发事件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来栖贵文正在床上躺着呢。

十点刚过,来栖还没有睡觉,穿着白色吊带睡裙的麻子正偎依在他的胳膊弯里。

铃声响到第三下的时候,来栖伸出右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喂……”

“是先生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气喘吁吁的,一听就是看护主任小野洋子打来的。

“不好了……”

主任的声音特别尖细,与她的年龄不大相称,而今天晚上听上去格外高亢。

“堀内先生病倒了,701房间的……”

来栖眼前立刻浮现出矮胖矮胖的堀内大藏先生的面庞来。他差不多有八十二三岁了,可每次见到他时,他总喜欢右手摸着脑袋,嘿嘿地笑着,特难为情似的。

他平时给人的印象挺和善的,就是爱对女看护动手动脚,为这事,会上还专门讨论过。

“可能是猝死。”

“意识和呼吸还有吗?”

“没有了。”

“好的。我马上过去。”

来栖正要起身,小野主任突然压低声音说:“先生,是那个女人来报告的。”

“哪个女人?”

“就是应召来的那个,先生允许的……”

洋子最后这句话里含着责备的语气。

“她说两个人一起待在房间里时,堀内先生突然死了。她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跑来找我们的。”

半年前,来栖接受了当事人的请求,允许按摩女进入其房间,但他并不了解来的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那女孩还在吗?”

“她想要回去,可我怕警察要是知道了会比较麻烦,就没放她走。”

“我知道了。”

来栖放下话筒,轻轻地吻了一下麻子的额头,便下了床。

“你要出去吧?”

来栖一起来,麻子也跟着起来了。其实两人才躺下不久,可现在,看见来栖急急忙忙穿衣服,她也跟着穿起衣服来。

“你接着睡你的吧。”

来栖很喜欢麻子穿吊带裙的样子。麻子三十二岁,匀称的身材包裹在白色吊带裙里,显得楚楚动人,韵味十足。

“那个人,已经死了吧?”

麻子似乎听见了刚才的电话,在台灯暗淡的灯光下,不安地仰头望着来栖。

“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以前,来栖也不止一次地半夜被电话叫起来过。既然是医生,又经营老年公寓,免不了夜里被叫去。

麻子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我帮你叫辆车吧?”

“不用,我自己开车去。”

从来栖住的隅田川边上的公寓到“Et Alors”,现在这个时间,十分钟就到。

“有什么事的话,我打你手机。”

五十四岁的来栖和麻子之间相差二十二岁,但每个周末,一起吃过晚饭后,麻子都会留下过夜。

“那我走了。”

来栖穿了条灯芯绒裤子和开襟衬衫,一身休闲打扮。他朝麻子轻轻挥了下手,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本来话就不多,来栖很喜欢她冷静而恬淡的气质。

他坐电梯下到停车场,打开藏蓝色轿车门。欧宝车虽然不太大,但比较灵活,在交通拥挤的市内比较好开。

从空无一人的地下停车场来到地面上,只见前方横跨隅田川的X形桥拱在夜空里泛着清冷的光。

今年东京的樱花三月末就已经谢了,季节也随之提前。刚刚四月初,温暖的夜晚给人感觉像是初夏。

驶过X形桥拱的中央大桥,一直往前开,直达东京站。再往左一拐,过几条街,就到了银座。

说是银座,可这一带古老的建筑多,行人又少,只有耸立在街角的一座闪烁着红色霓虹灯“Et Alors”的高楼格外招眼。

凡是看到这霓虹灯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座华丽的餐厅或者高级公寓,其实,它是来栖创办的专为老年人服务的老年公寓。

来这儿的人都搞不懂“Et Alors”是什么意思,所以,在大楼的入口处,摆放着解释该名称由来的说明书。

“Et Alors”是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回答记者提问时说的一句话。

当时,记者们听说总统和妻子之外的女人有个孩子后,纷纷向总统询问此事。对记者们的提问,总统只咕哝了一句“Et Alors”(那又怎么了?),记者们就没再追问下去。

《巴黎时报》的记者专门就此事做了报道,宣称“如果其中不牵涉贪污、渎职等事,对政治家的女性交往,我们不做追究。因为男女之事乃个人隐私,对此喋喋不休未免过于庸俗”。

这所老年公寓正是本着让那些不再受工作和世俗束缚的老人们能够快乐、随意地生活,享受人生的愿望而建立的。

也就是说,我要遵循“Et Alors”(那又怎么了?)的精神来经营它。

写上面这个说明书的自然是来栖了,起这个名字的也是他本人。

此类老年公寓一般多以“希望”啦,或者“爱”“幸福”之类命名,来栖讨厌这些煞有介事的名字。

他想要创建一个让老人们不必介意别人的目光,随心所欲、充满朝气地生活的场所。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老人们都可以坦然面对。

这就是他创建“Et Alors”的初衷,但至今不少人仍对这个名称百思不解。

来栖开车到达“Et Alors”的时候是十点二十分。

虽说位于银座,但由于靠近京桥,周边矗立着很多商贸公司、出版社、各种事务所租用的写字楼。不过,到了晚上,写字楼都关闭了大门,一片寂静。

林立的高楼之中,最为耀眼的、洋溢着生活气息的,唯有“Et Alors”所在的这座大楼。其实,这座八层楼的三层以下是各种公司占据的写字间,老年公寓在四层以上。

来栖在大楼前停下车,徒步穿过右边的老年公寓专用入口,上了电梯。经过了二、三层到了四层停下,刚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在电梯口等他的小野洋子主任。

“这边请……”

公寓的前台设在四层,但要在这里换乘另一部电梯去七层,出电梯往左拐,走廊尽头的房间就是701室。

来栖朝着那个房间,一路小跑,推开房门,穿过客厅,直奔里面的卧室。

正背对着来栖的女看护金子广美立刻回过头来,来栖朝她轻轻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没错,正是堀内大藏先生。老人腹部以下已盖上了浴巾,但胸部还赤裸着。

来栖从护士手里接过听诊器,按在老人的心脏部位听了听,已经没有心跳了,又凑近老人听了一下鼻息,呼吸也停止了。

“做人工呼吸了吗?”

