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日本谚语“丛云遮月,花遇风暴”所说,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招致破坏,樱花往往会被突然造访的狂风暴雨残忍地刮落,给春天添彩的樱花散落时这般潇洒也令人们对其愈加怜惜。
特别是“年轮”不断增加的人们,更是因樱花的短暂易逝而对其情有独钟。
706室的足立先生带着夫人去隅田川沿岸赏樱花,可是看着烂漫盛开的樱花,他却流出了眼泪。
“他这人真怪。”
据说夫人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落泪,心里直纳闷,后来才听丈夫说,一想到“这么美的樱花,还能看几年哪”就禁不住流下泪来。
这也难怪,这位足立先生今年八十五了,可能是因为两年前做了前列腺手术,他对自己的健康没有了自信,此时一看见美不胜收的樱花,便不由悲从中来。
在和煦的春光照耀下,看着花团锦簇的樱花,年轻人、中年人和老年人,因年龄不同而感受迥异也是很自然的。
如此让人感慨万千的樱花,凋谢数日之后,人们居然会很快地将它们忘却,开始期待下一季万千美景了。
从连翘、四照花、海棠花、杜鹃花、丁香花,到山野里生长的辛夷、黄梅、马醉木、樱桃等等可谓百花缭乱,从原野、山谷到城市街道无处不是花的海洋。
这些花竞相登场,争奇斗艳,于是乎,人们对于樱花的深深怜惜便被迅速淡忘,转而欣赏起新绽放的鲜花来了,这也可以说是自然规律吧。
同样,来栖和所有员工都因堀内先生的死亡受到强烈的刺激,但这件事从人们的记忆中急剧消退,也是由于公寓里又发生了新的事件。
其中一件是堀内先生去世半个月后,围绕立木重雄先生发生的争风吃醋事件。
第一个向来栖报告的是咨询员小西由美子。
“发生了一件麻烦事。”
小西动不动就爱说“麻烦事”,跟口头禅似的,来栖已习以为常了。
“江波小姐从607室的立木先生的房间里出来了。”
光是听名字,来栖和具体是谁对不上号,他就让小西说得详细一些。小西说,住在607室的立木重雄是七十五岁的男性,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的江波玲香,是住在708室的七十三岁的女性,而且,时间是在清晨五点左右,看当时的情形,估计她是在男性的房间里过夜了。
“有人看见了吗?”
“值班的平田先生在巡回的时候……”
据说平时他都是在五点以后巡视,只是昨天夜里,稍微提前了一些。
“他赶紧躲在走廊拐角里了,江波女士好像没看见他。”
这就是说,天还没亮的时候,一位女士悄悄地从男人的房间里出来了,而且是一位七十三岁的女人从七十五岁的男人房间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的。
听到这儿,自然会认为两人之间有不一般的关系。
实际上,两人吃饭的时候也都是坐一张桌子,聊得特别热乎。
此外,江波玲香这位女士还当过第一代空姐,眉清目秀,身材高挑,一向穿着很讲究,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十岁。而立木这位男性曾经当过地方上的民营广电局长,退休已经五年了,但他鼻子下面蓄着白胡子,高高的个子,风流倜傥,对女性又温柔和蔼,可与日本动漫人物“长腿大叔”相媲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长腿大叔”和原空姐成了共度良宵的关系,真是意想不到,不过现在看来,也算得上挺相配的一对儿。
“后来呢……”
说心里话,这么点儿事就惊慌失措的话,怎么当得了这种老年公寓的当家人呢?
听来栖这么问,小西咨询员紧锁眉头,说道:
“两人又不是夫妇,可一整夜都待在一个房间里呀。”
小西三十二三岁的样子,以前从事过服装方面的工作,后来学习社会福利专业,并取得了资格,自己主动要求到“Et Alors”来工作的。因此,对于入住者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她都非常认真,只是对于男女之事过于严厉了些,可能跟她还是独身有点关系吧。
“再说,还是女的主动跑到男的房间里去……”
“也说不定是男的请她去的呢。”
“不会的,绝不可能。肯定是江波女士自己主动去的,她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咨询员这么说了,来栖也只能同意了。
“怎么处理呢?”
“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听见小西小姐少有的强硬口吻,来栖抬起头来,小西咨询员断然说道:
“我看那个老太太,被人家给玩了。”
“注意,注意,可不能这么叫啊。”
在“Et Alors”里,无论多大岁数,都不称呼“老大爷”和“老太太”,必须称呼其姓名。比如男性的话,称呼“立木先生”,女性的话,比如“江波玲香”,就必须称呼“江波女士”或“玲香女士”。
这是来栖去美国学来的。在美国,如果不认识的话,叫人家“老太太”,一般人是不会理睬你的。如果还这么叫的话,人家就会生气地说“我不叫老太太”。还有的人会讥讽地回敬一句“我可没有你这么个孙子”。
的确,称呼“老大爷”或者“老太太”,只是第三者从外表主观下的判断,本人可能并不这么想。如果允许这样称呼老年人的话,那么这和管体弱的人叫“病号”,管个子矮的人叫“矮子”有什么不同啊?
只要被称呼的人感到不快,就属于歧视性用语。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所以应该称呼其名。如果不知道对方叫什么的话,就必须称呼“某某女士”或“某某先生”。
来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工作人员注意这一点,可是,日本人大概平时叫惯了,所以在这个公寓里,也往往会脱口而出。
“对不起。”
小西咨询员老老实实地认错。
“那位立木先生,另外还有一个情人呢。”
来栖以为只有这一位七十三岁的女士在七十五岁的男士房间里约会呢。难道说,这位男士还有别的情人吗?果真如此的话,明摆着就是三角关系了,而且还是两个女人在争夺一个男人。
一说起三角关系,一般人都会认为是两个男人争夺一个女人,而这次情形恰恰相反。
不过,看一看公寓里的男女比例,就不难理解了。一般老人院的男女比例都是三比七或二比八左右,女性占压倒性多数。在“Et Alors”里,男女比例也是三比七,女性占多数。
其实,这样的差距也是理所当然的。现在,男人和女人的平均寿命差不多有七岁的差距,女性远比男性长寿。再加上,结婚的时候,男性大多年长四五岁,因此丈夫先死,妻子还活着的情况就越来越多。
如此看来,男性只要能够长寿,就会再次交上桃花运的。
当然,这里说的是比例上男性占优势的问题,个人魅力还在其次。
无论怎么说,男性因其人数少而受欢迎,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当然,前提是身体必须要健康。
尽管如此,立木先生也实在是太幸福了,被原空姐爱着的同时,还受到另一位女性的爱慕。
“这么说是三角关系喽?”