“做了,可是我们来的时候就已经……”

护士慢慢摇了摇头。

可能是心脏受到了相当强烈的刺激所致,人已经死亡是确定无疑了。

按理说心脏病突然发作一定很痛苦,但老人面容安详,甚至像在微笑似的。

来栖向死者合掌致哀,鞠了一躬后,问主任:

“那个女人呢?”

据主任说,死去的堀内先生刚才是和一个女人在房间里的。

而且,那个女人是从新桥来的按摩女,这事来栖也是知道的。

最先给来栖打来电话的小野主任说的“先生允许的……”那句话,很明显是对来栖允许这种女人出入公寓的责备。

让从事色情业的女性进入独居老人的房间,的确有问题。

在每周一的全体会议上,几乎所有女看护们都对这事持反对态度,男看护们也是一样。除总务长一向不爱表态外,连年轻男看护中也有反对的声音。

反对一派的主要理由是,这不仅对老年公寓里的其他入住者是个困扰,也会败坏公寓的风纪。

来栖也觉得这些意见有道理,但还是作了最后的决断。

“既然本人有这个要求,就允许了吧。”

别看堀内先生如此高龄,却一直精力充沛,并且对女人兴趣浓厚。

他的夫人已经去世,自打这个老年公寓一开张他就入住了,算起来已经住了五个年头。好像一住进来,他就开始悄悄地光顾那种地方了。

他在某大银行任高管多年,给人印象是个相当古板的人,不料,从退休的那一刻开始,堀内先生就想要过过随心所欲的生活了。由此可见,一旦从工作这种受拘束的环境中解放出来,男人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

老年公寓并不限制外出自由,入住者无论去哪儿都没有人过问。只是在出门的时候,有义务填写一个外出登记簿,写明去什么地方、何时回来等等。

当然,去那种地方不必如实写上,其实堀内先生自己并没有写,只是他一向喜欢向朋友们炫耀,渐渐地那些朋友便透露给了工作人员。

“我真是吃不消啊。”

堀内先生常常挠着脑袋这么说,实际上,心里是颇为得意的。

他提出叫女人到他的房间来是去年年底的时候。

一个月之前,堀内先生外出时摔了一跤,伤到了右膝的韧带,从那以后,他就走不了路,开始坐轮椅了。

摔伤之前,一直精神十足,连感冒都很少得的堀内先生,自打坐上轮椅后,背也驼了,脸也浮肿了,显得一下子衰老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堀内先生对女性的好奇心仍丝毫未减,时不时摸摸女看护的胸或屁股,招致众人的不满。

就是这么个堀内先生,突然提出有事要找院长。在院长室里,他还是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笑着对来栖说:

“这种事,可真是不好张口啊。请问可不可以把女人叫到房间里来呢?”

乍一听,来栖以为他指的是自己的女性朋友,再一听,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从新桥那儿,叫来的那种……”

来栖这才明白他说的是按摩女,便问道:

“她们肯到这儿来吗?”

“要说嘛,她们就是干这个的,只要付钱……”堀内先生相当有钱,来栖也有所耳闻。

“可是,您的身体……”

“所以,这不是才求您嘛。”

照他的说法,要是再这样下去,他的精神头儿会跟着身体一起萎缩衰老下去的。为了防患于未然,重新振作起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像以前那样多跟女性接触。

“没有比这个再管用的药了。”

堀内先生的意思来栖很明白,可是,如果同意他的请求,在老年公寓里弄不好会招致非议的。

在沉思的来栖面前,堀内先生慢慢地低下了头,恳求道:

“请您一定要帮这个忙。”

“Et Alors”的基本方针,就是尽最大努力让入住者能安享晚年,而且,要尽可能听取和满足每个人的要求。

当然,违法的事情是不能做的,除此之外,要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方便。正是由于来栖建立老年公寓时就抱有这个想法,所以,对于堀内先生的请求,他并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既然堀内先生那么迫切希望,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来栖这么做,还因为考虑到上了年纪的人接触异性并非坏事。非但如此,为了异性而打扮自己或肌肤相亲,不仅对老人的健康有益,还能使老人精神上变得年轻。这是他作为医生的经验之谈。

只是堀内先生的情况似乎事与愿违,不,应该说是运气太差,正和女人亲热的时候,碰巧心脏病发作了。

即便为这事受到大家责怪,来栖也不会退缩。

来栖跟在小野主任后头,一走进堀内先生房间,就看见一个女子低着头坐在客厅里。她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白衬衫和白色蕾丝边短裙,看上去不像是个按摩女。

面对这起突然死亡事件,她的心情好像还没有平静下来。一见来栖进来,就腾地站起身,慌忙低下了头。

“坐吧,坐吧……”

来栖用手拍拍她,以免她太紧张。

“辛苦你了。我是这儿的院长来栖。”

女子很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来栖,原以为会受到一番呵斥呢。

从正面看,虽然她的头发染成了茶褐色,妆化得有些浓,胸部也很丰满,但眼睛里还残存着天真。

原来堀内先生喜欢这样的女人哪。来栖对着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女子点了点头,安慰她说:

“你一定吓坏了吧?这不是你的责任,放心吧。”

“请问,他是不是死了?”

“很遗憾,好像是心脏不好。”

来栖朝旁边的小野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示意她出去一会儿。考虑到涉及敏感的男女之事,女性还是不在场为好。

主任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立刻出去了。看着她出去后,来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并示意女子也坐下来。

“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女子双手放在膝上,垂着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丽卡[1]’。”

来栖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不过,问她恐怕也只知道日语假名。

“你是哪个店的?”

“……”

“我不会告诉警察的,请你如实告诉我好吗?”

见丽卡的表情松弛了一些,来栖进一步解释起来。

“我是个医生,只不过想要了解一下那位老先生去世时的情况。”丽卡多少放了心,低声答道:

“新桥的,彩虹。”

来栖虽然知道新桥那儿有这一类店,但店名却是第一次听说。

“堀内先生去过那儿好几次吧?”

“我不太清楚。”丽卡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来栖说道,“这次也是因为阿朋来不了,才叫我替她来的……”

“这么说,那个叫阿朋的是堀内的相好了?”

丽卡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是第一次来这儿?”

“是第二次。”

来栖听看护说,差不多每周一次,有女人到堀内先生的房间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突然不舒服时的情况呢?”

“……”

“简单说一下就行。”

“我什么也没干,只是……”

丽卡说到这儿,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所谓异性按摩,具体做些什么呢?来栖没有做过,不太清楚,只是从一些年轻人那儿听说过。

据他们说,按摩女只是靠近客人身边,用手的技巧来使客人满足,并不发生性行为。当然,这种时候,按摩女几乎是全裸的,让客人饱饱眼福,偶尔也让客人触摸她们身体的某些部位。

没有真正的性接触,光靠手上的技巧有什么意思呢?然而,此类按摩简单易行,既不用担心得病,价钱又便宜,所以在年轻人中很有市场。

难道说,堀内先生享受的也是这一类服务吗?

不管怎么样,为了填写死亡诊断书,有必要再问得详细一些。

“现在不是调查取证,所以请你实话实说,好吗?你进房间的时候,老先生是正常的状态吗?”

“他见到我非常高兴,还一起吃点心……”

来栖眼前浮现出堀内先生和差不多孙子辈的丽卡一起吃点心的情景。

“后来,他让我脱衣服,我就……”

在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又是在夜里,干什么都不用担心被别人知道。

“我脱了衣服以后,他不停地赞叹着‘真是太美了’……”

从丽卡的语气听来,她对老人好像并不是那么厌恶。

“然后,他就在我身上到处抚摸、接吻……”

来栖想象着在半夜三更的密室中,搂着全裸的年轻女人的身子,贪婪地跟她接吻的老人的神态。这情景看似淫荡,但也不妨视为全身心的投入。

“后来呢?”

“后来,他突然说难受,猛地紧紧抱住了我的腿,吓得我……”

丽卡的窘困处境是可以想象到的。

“我赶紧给他摩挲后背,可是,我看他实在难受得不得了,所以……”

从她叙述的情况来看,老人确实是因为突发性心脏病导致死亡的了。

“Et Alors”的入住者都要定期进行身体检查,可是,没听说堀内先生有心肌梗死之类的病史。

那么,这次是突然心血管发生异常呢,还是以前就有轻微胸痛,本人一直没在意呢?无论什么原因,人上了岁数,因心脏病发作而突然死亡的例子并不少见。

可问题是,偏偏在和按摩女亲热的时候发作,真不是时候。

一般管这类死法叫作“腹上死”。

“腹上死”特指男性正趴在女性身上进行性交时,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的情况。所谓“腹上”,当然是指在女性腹部上面的意思了。

可是,这个词未见得很贴切。

因为性行为时,并非都是男性在女性的上面,有时候会采取侧卧位或后背位,甚至还有女性在上面的时候。

换句话说,无论采取哪种体位,在性行为过程中,男性一直在紧张地进行激烈动作,这就给心脏增加了负担,诱发了心脏病。

但是,这种异常死亡并不一定只是在性行为当中才会发生的,也有在性行为结束后,或结束后睡觉时发生的病例。

总而言之,只不过是把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在一起时发生的此类情况,统统戏谑地称为“腹上死”而已。

其实,此次的情况,与其说是在性行为之中,不如说是之前。就算是将要射精,但没有性器官的接触,也很难说是性行为之中。

大概是因为堀内先生看见年轻的女性,触摸其乳房等部位时,逐渐兴奋起来,给心脏造成负担,引起血管异常的。

尽管情况还不大清楚,但堀内先生是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死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这么说,后来他就不动弹了……”

“不过,他还对我说‘谢谢你’了。”

“临死以前?”

“好像说了,听得不太清楚。他说完之后,突然就不动了……”来栖想象着瘫倒在年轻女人面前的堀内先生的样子。

“还算不错……”

虽然堀内先生不幸猝死,但临死前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来栖再一次想起刚才看到的堀内先生那柔和的面容。

“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这不是你的责任。”

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即便是医生也未必能够完全应付,更何况是外行的年轻女性了,做人工呼吸等根本就不可能。

“这就叫作命运吧。”

来栖轻声说道。丽卡的眼睛微微颤抖着,她还没有从老人突然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刺激中恢复过来。

“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你也不要乱讲。”

这时,小野主任从卧室出来说道:

“先生,已经擦洗干净了。”

遗体的脸部和胸部都擦洗干净了。

“我这就去。”

来栖答应道。等主任出去之后,他问丽卡:

“还没有付给你钱吧?”