“何止是三角关系啊!说不定是四角或者五角呢……”
立木重雄先生真是如此有人气吗?听着听着来栖越发地羡慕起来了。在这样的公寓里居住,常有艳遇并不是什么坏事。来栖想,既然立木这么有人气,当然是人气越旺越好啊。不过,从咨询员的角度来看,可没他想得这么简单。
“反正他挺会献殷勤的,一见到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就上赶着跟人家打招呼,帮着干这干那的,可热情呢。”
说实话,来栖觉得会献殷勤也是一种才能。常听人以不屑的口吻说“那个人特别会献殷勤”,可是,献殷勤看起来容易,却不是什么人都能行的。特别是年过七旬的老人,能够一如既往地献殷勤,还真了不得。
“那就随他去吧,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他热情过头的话,会让人产生错觉的。”
“以为他喜欢自己吗?”
“当然了。人都会这么想的,如果有人对自己这么热情的话。”
这位古板的小西咨询员难道也不例外吗?来栖一边这么思忖着,一边问道:
“那个三角关系中的第三角是谁呀?”
“是712的桥本女士,您可能有印象吧?”
据小西说,桥本女士七十一岁,她的丈夫曾经是某建筑公司的总裁,六年前去世后,她一个人住进了这里。
听小西这么一说,来栖想起来了,桥本女士经常穿着和服,看上去很本分的样子,但说不定内心里埋藏着炽热的情感呢。
“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可就大事不好了。”
“立木先生也在和她交往吗?”
“当然了,本来和她就很亲密。”
这么说,是原空姐第三者插足了。
“不过,恋爱自由啊。”
“自由也得有规范呀。”
小西咨询员的口气依然很强硬。
可是,所谓恋爱的规范是最说不清的事了。两个情敌之间,无论哪一方先出手,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把人抢到手,都是她们的自由,如果一一追究的话,恋爱本身就不可能成就了。
“看来,目前原空姐这边占了上风?”
“您可千万别把这事看得太简单了。如果今天夜里的事再发生一次,桥本小姐知道了,很有可能会病倒的。”
诚如其言,要是到了那个地步,作为医生,来栖就该出场了。
“可是,目前还没问题吧?”
“虽说没问题,可她是认真的。总之,希望院长能提醒他一下。”
“你的意思是,提醒立木先生吗?”
“那个人到处拈花惹草的,太过分了。要是任凭他把女人都弄得神魂颠倒,不去阻止的话,大家就都神经质了。”
“她们都来找你吗?”
来栖以为,一般来说,公寓里的咨询员只接受入住者的经济问题、和家属的关系以及财产的使用、保管等方面的咨询,现在,连有关恋爱的问题都要接待,可见不能掉以轻心了。
“不过,也有人喜欢被人追求吧?”
“追求还没什么,有的人甚至还被他求过婚呢。”
确实,要是被男人求婚的话,女性很可能会认真考虑的。
“这些方面,还是请院长提醒他注意一下为好。”
话是这么说,可对方是七十五岁的男人,絮絮叨叨地告诫人家什么不要和女性交往,未免太可笑了。
“你说的我明白了,我考虑一下。”
来栖敷衍了一句,把她先打发走了。
当上公寓之长后,从经营、管理到人事,以及各种琐事,加上自己作为医生还要负责给入住者检查身体,来栖简直没有闲着的时候。
但是,来栖总是尽可能抓紧一切时间在公寓内巡视,多和大家接触。
从小西咨询员那儿听来立木先生艳闻后的第二天,来栖在晚餐时间,去了八层的食堂。
考虑到老人们的就餐习惯,食堂每天晚上六点开饭。来栖六点半去的时候,已经有一半以上的餐桌有人了,热闹得很。
来栖和小西咨询员并肩穿过餐桌时,大家都跟他打招呼,向他问好。
每张餐桌都有两人以上就餐,有的是夫妇二人,也有四五个人一桌的。
光是女性的餐桌照例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常。也有三个男人围坐一桌,闷着头吃饭的。男人们似乎不善于轻松地聊天,吃饭时也是这样。此外,还有入住者和穿着水兵服的女中学生——像是来看奶奶的孙女一起吃饭的。女学生正把自己点的意大利面条分到两个小盘子里,奶奶愉快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Et Alors”位于银座,占有地利,加上食堂观景好,菜品又丰富,所以,外面来就餐的人也很多。
来栖一边跟每个桌子的人打招呼,一边往里走。如果他在某个桌前停下脚步的话,其他餐桌的人就会有意见,所以,来栖跟所有人的寒暄都是均等的。
“您看起来气色很好啊。”
“这儿的菜好吃吗?”
“您可要多吃点啊。”
来栖就这么一边寒暄着一边往前走,他的目的地是立木先生所在的餐桌。
小西咨询员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在那边儿”,来栖顺着她示意的方向一瞧,只见挨着窗边的餐桌那儿坐着一个男人,虽然只能看见他的侧面,但一看到他下巴上的白色胡须,就知道是立木先生。
“您看,今天也是和三个女人……”
果然,四人桌的外侧座位上坐着立木先生,其他三人都是女性,可见这三个人都是围着立木先生转的。
以这样惹人注目的形式就餐,肯定会让周围的人侧目,但立木先生似乎毫不介意。肯定有人视他为“轻薄的家伙”而冷眼相看的。然而,看他那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的样子,来栖越来越觉得,能够如此潇洒本身就是一种才能。
来栖走近他们的餐桌时,立木先生很快举起一只手,向他招手,意思是“请到这边坐”。
其机敏程度根本不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也许这一点正是招女性喜欢的原因吧。
来栖也点点头问:“菜的味道还合口吗?”