在这种状况下,肯定还没有付给她出台的费用。“大概多少钱?”

“不用了。”

丽卡慌忙摇头,来栖依旧问道:

“该付多少,你就说吧。”

又催促了一遍,丽卡才小声说:

“二万五千……”

“知道了。”

来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三万日元,放在丽卡面前。

来栖不知道应该管此类行为叫作上门服务,还是叫作特殊按摩,反正到底该付给多少酬金,他心里没数,只是听那些年轻人说,按摩费一万四五千日元,出台的话,还要加上打车费等等。

“拿着吧……”

来栖催促道,丽卡还是看着桌子上的钱,没有拿的意思。

“这是你挣的钱啊。”

“可是,我是那个老爷爷叫的……”

原来她是因为来栖不是自己的客人,才不情愿要他的钱的。

“这个你不用在意,我只是垫付一下。”

谁知道这钱亲属是否会还给他,来栖只想对最后一刻陪伴过死者,还给他按摩后背的丽卡表示一点谢意。

“快点拿上吧。”

来栖催促着,丽卡这才轻轻低头致谢,拿起了钱。

“我找给您……”

“不用找了,拿着吧。”

“可是……”

丽卡这么年轻,又干这种行当,却是个相当明事理的女性。

“真的没有关系。”

来栖站起来,用眼神催促着,丽卡终于把钱放进了红色小手包里。

来栖看着她收好了钱,就来到走廊上。

“请问……”丽卡在身后叫他。

来栖回过头来,丽卡拢了一下茶色头发,说:

“我可以去跟他告个别吗?”

“当然可以。”

来栖和丽卡一起走到卧室,只见全裸的老人遗体已穿上了睡衣,耳朵和鼻子里都塞上了柔软的脱脂棉。脸朝上平躺着的老人脸色比以前苍白,全身布满了死相,但表情却很安详。

来栖朝站在门口的丽卡招了招手,让她过来。丽卡向主任和看护点了下头,走到了床边。

她站在床边注视了老人片刻,突然抬起挎着红色手包的胳膊,合掌祈祷。

主任和看护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瞧着丽卡。

过了一会儿,丽卡抬起头来,又向遗体鞠了一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来栖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问主任:

“跟家属联系了吧?”

“刚才给他的儿子和儿媳打了电话。他们在镰仓,说是马上就过来。”

从镰仓到这儿,估计最快也得一个小时。

“我告诉他们是猝死。”

“就这么说吧。”

来栖说完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看见丽卡正朝着电梯走去。

来栖紧走几步追了上去,已走到电梯前的丽卡闻声回过头来。“你知道从哪儿出去吧?”

丽卡点了点头。突然,她声音哽咽地说:“我闯了大祸,对不起……”

“这又不能怪你。倒是有你为他送行,堀内先生一定很高兴的。”

电梯来了,来栖对哭哭啼啼的丽卡轻轻说了声:

“你辛苦了。”

丽卡泪流满面地点点头,进了电梯,电梯门等不及似的立刻关上了。

来栖又返回701房间,告诉主任自己回办公室了,然后回到四层。他正在办公室里写死亡诊断书,看堀内先生的个人档案时,小野主任敲敲门进来了。

“估计家属快到了,怎么跟他们说呢……”

主任好像在担心怎么跟家属解释堀内先生突然死亡的事。

“你不是告诉他们是猝死了吗?”

“不错,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可是那个女人……”

“不要提她。”

“可是,隔壁的松井女士可能知道了。堀内突然难受起来的时候,那个女人慌慌张张地穿过走廊,跑到值班室来了。我来的时候,她还从门缝里往外瞧呢。”

“她进堀内的房间了吗?”

“倒是没有进去,但肯定知道有女人在屋里。”

主任从一开始就显得很冷淡,可能就是因为担心这个吧。

“万一,这件事被家属知道了的话……”

“知道了也没办法啊。”

“您的意思是知道了也没关系吗?”

“当然还是不知道的好啊。不过,总不能跟她说‘你不要说出去’吧。”

松井女士八十三四岁,是一位身材娇小、满头银发的老姑娘。

即便她知道有女人来了,也不见得会去告诉家属吧。当然她不说出去最好,可是,特意叫她别说出去的话,万一被家属知道了,就被动了。

“不过,堀内先生的亲属挺矫情的。”

“经常来吗?”

“不,很少来。可去年年底来的时候,一个劲儿跟我们念叨管理费太高啦,不要让老爷子和别人接触太多啦等等。”

根据来栖以往的经验,越是不常来的家属越是喜欢对公寓提这提那,没有满意的时候。

“咱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那就不告诉他们了?”

来栖点点头。主任叹了口气,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反对的。”

“我知道。”

来栖不客气地说道。不管主任怎么说,也是堀内先生本人自愿的。

“不卑不亢的,就行了。”

主任默默地鞠了个躬,出去了。

剩下来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了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

接到堀内先生死讯后,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了。

来栖想起麻子还在等他,便给她打电话。

“情况怎么样啊?”麻子好像还没睡,马上接了电话,问道。“人已经不行了。”

“已经死了吗?”

“家属马上就到,见过他们后我就回去。”

“我没事。”

来栖停顿了一下,把堀内先生死亡时是和按摩女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她。

“那么,跟这个有关系……”

“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有。”

来栖以为麻子会特别吃惊,没想到她非常沉稳地说道:“还真有这种事啊。”

“主任他们说,这是由于我允许按摩女出入公寓造成的。”

“不是他本人要求的吗?”

“当然了。”

“那就没办法了。”

可能因麻子是《身心》健康杂志的编辑之故,对此类事情见怪不怪吧。也可能是站在来栖的立场上来考虑的吧。

“唉,寿命到了,只能这么想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报告堀内先生的家属到了,于是,来栖说了句“先这样吧……”就挂断了电话。

来栖又去了701房间,看见床边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位差不多年龄的女人,他们正俯身看着已死去的堀内先生。

看样子二人是堀内先生的儿子和儿媳。可能是匆忙赶来的吧,儿子很随便地穿着开襟衬衫,外面套了件夹克,妻子穿着驼色毛衣和西裤,脸上几乎没有化妆。

“这次事出突然……”

来栖低头致意,儿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父亲怎么会……”

“好像是睡觉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难受,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估计是猝死。”

儿子又一次回头去看父亲的脸。

“可是,没听说他的心脏有这么严重的问题啊。”

“的确,我这里的病例上也只有血压偏高和糖尿病的苗头,其他都正常,心电图也几乎没什么异常。”

“那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会的。最近,即便是年轻人也常有发生,更何况是上岁数的老年人……”

儿子好像还是不能理解似的,倒是他的妻子很镇定地给死者的脸盖上了白布。

“今天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挺好的,在食堂里跟大家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呢。”

小野主任接着说了起来,来栖告诉他们明天再办各种手续后,再次向死者致以注目礼,然后离开了房间。

来栖从701室出来后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洗了洗手,然后脱掉白大褂,乘电梯下到一楼,穿过前厅左边的老年公寓专用出入口来到大厦外面,望见一轮朦胧的月亮挂在当空。

这是个笼罩着樱花凋谢后的潮气的春夜。

来栖打开停在大厦前的轿车门,想起丽卡刚刚从这里走出去。

四周寂静无声,一点没有在银座的感觉。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唯独“Et Alors”的红色霓虹灯闪烁着光辉。

来栖抬头瞧了霓虹灯一眼,便钻进车里,开车穿过昏暗狭窄的街道,朝隅田川方向驶去。

一个人死去了,可是这条河及其周边的风景依然如故。温暖的感觉、月亮的阴翳、夜晚的潮气等和刚才没有两样。

这么想着想着,来栖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父亲的面容。

父亲要是还活着的话,也和堀内先生一样,正好八十三岁了。

说起来,父亲头顶上那一小片仅存的白发也和堀内先生很相像,就连遇到挠头的事情时不好意思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而且,父亲去世的时候也和今天晚上一样,是樱花谢落后不久稍觉慵懒的夜晚。

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

来栖家以前是在银座开料亭的,就是那种高级饭馆。

在关西菜馆云集的东京,他家却另辟蹊径,开了一家关东菜馆。所以,尽管铺面位于银座边上,但风味独特,加上大小还有个庭院,回头客一直都很多。

可是,自从母亲得了病,确诊患了肝癌后,就不能再作为老板娘招呼客人了。从那以后,父亲一下子泄了气。

开料亭原本是缺不了老板娘的,所以必须有女性继承人才行,可是,来栖的妹妹范子早早就嫁给了一个在公司就职的男人,跟他一起去了纽约,根本不打算接替家业。

而独生子来栖当了医生,和妻子生了一个孩子后就离了婚,所以,也没有儿媳妇接替婆婆当老板娘。

结果,只能靠母亲一个人了,母亲一病倒,就难以维持下去了,加上料亭所在的东银座一带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繁荣,远比不上西银座热闹。

总之,时光的流逝毕竟非人力所及,江户出身的父亲感悟到这一点后,便断然放弃了这个店。母亲一死,父亲就关闭了料亭,在和店铺相邻的住宅里,带着一个女佣,开始了独居生活。

从那以后,来栖一直以为父亲生活得悠闲自在,谁知母亲死后第二年,父亲打电话来,叫他一起出去吃饭。

父亲很少请他吃饭,于是,他就应约去了父亲指定的筑地一家寿司店,却见父亲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女人四十五岁以上,和当时的父亲相差二十多岁的样子,打扮得很漂亮,性格也很开朗。

三个人一起吃过饭后的第二天,他给家里打电话时,父亲罕见地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觉得,她,怎么样?”

突然这么一问,来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父亲又问道:

“要是和她结婚的话,合适不合适……”

“是您和她吗?”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所以,来栖虽然明白父亲想和那个女人结婚,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可是,父亲似乎还在等着他回答,于是,他也不假思索,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这样,不太合适吧。”

现在回想起来,来栖很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痛快地表示赞成呢?

的确,父亲的提议有些唐突,加上母亲才去世两年,使得来栖有些想法。但是,冷静下来一想,母亲的周年已经过了,从那以后,他经常看到父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的情景。

虽说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考虑再婚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现在看来,那次父亲请自己吃饭时,特意带着那个女人来,肯定是为了得到来栖的认可。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能当即对父亲说“爸,可以啊”之类的呢?