“非常好吃啊。”
最先回答的是绯闻的主角之一——原空姐。她穿着浅驼色的连衣裙,外套白色开襟毛衣,脖颈上戴着的黄金项链闪着金灿灿的光。
在他们二人对面坐着的是被称为其情敌的桥本夫人。她依旧穿着端庄的和服,胸前挂着一块像是手绣的花色餐巾。和她并排坐着的是704室的樋口直子小姐,年龄大约七十五岁,穿着带有豪华刺绣的针织套裙,脖子上缠绕着一条粉红色丝巾。
她们仨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公寓内的食堂里吃饭呢。
“您是江波女士吧?”来栖确认了原空姐后,对“和服小姐”说,“您是桥本女士吧?”最后向“丝巾小姐”问道,“请问,您是?”
“我姓樋口。”
她在三个女人中是最富态的,仔细端详的话,长得还相当漂亮。
“被这么多美女围绕着,真让人羡慕啊。”
“还不是沾了您的光,我才有这福气哪。”
立木先生满不在乎地回答。
“您喜欢吃肉?”
来栖看见立木先生面前的盘子里有沙拉和烤牛肉。
“这儿的烤牛肉很嫩,好吃。”
上了岁数还这么爱吃肉,或许正是他那充沛精力的来源。
“先生您瞧,今晚的月亮多美啊。”
听原空姐这么一说,来栖往窗外看去,只见在两座大厦之间悬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明月下面高楼林立、万家灯火,再往远处看,闪烁着蓝白色光带的彩虹大桥依稀可辨。
“要是能在这么美的月色下面散步,该有多好啊。”
立木先生说着,哼起了歌。
“月色如水……”
以前来栖听过这首歌,好像是40年代著名歌手菅原都都子唱的。
“那么,各位吃完饭就去散散步吧。”
来栖对四人说道,他们都愉快地点头。虽说是情敌,看她们的样子好像并没有那么不共戴天,也可能是表面上假装镇定吧。来栖觉得人无论多大岁数,对于恋爱之道总是知之甚少。
就在来栖巡视食堂的三天之后,小西咨询员又来找来栖了。
“发生了一件麻烦事。”她照例是这句开场白,“从那天开始,她们真是闹得不可开交。”
“那天开始”好像指的是在食堂里,三个女人围着立木先生吃饭那次。
“据说,那天晚上四人一起吃饭,是江波女士事先设计好的。”
“设计?”
“那天,江波女士邀请桥本女士和樋口女士一起吃饭……”
邀请自己的两个情敌和争夺目标立木先生共进晚餐很不合常理,她这么做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来栖猜测着,小西咨询员解释道:
“您记得那天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并排坐着,对面是桥本女士和樋口女士吧?”
的确是这样,四人桌的一边坐着一男一女,对面坐着两个女士。
“当着她们俩的面,江波女士说自己盘子里的烧鱼好吃,用叉子扎了一块塞进立木先生的嘴里,还一边说着‘我尝尝你的’,一边从立木先生的盘子里叉了一块烤牛肉吃……”
来栖记得立木先生的盘子里的确有烤牛肉。
“她一看见立木先生的嘴角沾了鱼渣,还赶紧拿手绢给他擦掉呢。”
白胡须上沾了鱼渣,会是什么样呢?来栖正想象着,小西咨询员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她是在向她们炫耀自己和立木先生特别亲热呢。”
“她是故意的吗?”
“可能想让她们知道,我跟这个人的关系很亲密吧。”
来栖万万没想到,江波女士会有这个意图。
“晚饭后,就更不得了。”
据她说,吃完饭后,四人一起去了食堂最里面的小酒吧。
既然吃饭时,江波女士已经充分展示了和立木先生的亲密劲儿,那两位女性按说就不该和他们二人一起去了,不过,情敌的心情通常都很难揣测。
“她们被江波女士强拉硬拽去了……”
“她们能喝酒吗?”
“江波女士去过很多国家,对葡萄酒相当精通,而桥本女士以前经常陪丈夫喝酒,樋口女士也很喜欢喝葡萄酒。”
“那么立木先生呢?”
“他喝啤酒都脸红,几乎不能喝酒,可他就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
在三位能喝酒的女士包围之中,毫无酒量的立木先生会不会出丑呢?来栖越来越有兴趣了。
“后来呢?”
“说不定桥本女士和樋口女士想在酒吧反击一下江波女士吧,不料,江波女士居然管立木先生叫‘重君’了……”
立木先生的名字是重雄,莫非这是他的爱称?
“而且,二人还跳起了舞……”
“是立木先生邀请的吗?”
“开始是江波女士邀请立木先生,后来立木先生也邀请桥本女士、樋口女士跳了舞。”
都已经喝醉了,还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三个女性,真不愧是花花公子啊。
“可是,他和江波女士从第二个舞开始,竟跳起了让人看着脸红心跳的贴面舞。”
“当着她们俩的面?”
“酒吧里还有其他人呢,大家全都看呆了。”
两个加起来近一百五十岁的男女,紧紧搂着跳贴面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来栖在心里描绘着,小西咨询员继续说道:
“据说桥本女士和樋口女士实在看不下去了,都默默地回去了。”
这么说,江波女士终于赶走了两个情敌,大功告成了。也就是说,三天前,江波女士自导自演的那次四人晚餐计谋,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她做得太过分了。”
小西咨询员露出不快的表情,来栖倒觉得在恋爱上耍些手腕也无可厚非。
要说江波女士的魄力还真是令人瞠目,就连年轻女性也很难做得那么露骨。也许上了年纪后,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反而能够更加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了吧。
无论怎么说,在这所老年公寓里,发生这样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正符合来栖的初衷。
“江波女士可真不简单哪。”
“您怎么还有闲心说风凉话呢?从那天晚上开始,桥本女士就病倒了。今天也没有食欲,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是因为输给了江波女士而懊恼、悲伤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七十多岁的人因为失恋而卧床不起,也不失为一种美谈哪。
“先让她安静地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可是,劝了好多次她都不肯吃饭。”
失恋这种病,即便是华佗再世也束手无策,何况普通医生呢。来栖想这么说,可要是说出来,肯定又会招致不满。
“那位立木先生干什么呢?知道她受刺激病倒的事了吗?”
“据说第二天,他主动去看望桥本女士,可是,桥本女士一句话也没说,连门都没让他进。”
“他是为了道歉去的吗?”
“他好像也没有想到江波女士会这样激烈地追求他。”
从这个意义上说,立木先生可能也是受害者。总归一句话,大家都被江波女士玩得团团转,这是毫无疑问的。
“请您还是先给她看一次吧。”
也不知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只要本人要求,来栖当然可以给她看病。
第二天午睡后,桥本夫人和小西咨询员一起来到了诊疗室。
虽然身体不适,但桥本夫人依然打扮得很优雅,穿着蓝灰色的鲨鱼纹和服,系着名古屋腰带。
夫人一进诊疗室,就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在来栖的面前坐下来。看她的气色显得比四天前憔悴了许多,也瘦了一些。再仔细一看,除了眼睛四周和脖子周围有些细小的皱纹外,几乎看不到什么衰老的迹象,面相文静,很有气质。
毕竟是富裕人家的夫人,多年以来,在生活中没有受过什么苦吧。而且根本看不出她正为失恋所困。
来栖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了一句“最近没有食欲吗”?然后,拿起她的左手诊脉。她的手如枫叶般可爱,按着手腕上的脉搏,感觉跳动得很清晰也很正常。
然后,来栖摸了摸她脖颈两边的淋巴结,又请她解开衣服的前襟。
她犹豫了一下,在护士催促下,才慢慢解开前襟,微微侧过脸去。她那羞涩的风情远比现今的年轻女性要妩媚得多。
来栖把听诊器贴在她的胸口,她的皮肤虽有些干涩却比预想的要白皙,两个乳房虽下垂了,却还微微地鼓着。
听诊器没有听出她的心脏和肺部有什么异常。
来栖让她合上前襟,再一次问道:
“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最近,遇到了什么让您烦心的事了吗?”
夫人突然有些慌乱,垂下眼睛,细声细气地说:
“就是感觉有点累……”
来栖点点头,又给她量了血压,高压170,以她的年龄,可能偏高了一些。
“你做什么劳神的事了?”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事,就是觉得打不起精神……”
所谓“打不起”是指什么呢?是不是说,以前因为有喜欢的人,所以特别有精神,突然间失去了他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呢?不管怎么说,她现在的病因不是在肉体上,而是出在精神上才对。
“有什么事特别让您担忧吗?”
夫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也没有什么。”
大概她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能告诉别人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围绕着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争风吃醋是她的病根。
“晚上睡觉好吗?”
“不太好……”
如果夜里她也想着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的事,辗转难眠的话,那就太可怜了。可是,立木先生来看她时,她连房间都没让进,可见是个很要强的人,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
可是,太要强有时也会使自己钻进死胡同出不来的。
“今天先给你开点安眠药,睡不着的时候吃。”
“好的。”夫人心情舒畅了一些,很痛快地回答。
“为了保险起见,回头请您再验一下尿和血,一出结果就通知您。”
“麻烦您了。”
夫人很客气地道了谢,走了出去。根据刚才的诊断结果来看,她的病症很可能是失恋导致的。在这个问题上,不分男女老幼,都没有合适的医治办法。对桥本夫人而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再寻找其他能够吸引她的男性。
可是,又不能跟她这么直说,只能通过咨询员耐心地开导她了。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什么特别不正常的情况。
肝功能和肾功能的检查结果几乎都是正常值,血糖稍稍偏高,但仍在正常值的上限内,心电图也没有异常。
她身材小巧玲珑,所以也不用担心肥胖的问题。
只是颈椎稍有些变形,有些骨质疏松的倾向,但考虑到她七十一岁的年纪,也属于正常现象,算不上是病。
将检查结果告诉夫人后,夫人鞠了一躬,说:“谢谢您了。”但是给人感觉,她的精神状态并未因此有所好转。
不言而喻,如果这些天来桥本夫人闭门不出、神情憔悴是因为她喜欢的男人被别的女人夺走而受到失恋打击的话,那么,肝功能和肾功能正常不正常又起什么作用呢?
治病的原则是去除生病的病因,但要治好失恋,医生就爱莫能助了。
夫人做完检查回到自己房间去以后,来栖问小西咨询员:
“她有没有儿子或孙子呢?”
“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纽约,一个在大阪。她跟我抱怨过,男孩子就是这样,不管有多少,都跟没有一样。”
这种时候,要是有个女儿就大不一样了。可是,她只有儿子,而且在国外和大阪,想见面都难。
“其他朋友呢?”
“这个嘛,像她这样内向的人,好像没有什么朋友……”
她确实不像是会自己主动去交朋友的人。
“那就给她送花吧。你看怎么样?”
“以院长的名义?”
来栖倒是无所谓,只是被大家知道了,可能会比较麻烦。“就说是你送的,好不好?”
“什么档次的花合适?”
“高档的比较好。回头把发票给我。”
与萎靡不振的桥本夫人相反,江波女士则精神焕发了。
她战胜了情敌,顺利夺取了立木先生,眼下二人正处于热恋之中。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自不必说,就连在酒吧和卡拉OK厅里也是形影不离,还一起唱男女对唱呢。
外出时他们也是成双成对的。穿着柔软的皮夹克、戴着鸭舌帽的立木先生和身着花哨的连衣裙、披着藕荷色披肩的江波女士这一对情侣,简直就跟外国电影里的恩爱夫妻一般。
在获得了新的爱情的同时,江波女士也变得越来越美丽了。
她本来就是个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的女人,而且,每天依然一丝不苟地化妆。
每周一次在公寓里举办的美容讲座,她从不缺课,而且还经常去银座的美容院做头发,所以,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漂亮得多。
再加上这一个月来,她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并增添了一丝妖冶。
要不怎么说,恋爱是医生开不出来的“由内而外的化妆水”呢。
总之,用花来打比喻的话,现在的江波女士就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说她才六十出头或五十多岁都有人相信。
而立木先生呢,则是越老越帅气,和江波女士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时时表现出难为情,不知是男性特有的羞涩,还是因为背叛了贞淑的桥本夫人而感到内疚。
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没办法再隐瞒下去了。而且,他们似乎是在自己宣布二人相爱这件事。其实,大家也都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即使二人表现得十分亲热,也没有人感到惊讶。
不过,入住者中思想守旧的人比较多,有的人冷眼旁观,心里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个。也有的人露骨地对二人表现出不快。比如在食堂,如果他们二人坐在旁边桌子就餐的话,有人甚至会故意换到其他桌子去,表示不愿意坐在这种人旁边吃饭。
但是,二人照样非常坦然地培育着只属于两个人的爱情。
以上是小西咨询员和小野主任她们的报告。然后,她们俩都问了同样的问题。
“桥本女士和江波女士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可是,男人居然都会爱上啊。”
的确,小巧玲珑的桥本夫人和性格开朗、处事积极的江波女士完全是两个类型,拿花来打比方的话,犹如深谷静悄悄绽放的铃兰与盛开的玫瑰之别。对于立木先生怎么会很自然地爱上如此迥异的两个女人的问题,来栖不知该怎么回答。
作为男人,他只能说一句“羡慕之极”。
尽管两位女士的气质如玫瑰与铃兰般全然不同,却双双爱上了他。而且不止她们俩,还有樋口女士这样的女性也对他抱有好感,所以说,立木先生真是太有女人缘了。
“受到这么多女性欣赏,立木先生很得意吧?”