“这样不太合适吧。”是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但这么说,并不等于坚决反对父亲再婚呀。

当时,自己只是觉得七十多岁的父亲和相差二十多岁的女性结合不太合适而已,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对父亲打击很大。

其实,即使父亲不顾儿子反对,和那个女人结了婚,来栖也不打算固执己见的。可是,生性耿直、爱面子的父亲,从此再也没有跟他提起过这档子事。

来栖也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可父亲从那以后,很快衰老下去,一年后因心肌梗死突然辞世了。

当时,来栖正在东京都内的一家公立医院工作,偏巧去札幌参加一个学会期间父亲去世,结果,都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自己终于当上了医生,却没能守候在病危的父亲身边,来栖感到十分内疚。当他听女佣说,父亲很喜欢那个女人,真心想要和她结婚这件事后,更为自己曾经反对过他们而追悔莫及。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现在说什么,死去的父亲也不可能知道了。

那么,自己的歉疚能不能以某种形式予以补偿呢?

此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是利用料亭那块地皮,为老年人盖一座公寓,而且是一个与年龄无关的、自由而舒适的老年公寓。

可以说,是父亲的死和对父亲的歉疚造就了“Et Alors”。

其实,来栖做梦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创办一所老年公寓,并由自己去管理它。当然,可以说这是出于对老爷子的歉疚,但仔细想想,说是父亲让他这么做的,也未尝不可。

对于一介医生来说,开办这样的老年公寓,简直是天方夜谭。然而幸运的是,那块父亲遗留下来的土地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银座。

虽然因涉及缴纳遗产税,土地已经卖掉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地皮足够盖一座高楼。

若是在泡沫经济鼎盛时期,买主会立刻蜂拥而至的,可正赶上泡沫经济破灭之际,没有什么买主,来栖自己也没有特别的打算。

考虑到是父母遗留下来的地皮,他一直舍不得卖掉。偶尔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起来,能不能将父亲留下来的土地用于让父亲高兴的事情呢?

这就是他创办“Et Alors”的初衷。

说起来容易,但把它建成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对来栖来说,首先盖楼就是生平第一次,而对于养老院的经营他也是一无所知。

于是,来栖涉猎了很多关于法律和建筑以及福利方面的书籍,还请教了别人,一切都是边学边干的,以至于一度他真想放弃不干了。

来栖最终能够战胜这些困难,建成这座老年公寓,全是托了父亲的福,此外,园山麻子也出了不少力。

当基本构思成形后,即将开始动工时,来栖偶然看到一本健康杂志《身心》上刊载的老年护理特集,觉得很有意思。他想详细了解一下有关情况,就给编辑部拨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正是麻子。

那是在六年前,麻子才二十六岁,但作为编辑人员,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后来,两人见了几次面,探讨有关老人院的实际运作以及存在的问题,渐渐的,来栖意识到自己对麻子开始抱有好感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也许是碰巧了,来栖和麻子的年龄差距与当年父亲和女友一样,也是二十二岁。

说实话,当年听父亲说想要结婚时,女方比父亲小二十多岁这一点,是来栖最不能接受的。

年龄差得这么多,能过得好吗?他觉得很别扭,因为来栖父母的年龄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自己对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性抱有好感,不仅是好感,还很爱她。既然这样,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对父亲说三道四呢?

这么一想,来栖对于开办老年公寓的热情就更加高涨了。

他想要开办的是这样的一所老年公寓——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会对他说“这样的地方,我也要住”。

再一次调整了整体方案后,来栖最终决定,老年公寓不接受国家和地方自治团体的资金,尽量依靠从民间自筹的或自己的资金来建设。

来栖从不少老年公寓了解到,得到国家以及地方自治团体的资金越多,受到他们的监督也越多。虽然说不上讨厌这些监督,但可以的话,他想要开办一个不受任何人监督的、自由而独特的老年公寓。

为此,除了自己的资金要全部投入外,还需要从其他方面筹集大量资金。

一般的老年公寓都是向入住者集资的,但来栖不想给他们造成太大的负担。那种入住时要交纳近二亿日元的超豪华老年公寓确实存在,不过,能够入住的只局限于极少数人了。

来栖想,能否开办一所入住者最多只需交纳四五千万购买入住权,就可居住一生的那种潇洒而高雅的老年公寓呢?

来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硬件固然重要,但软件也同样重要。这就是说,建筑物以及内部设施固然重要,但是在经营时,还要最大限度地去满足每个人的要求,让老人们享受到自由而愉快的晚年生活。

年纪越大,人会变得越任性,越不愿受约束。来栖想要开办的,就是这样一所可以满足他们这些欲求的老年公寓。

“Et Alors”是在五年前建成的。

虽说是以老年人为对象的老年公寓,但由于建在银座,当时一些杂志和媒体都竞相做了报道,再加上在大厦顶上闪烁着“Et Alors”的法语霓虹灯,更成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

老年公寓的内部设施是,接待前台设在四层雅致的大厅,往里去,一侧是院长室、办公室、会议室、诊疗室和临时病房等依次排列,另一侧有会客室、娱乐室、卡拉OK厅,以及各种健身器械齐备的健身房、可以躺着泡澡的宽敞浴室等。

从五层到七层都是入住者的私人套房,最小的套房也有四十多平方米,大的有六十平方米,三室一厅,个人的隐私可以得到完全的保护。

八层是食堂。从这里可以俯瞰银座街景,从东南角可以眺望隅田川以及东京湾的远景。

食堂有专门的营养师负责管理,就餐基本是自助式,也可以单点,就餐者可以品尝到各种口味。在食堂最里面,有个环绕小舞池的小酒吧,到了晚上,情侣可以伴着抒情的舞曲翩翩起舞。