“不过,他也不是那么顺心如意的。”
据小西咨询员说,最近立木先生的人气急剧下滑。
首先,桥本夫人从那天晚上以来一直拒绝立木先生,樋口女士看见他也装没看见。而且,对立木先生有好感的其他女性也都开始疏远他,几乎没有人愿意跟他搭腔了。
“他完全被江波女士占有了吧?”
“反正两人特别特别黏糊。”
可见,要让所有的人都喜欢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要是对大家都好的话,大家都会对他好,一旦和其中一个人亲密起来的话,就会立刻失去所有人。
“正所谓all or nothing(占有一切或一无所有)吧。”
“反正,这么一来立木先生的人气就没了。”
“还不是因为其他人吃醋吗?”
“那倒不是,因为大家看透立木先生了,他不过是个好色的男人罢了。”
“这没什么不好啊。”
来栖心想,在这一点上,不光是立木先生,他自己以及所有的男人不都一样吗?但是,他现在只打算默默地听着,无意再争辩什么了。
小西咨询员再次跑进院长办公室来,是报告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热恋的半个月之后了。
“江波女士说,她想要和立木先生结婚。”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来栖这么想着,从正在看的资料上抬起头来,坐直了身子。
“她昨天晚上来找我谈这件事了。”
有关和同公寓入住者的结婚事宜,来找咨询员谈谈也是很自然的。
“这件事立木先生也同意了吧?”
“我没有直接听他说,估计是这样。”
“两个人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吗?”
“江波女士三十年前就离婚了,立木先生的妻子也是十年前去世的,这方面没有问题。”
对于公寓内入住者之间的结合,来栖没有异议。非但如此,他希望能多几对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才好呢。
“不过,他们都有孩子吧?”
“江波女士没有,但立木先生好像有女儿和儿子。”
尽管当事人自己想要结婚,但最终往往取决于儿女的意见。
以前也有过两三次类似的情况,大多数子女会加以反对,说什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结什么婚哪”,有的说“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年龄”“多难为情啊”等,要父母自重。
当然,来栖自己也曾反对过父亲再婚,让父亲失望过,所以,他没有资格指责别人。
这些反对父母再婚的子女们的真实想法是,自己的父母都六十或七十多岁了,对于他们和别的男性或女性结合这件事本身,从生理上感到很排斥。
甚至有的子女说,一想到两个人亲热的情景,就感到恶心。
其实,这已经属于感觉的问题,而非理由了。因此只能请他们尽量理解当事人的心情。
这既是来栖的希望,也是出于对亡父的歉疚。
不管怎么说,如果二人真的能够结婚,他很想祝福他们。
这样一来,江波女士时隔三十年再度当上了妻子,而花花公子、大众情人立木先生也能消停一些了。
对于这件事,要让员工们都以温暖的目光加以关注。
来栖正这样想着,听见小西咨询员吞吞吐吐地问道:“那个……他们俩还有那种事吗?”
尽管她措辞很暧昧,来栖也明白她指的是性生活。
“这个嘛……”
虽说是老年人,也有性的欲求,但性行为的形态却是因人而异的。特别是男性,由于需要勃起这一过程,所以个体差异想必相当大。
“立木先生应该可以吧?”
“立木先生倒是问过我,能不能给他点万艾可。”
来栖是医生,当然会给需要的人开药,所以,最好还是请他到治疗室来一趟。
“可以开呀。”
“可是,男人就那么想这事吗?甚至不惜吃药?”
“性不是什么坏事。”
小西咨询员对于性似乎有些偏激。无论多大年纪,对性有需求是很自然的事。有性生活的人,会显得比较年轻,身体状况也比较好。这一点,是来栖多年来观察老年人生活状况的真实感受。
尤其像江波女士这么高大而丰满,对于性会比较积极的。
“需要的话,就让他来找我吧。”
大概是从小西咨询员那儿听说了,第二天一大早,立木先生就到治疗室来了。
一般的人都是通过看护事先预约治疗时间后再来,而他突然一个人来,看来是为了万艾可的事。
“请坐。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吧。”
在来栖的催促下,立木先生有些难为情地捋了一下稀疏的头发,说道:
“我想要点万艾可,可以给我开吗?”
来栖的治疗室里也备有万艾可,但想要的人却很少,迄今为止只有两个人来要过,都是夫妇一起入住的人,而且还特别的不好意思。
日本人一谈到性,就极端地感到羞耻,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偷偷摸摸地来找他要,其实,应该大大方方的。无论多大年纪,有性生活总比没有的好,因而需要万艾可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但是,日本的医院在开万艾可之前,医生要详细询问症状,进行复杂的检查。说得好听一点,经过慎重的检查,确认了安全之后才给开药,因此,去医院开这种药的人自然就少了。
所以,这一类药至今依然主要通过邮购这样非正式的渠道进行买卖,而很少从医院开药。但在美国却很容易且堂而皇之地就能够从医院得到。
在这个问题上,日本自古以来就把性看作可耻之事,是绝对不可张扬的。这一点和美国大相径庭。美国人普遍认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应该享受性的快乐,对于性持开放的态度。
来栖当然也赞同这样的观点,对于来要药的人,他只是简单询问一下,便给开药。当然,对有心脏病的人和正在服用冠心病药的人,他会提醒他们注意,而对一般人则不做什么检查。
“这药有降低血压的副作用,服药的时候注意一下。”
他只嘱咐这些,然后,就让各人根据自己的体质去服药好了。
“我先给你开五十毫克片剂的二十片,一次吃一片。”
“谢谢您。”
立木先生低头致谢后,有点神秘地说道:
“其实,我以前一直是从一位医生朋友那儿弄来的药,可最近,他去世了……”
“需要的话随时来要,没关系的。”
来栖在写处方时,立木先生含含糊糊地问:
“还有,这药,可以给女人吃吗?”
来栖一听这话,立刻想到了江波女士那丰满的身体。
“为什么呢?”
“我觉得,吃药的话,那儿会湿润一些吧……”
那位女性要是有心脏病就是个问题,不过自己已经一再提醒过他了,再说,江波女士应该问题不大。
“以前,你也给她吃过吧?”
“吃过……”
立木先生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嘿嘿一笑,点了点头。
此人的和蔼可亲劲儿恐怕就是其女人缘的原因吧。不过,由此可以断定,目前二人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
“那我就给你多开一点吧。”
“谢谢了。”
立木先生客气地鞠了个躬,逃跑似的赶紧走了。
来栖望着他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七十五岁的人,个子高高的,腰板也挺得直直的,来栖不由得想起了江波女士。
既然立木先生说是两个人一起服用万艾可,那么,他们二人自然有性关系了。
七十五岁和七十三岁,光听年龄的确是够老的了,不过,即便两个人之间有性爱,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能的话,来栖真希望他们能够多多做爱。
两个人都已经从社会和企业伦理等刻板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了,以后应该尽情地去享受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了。
归根结底,性爱是人性的光辉,是生命的源泉。
来栖重新下定了决心,要做如此相爱的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的坚强后盾。
想必万艾可也发挥了作用,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二人的爱情进展得非常顺利,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对夫妇来到了老年公寓。
他们是立木先生的独生子文彦夫妇,通过咨询员提出要见见来栖。
听说文彦先生在大手町的一家银行工作,年纪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看模样是一位循规蹈矩的绅士。今天和夫人一起前来,可见是特意从家里前来拜访的。
“突然冒昧地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文彦先生说着在来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和立木先生一样高高的个子、眉毛浓重,就连眼角下垂都酷似父亲。
“家父一向承蒙关照,非常感谢您!”
坐在他旁边的夫人也跟着一起低头致谢。她穿着齐膝荷叶裙,上身穿的是同色系外套,腰系皮带,一看就是一位很利索的美人。
“见过您父亲了吗?”
来栖问道。他点点头,说:“刚刚见过,托您的福,他很好。”
不仅是入住者,连他们的家属也对公寓感到满意,这让来栖很高兴。
“令尊非常有人气,追求者还真不少呢。”
文彦先生就像自己被人夸奖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先生可能也听说了吧,家父说想要结婚……”
他果然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来栖点了点头。
“听说对方是一位姓江波的女士。”
“你们见到她了吗?”
“家父给我们看过照片了。”
难道说立木先生随身带着江波女士的照片吗?
“关于家父想要结婚的事,家里人经过认真商量……”
说到这儿,儿子瞅了旁边的妻子一眼,毅然说道:
“我们觉得,有可能的话,是否可以阻止这件事……”
子女反对父母再婚是常有的事。尤其到了像立木先生那样的高龄,作为子女会相当反感的。
在这一点上,来栖自己也没有资格去评论别人。
十一年前,父亲想要和一位女性结婚,跟他商量时,来栖没有痛快地表示赞成。当时,来栖的父亲是七十三岁,比来栖大三十岁。而现在立木先生和儿子的关系,也和自己当年差不多。
“可是……”来栖没有提及自己过去的事,问道,“你们是反对令尊再婚吗?”
儿子很为难似的垂下眼睛,说:
“我们觉得,父亲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必要再结婚了吧。”
他的心情来栖完全能够理解。
“你也跟令尊这么说了吗?”
“跟他说了,可是他说已经答应人家了……”
来栖眼前浮现出面对儿子儿媳时,立木先生一脸的窘态。“他是个很固执的人,一旦说出口就很难改变。”
儿媳接着儿子说道:
“平时他是个很和善的人,这回好像有点钻牛角尖了。”
夫妻俩的口吻不大一样,但在反对结婚这一点上似乎是一致的。
来栖又向二人问道:
“就是说,你们只是反对父亲再婚本身,与女方是什么样的人无关了?”
一瞬间,夫妻俩惶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反对父亲再婚的理由,分为对女方不满意而反对和反对结婚本身,二者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那位女士从前当过空姐,长得又漂亮,性格又活泼,我倒是觉得和令尊很相配……”
来栖这么一说,二人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儿子慢慢地抬起头来。
“我觉得家父配不上人家,他已经七十五岁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想结婚呢。”
说完,来栖心里对自己说。
别人的婚姻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不该像家属那样介入。这种事,说到底是当事人的问题,需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决。
即便这样,自己还是希望他们尽可能结合。自己这样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曾经破坏了父亲的婚姻,悔不当初的念头起作用呢?
“令尊结了婚,你们不就可以放心了吗?”
“可是,我妹妹也反对父亲再婚哪。”
看来立木先生四面楚歌啊。全家人好像都反对。
“令尊结婚的话,会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吗?”
“倒也没有什么。可是,照现在这样交往也可以呀,为什么非得结婚呢?”
“公公有喜欢的女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听着夫妻俩的话,来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看他们这么反对这件婚事,难不成是担心遗产继承问题?