当然,在前台可以办理收发邮件以及留言、联系事宜等,与一般的饭店没有两样。

入住时签订的保金根据房间的大小不同,从三千万到六千万日元不等,之后每个月交纳包括伙食费和管理费在内的十五万至二十万日元的费用便可终生入住。入住者生了病,由来栖负责诊断治疗,老年公寓内医治不了时,他会负责介绍到其他医院。

除了在健康和性格方面有特殊问题的人以外,任何人都可以入住,只是年龄要在六十岁以上,夫妇二人或独身一人都可以。

开办如此规模的老年公寓,从设计直到开张,来栖借助了诸如文书顾问、会计师以及律师的智慧,但因过于繁琐,他甚至萌生过放弃的念头。最终,他能够克服一切困难,完成了老年公寓的建设,全靠内心对父亲的承诺和麻子的鼎力帮助。

当要开办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型老人院的构思初步形成时,给予他启发最大的是美国的老人院。

具体说来,日本的所谓老人院总是给人以暗淡而孤寂的感觉。人们以为老人院就是像过去的养老院那样,无非是把身边没有亲人照料的孤寡老人集中到一起的地方。事实也如此,当子女把父母送到老人院后,往往被人视为不孝之子,受到周围人冷眼相看。

当然,近十年来,全国各地陆续成立了一些特护老人院和低保老人院。老年公寓在不断更新,各种设备也在日臻完善。

然而,入住者大多是体弱多病或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甚至还有痴呆老人,因此还是消除不了“特殊的地方”这种印象。

相比之下,美国的老人院里虽然也有行动不便的人,但是,那里更像是从工作岗位上下来之后,即退了休的人们聚集之所,充满了自由自在地享受第二次人生的气氛。

那里的建筑也特别雅致而明亮,每个房间里都摆满了鲜花,入住者都很快乐。就连名称也不叫老人院,大多叫作“退休者之家”或“生活村”等等。

其中还有以月为结算单位的月租合同入住者。有的人原来在佛罗里达的老人院居住,过了几年后又搬到了夏威夷的老人院去,为选择气候水土更好的地方而不断转院。

这种情况可能来自于狩猎民族的遗风,像日本民族这样的农耕民族或许不大习惯。但是,无论怎样,来栖想要把它建成充分地享受余生的人们聚集的地方。

因此,来栖特别注重保护个人隐私和尽量满足每个人的志趣。因为在不能保护个人自由的地方,是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晚年乐趣的。

在这个意义上,他要开办的是比美国的老人院更加先进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老年公寓。

就像个轻狂少年似的,来栖使自己的梦想不断地膨胀起来了。

不知是因为来栖的定位准确,还是选择银座的关系,他的老年公寓大受欢迎。“Et Alors”刚一开张,将近六十个房间就被抢购一空。入住者大多是经济上很宽裕的人,单身者占八成,夫妇占二成。

年龄方面,既有六十多岁的从老年公寓直接去公司上班的人,也有几位八十至九十岁以上的,但最多的还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由于靠近繁华热闹的银座,很多入住者常去歌舞伎座看剧或去银座商业街购物,其中不乏穿着华丽的连衣裙、披着丝绸披肩的太太,或身着高雅端庄的和服的女士。而男士中也不乏穿着时尚的短外衣或毛衣、头戴鸭舌帽或礼帽的人。

看着这些穿着打扮的人成双成对地在这个建筑的大厅里出出进进,就仿佛在欣赏描写古代盛世的电影里的一群淑女和绅士聚集的镜头。

然而,当初来栖想要在银座开办一个老人院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

大多数意见认为在银座这样浮躁的地方不适合建老人院,应该建在比较清静一些、空气清新一些的郊区,可是来栖不这么想。他觉得老年人反而应该住在市中心,这里交通便利,四通八达,附近餐馆、咖啡店也很多,而且,他们的儿孙来看他们也比较方便。

来栖认为对于老年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刺激,适度的刺激可以使他们的身心变得年轻。越是住在安静而缺乏刺激的地方,他们衰老得就会越迅速,头脑也越不灵活了。其实,这是在美国经过实验证明了的。亚利桑那曾经建设了一个只有老年人居住的理想之乡,结果十年后,那里的老人几乎都痴呆了,来栖不想重复这样的错误。

当然,也有人说银座这样的市中心空气污染严重。但是,老年人和小孩子不一样,他们来日无多了,最多也就二十年左右吧。对他们而言,比起空气有些污染来,更重要的还是刺激。

也许是来栖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理解吧,入住者对老年公寓都很满意,这让他松了口气。但是,经营方面却存在着问题。尽管此设施形式上是法人,但一方面要还贷,另一方面要使如此规模的老年公寓运转,需要相应数量的工作人员。

万幸的是,入住者大部分是健康人,不像特护老人院需要那么多员工。尽管如此,除了一定人数的看护外,办事员、咨询员以及营养师、配餐员,再加上护士和理疗师等等,就超过了二十人。

老年公寓要养活这么多工作人员,同时还要满足入住者提出的五花八门的要求。

这方面,麻子给了来栖不少帮助。

护士和理疗师,由来栖通过自己在医院的关系来寻找。办事员和看护是麻子从她熟悉的几个老人之家帮他介绍来的。在运营方面,她还帮忙了解了各地老年公寓的情况,很有参考价值。

不用说,这时的来栖和麻子,已经发展到了超越医生和编辑关系的程度了。

在这个意义上,说是“Et Alors”使来栖和麻子结合到了一起,也绝不过分。

月色朦胧的深夜,来栖回到家,麻子穿着天蓝色睡衣迎接他。

“您辛苦了。”