来栖重新思考起立木先生现在的立场来。
根据他们手里掌握的数据显示,立木先生曾经在中央某报社任过高职。后来,调任该社下属的民营广电局局长,即所谓“白领”局长,并非“老板”局长,所以不会有太多的财产。不过,估计还是有一些房地产和相当数额的存款的。
立木先生现在结婚的话,这些财产的大部分理所当然地会由作为妻子的江波女士继承,对这一点儿子夫妻俩可能很不情愿,来栖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
如果是从年轻时起就一起生活过来的另当别论,可他已经七十五岁了,结婚之后在一起还能生活多长时间呢?这么推测也许不大好,还有差不多十年?反正不会太长的。在一起只生活这么短时间却要继承遗产的一半,这让他们无法接受吧。
可是,无论子女怎么想,想要结婚的是父亲自己。而且立木先生头脑清楚,应该非常了解一旦自己过世,一半财产会归江波女士所有的。
既然本人愿意这样,子女按说不该横加干涉。虽说嫁给父亲的新夫人继承了遗产,得了便宜,但这些财产本来就是父亲积攒下来的,和子女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现在连儿子的妻子都一起来了,可见还是在担心财产的去向吧。
来栖想,不管怎么说,对于此类事,自己作为第三者还是尽量避免介入为好。
“不过,既然令尊想要结婚,那就顺着他好了。”
来栖这么一说,儿子慌忙说道:
“那可不行,我们不愿意。请院长务必帮我们说服一下父亲,好吗?”
“很遗憾,我无能为力。”
来栖坚决地摇摇头。这时他想起了堀内先生死亡的那天夜里,赶到公寓来的儿子到处翻找父亲遗产的情景。
“这件事,还是请你们自己去商量解决吧。”
听了这句话,夫妻俩也死了心,道了谢后就告辞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院长说话管用,所以寄希望于院长,可是没有达到目的,多少有些失望。
来栖是不会听家属摆布的。说他不偏不倚未免夸张,但他想尽可能保持中立,尊重住在公寓里的人的意愿。
第二天,工作会议之后,来栖就这个问题征询了大家的意见,赞成他的看法的占多数。
有个年轻的女看护很干脆地说,江波女士愿意嫁给快七十五岁的立木先生,财产归她是理所应当的。这女孩儿刚工作一年,今年二十三岁。也许她想说的是,获得的财产是青春付出的代价吧。
而小西咨询员等人认为,即使江波女士嫁给了立木先生,也不应该得到他的遗产。理由是,她自己也七十三岁了,而且是她主动找上门的,能获得爱情不就足够了吗?
甚至有人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干吗非要结婚呢?真是无法理解。有的女性反驳说,就因为立木先生太多情了,不结婚的话,不让人放心哪。也有人反驳说,这还得怪江波女士没看住立木先生。
这些意见各有各的理,充分反映了各年龄段及个人好恶的不同,对于来栖和职员们都是一次很好的学习。
总之,目前立木先生和江波女士关系良好,由二人都在吃药可窥见一斑。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俩并没有考虑遗产问题,一门心思只想要结婚。特别是今年一开春,堀内先生就突然走了,公寓里急需结婚这样的喜庆事给大家提提精神。
最后,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要抱着一片爱心去护佑二人关系的发展。
樱花比往年早开了一个星期。本以为天气会渐渐转暖,没想到,从四月中旬开始突然降温了。直到进入五月后,依然阴雨连绵,就像进入了梅雨季节似的。然而,进入六月,天气陡然一变,夏季的艳阳开始普照了大地。
正如天气瞬息万变一样,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变化无常的。
江波女士和立木先生快要结婚了,不仅当事人自己,周围的人也都这么认定了,可是,突然间发生了一件使这一喜庆佳话流产的事件。
“发生了一件麻烦事”,一向这么开头的小西咨询员,这回却换成了“太让人吃惊了”。
“立木先生从桥本女士的房间里出来了!”
“你说什么……”
由于人物关系过于复杂,来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起初是在四月中旬,江波女士于清晨从立木先生的房间里出来而引发问题。这回是和江波女士有婚约的立木先生从桥本夫人的房间里出来。
“而且还是在大中午,好几个人都瞧见了。”
“这么说,他和桥本夫人和好了?”
“只能这么想吧。可是,前几天她还怨恨立木先生,坚决不让他进屋呢。”
她确实一度因失恋而卧床不起,自己还给她开过安眠药呢。
现在,她又让已抛弃自己的立木先生进房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进了一次房间,并不能说明和好了呀。”
“可是,最近两个人经常站着聊天,在食堂里还互相问好呢。”
“江波女士那边呢?”
“当然发觉了,闹得不可开交。”
“立木先生挨江波女士骂了?”
“不光是挨骂就完了,连结婚都悬了。”
两个人关系都那么亲密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呢?都到了约定结婚的地步了,立木先生怎么会厚着脸皮又回到旧情人的怀抱里去了呢?也难怪江波女士跟他发火啊。
“这就是说,他和桥本夫人还藕断丝连吗?”
“当然算是分手了,可立木先生似乎对她还有些留恋……”
“他不是打算和江波女士结婚的吗?”
“所以,他才想最后跟桥本女士好好聊一次吧。”临结婚之前,想起以前的恋人也是人之常情。
“男人,怎么这么摇摆不定啊。”
对这个问题,来栖实在难以回答。
“大概是舍不得桥本夫人吧。”
的确,和江波女士相比,桥本夫人性格娴静内向,他自然有些不舍。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了还去找人家,就不合适了。
“可是,桥本夫人怎么会让他进屋呢?”
因失恋的痛苦而病倒的女性,却让背弃自己的男人进屋,她究竟是怎么转过这个弯的呢?
“立木先生口才那么好,多半是花言巧语把她打动了吧。比如说,其实自己根本不想结婚,都是被江波女士强迫的啦,至今还爱着你啦……”
听小西咨询员说得那么逼真,就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最后就让他进去了,是这样吗?”
“不过,江波女士自尊心很强,她说‘对前女友恋恋不舍的男人是不能原谅的’,后来,就不再理睬立木先生了。”
“那么,桥本夫人呢?”