尽管刚刚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但来栖并没有特别伤感,他为自己的冷漠而惊讶,但这就是现实。

他脱去上衣和裤子,换上了家居服,麻子给他沏来一杯茶。

麻子到来栖家来过夜,只限于星期五或者星期六,每到这个晚上,来栖就会感觉心情很踏实、很放松。

这个模式已经持续了两年。每当接近周末时,他就意识到自己迫切期待见到麻子,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乱。

不过,来栖从来没有要求麻子多来过夜,因为来栖清楚地知道,和一个女性一起生活,譬如同居或者结婚等形式,原本就不适合自己。

和前妻分手也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地方不满意,而是对于自己不能在婚姻的框框中扮演好一个称职的丈夫感到失望。

离婚后,他和几位女性有过交往,每当她们知道来栖是单身后,就会逐渐干涉起他的生活来。

于是,在对方想要结婚的迹象逐渐增强之前,来栖便开始考虑分手。

因为即便结了婚,也只能重蹈覆辙,没有必要再重复一次看得见结局的事情。

归根结底,来栖讨厌结婚这种貌似幸福、装腔作势的形式。

比起结婚来,他更想要的是自由的生活,并在自由的生活中死去。即便死的时候是孤独的也无所谓,死亡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总而言之,在热闹的阴影里隐藏着孤独,这是来栖幼年时就深切感受到的。

对于来栖而言,麻子是最合适的女性,也可以说是个可爱的女性。

自从第一次见面以来,麻子就毫无结婚的愿望。她并非不爱来栖,但她身上总有种恬淡的感觉,她吸引来栖的正是头脑清醒这点。

来栖曾经问过麻子,为什么不想结婚。

对此,麻子很干脆地回答:

“看见那些结了婚的男人,自然就不想结婚了。”

听她这么一说,来栖觉得这种心情也不难理解。

即使爱得死去活来而结了婚,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失去了新鲜感,于是,丈夫开始在外面寻欢作乐,或有了外遇的屡见不鲜。与其说是因为厌恶妻子,不如说是整天在一起而丧失了兴趣,时间一长,便去注意别的有新鲜感的女性了。

大概麻子觉得,比起跟着这样的丈夫过一辈子,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个人过,然后逐渐去适应这样的生活,省得以后对丈夫失望或者受伤害吧。

麻子还说过“照顾我自己一个人就够呛了,再照顾一个老公,怎么受得了啊”。

听她这么一说,来栖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的确,即便是现在,对于女性来说,结婚也意味着包括照顾老公的生活起居在内。这么说,麻子是不想要背负这种负担的婚姻吧?

不过,麻子能轻松地这样说,乃是因为她具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像那些家庭主妇,靠着丈夫挣钱养活,恐怕就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了。

看来,像麻子这类没有结婚愿望的女性出现的背景里,女性所具有的独立的经济实力起了很大作用。

当来栖问她:“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结婚吗?假如结婚的话,想找什么样的人呢?”麻子嘻嘻哈哈地回答:“饶了我吧。不过,要是钻石王老五嘛,还可以考虑考虑……”

来栖听了她这话,也哈哈大笑起来。麻子这种想法,活脱脱一个时尚女孩儿。

总归一句话,自知不适合结婚的来栖和没有结婚意愿的麻子,可谓是一对儿很对路的情侣。

由于刚看过死人回来,来栖想喝一杯烈性酒。

他从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法国苹果酒,倒进高脚杯里,问麻子:

“喝点儿吗?”

“喝一点儿……”

这时,电话铃响了,来栖拿起一听,是小野主任打来的。

“您还没有休息吧?”

来栖告诉她正想喝杯酒,她才放心地说起来:

“那对夫妇真是差劲。老人家的遗体还停在房间里呢,他们就翻腾起床边的书架和壁橱来了。”

据她说,他们是在寻找现金和存折,想看看父亲留下了多少遗产。

明摆着,对他们来说,比起哀悼死者来,金钱更重要。

一般干这种事的家属大都是败家子,或者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亲戚,可刚才那对夫妇,看上去丈夫是循规蹈矩的上班族,妻子也很懂规矩的样子。

可是,没想到他们的父亲刚一死,他们就迫不及待地翻找起遗产来了。难道因为还有弟弟和妹妹,想先下手为强吗?

看起来,虽说是父子亲情,也是千差万别啊。

“你不用管他们……”

来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叫丽卡的女人,付给她报酬后,她还想找给他多付的钱。

“还是那个女孩对堀内先生更好啊。”

来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只说了句“你辛苦了”,就挂了电话。

“发生了什么事吗?”麻子担心地问道。

来栖轻轻点点头,说:“主任不高兴了。”

“是啊,女人遇到这事多半会生气的。”

“你也会生气?”

“谁知道呢?”

“你一向很宽容的嘛。”

麻子一边喝着苹果酒,慢悠悠地晃了晃脑袋。“你可不能大意噢。”

“Et Alors。”

来栖耸了耸肩,吓唬她。

麻子苦笑着小声说:“你是想说‘那又怎么了’吧?”

来栖突然拽过麻子的上身,跟她接吻。

“咱们睡吧。”

被电话叫起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半小时了。来栖说完上床躺下了,不一会儿,麻子也上了床,她脱去天蓝色睡衣,露出了来栖离开时的那条白色吊带睡裙。

来栖搂过麻子柔软的身体,麻子说:“等等……今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来栖暗自揣测,尽管在堀内先生去世的当天晚上他和麻子亲热,堀内先生也会原谅他们,不会生气的。

注释

[1]丽卡:日语假名为リ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