“她也只是让他进屋而已,并没有真心原谅他。”
女人心海底针哪,不过问题的关键还是游移于两个女人之间的男人。
“那么,立木先生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
对于花心男人,小西咨询员向来十分冷淡。
尽管听小西说了这么多,来栖心里仍然很乐观。
双方到了这个岁数,能够遇到想要结婚的对象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来栖觉得他们早晚会和好如初的。可是,事态却一直不见好转的迹象。
江波女士仍旧在拒绝立木先生,不仅不让他进屋,见了面都不说话。而桥本夫人虽然比前一阵精神了一些,但是,并没有打心里原谅立木先生。
从各自的立场来说,江波女士觉得,和自己已经约定了结婚,还去找前女友的男人无法原谅。而桥本夫人觉得,立木先生一直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和江波女士之间的甜蜜,现在又想起她,来找她叙旧,绝无可能。结果,立木先生既不能回到江波女士的怀抱,又不被桥本夫人接纳,被吊在了半空中。
“这就是所谓追二兔而一兔不得呀……”
“他何止追二兔呀,说不定三兔呢。”
话说回来,江波女士也做得过分了点儿。立木先生即便去了前女友那儿,也是在大白天,并没有发生什么进一步的关系。
“立木先生确实不对,但不过是心血来潮,就原谅他一次,不行吗?”
“江波女士可没门儿。”
“没门儿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开始去银座泡吧了。”
“泡吧?”
“就是那种只有吧台的小酒吧,据说是看上了那儿的帅哥调酒师。”
“她常去那种地方?”
“据说以前常去的。”
她可真是想得开呀,或者说是真会散心解闷啊。
“现在,立木先生情况怎么样?”
“看样子挺寂寞的。”
这也是难免的,被两个女人抛弃了的花心男人如何是好啊。虽说纯粹是咎由自取,也够可怜的。
经过这么一折腾,即便是特别阳光的立木先生,想必也会相当失落的。
来栖有些担心他,可是,又不好去鼓励他“再加把劲儿”什么的。
想来想去,来栖最后的结论是,恋爱毕竟是个人问题,虽然因进展不顺利而情绪低落,但立木先生确实也有自作自受的一面。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后他也可以引以为戒。现在这段时间,只能静观其变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傍晚,来栖偶尔有事去四层的前台,只见立木先生一个人站在大厅里,还是戴着那顶鸭舌帽,穿着驼色夹克,好像要出去的打扮。
看见来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来栖也点点头,跟他搭话。
“最近还好吗?”
“谢谢,很好。”
听小西咨询员说,他被江波女士和桥本夫人疏远后,一个人特别寂寞。可是,瞧他现在这架势,精神蛮不错的。
“要出门吗?”
“是啊。去歌舞伎座看看剧……”
歌舞伎座离这儿不远,走着就到了。来栖想要问他现在上演什么剧目呢,可是,见立木先生直往电梯那边瞧,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就说了声“回头见”,打算走开。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着套装的女性。
她好像叫津田爱子,住在七层。
立木先生回头朝来栖这边瞅了一眼,慌忙走近她说了几句话,然后,二人上了刚才的电梯,下到一层去了。
看样子他是和那位女士一起去看歌舞伎了。
“难道是第三位女人……”
来栖低声说道,女接待员苦笑着点点头。
这么说,立木先生因被两个女性甩了而萎靡不振的说法是不准确的。不对,不是不准确,应该说立木先生已经重新振作了。
反正,他和新女友去看歌舞伎,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来栖后来听说,津田爱子以前在一个有名的出版社当编辑,虽然已经七十三岁了,但最近把头发剪短了,看着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多了。
一方面得说立木先生有眼光,不过,这样有素质的女性在公寓里有好几位呢。所以,即使被女人甩了,男人也用不着气馁。
关键是像立木先生这样一贯积极接近女性的人,即使退了休,只要有这种精神,照样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的。
话虽如此,立木先生的好色还真是不同凡响。一个女友吹了,再找一个,这个再吹了,再找下一个,简直是乐此不疲。
那么,他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和江波女士结婚呢?看他现在这样子,让人不能不怀疑。就连来栖都有些吃不准了。这天晚上,他和一个星期没见面的麻子一边吃饭,一边谈起了立木先生的事。
“怪不得江波女士对他失望了呢。”
“不过,我觉得没有结婚才对头呢。”
麻子说得很干脆,她本来就是个不想结婚的女性。
“这回他的儿子儿媳称心如意了。”
来栖想起了来求他帮助说服父亲放弃结婚念头的儿子儿媳。他们也许满意了,但来栖很希望他们能结婚。
“好容易到了这个程度了。”
“不过,不结婚多酷啊。”
这到底是新生代的感觉,还是麻子个人的想法呢?反正,在这种事儿上用这个词,很符合麻子的个性。
“可他们原来那么相爱。”
来栖喝着葡萄酒,麻子用浅汤匙慢慢地喝着蛤蜊海鲜汤。
“这汤有股番红花的味道,很鲜美。”
来栖赞同地点点头,望着麻子扶着汤盘的中指上戴着的白金镶钻戒指。这是两年前麻子过生日时,来栖送给她的。可是,不打算结婚的麻子,恐怕以后也不会戴到无名指上了吧?来栖这么想着,喃喃自语道:“不结婚,就很潇洒吗?”麻子停下手里的汤匙,点了点头。
“不结婚,更自由吧?”
也许更自由,但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想得通。
“不过,江波女士好像挺想结婚的。”
“那就采取同居的形式呗……”
同居倒是简单易行,也比较现实,但立木先生可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幺蛾子呢。
“反正他对女人是来者不拒……”
“所以才够潇洒呀。”
来栖不由得盯着麻子看起来,她若无其事地把面包撕碎。
麻子应该不会跟很多男性有交往的,不过,她用“潇洒”这个词给同居定义,有点令人费解。
“这么说来,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了?”
“我觉得差不多吧。”
确实,立木先生还是像以前那样劲头十足地在追逐女性,受到背叛的江波女士呢,正一门心思地去泡银座酒吧里的帅哥调酒师,而一度因失恋病倒的桥本夫人也恢复了精神,另一个情敌樋口女士也没有萎靡不振的迹象。
上了岁数,再钻牛角尖的话往往会出不来。不过,一旦知道没有指望了,老人们也会洒脱地放弃,心情转换得很快,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也许这正是老年人的特权吧。
“让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来栖轻声说道,麻子紧接着说:
“这不就是‘Et Alors’吗?”
“对呀。就是‘Et Alors’。”
来栖又点了点头,拿起高脚杯,自言自语道:“那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