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灼热

“哎,你来看我的眼睛,是不是有些不对劲儿呀?”梓对着久我呼喊。久我刚从床上起来,拖着长长的睡袍,正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来喝,所以并不理睬梓的呼喊,直到将啤酒喝干才回过头去。背后的梓已是一身和服打扮,对着墙上的镜子聚精会神地端详着自己的脸蛋。

久我不理解梓在说什么,便从她身后靠过去,从镜子里看着梓的脸。

镜子里的梓,和服才穿到一半,只用一条腰带扎了一下,门襟虽说叠得紧紧的,但领口的部分却是微微地敞开着。

刚才一起睡在床上,久我已经充分地享受过了梓的酥胸芳泽,可此时此刻,这些都被紧紧地裹在和服里了。久我突然感到有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感,目光里闪出一股恨不得钻进梓的怀里去的冲动。

面对久我的这种贪婪的目光,梓娇嗔地嚷道:

“看我的眼睛呀!”

被她这么一说,久我才如梦初醒似的重新端详她。镜子里的梓,除了额前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有些倦意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奇怪的地方。

“眼睛怎么啦?”

久我还沉浸在刚才两人的情爱里,认为梓脸上的倦意只是她刚才在床上好几次激昂冲动所致。

“不是蛮漂亮的嘛。”

“别老不正经的,好好看看啊!”

梓的口气难得这么严肃,久我才感到问题严重,赶紧绕到梓的面前,仔仔细细地端详梓的脸。

“左边的眼睛。”

梓轻轻地将脸朝左侧了侧,稍稍显得细长的双眼里洁白的眼白、棕色的眸子中间黑亮的瞳孔,层次鲜明,并不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像现在这样,认认真真地看女人的眼睛,还是第一次呢。”

“看出毛病了吗?”

尽管梓这么说,非眼科医生的久我,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呀。”

梓无可奈何地拢了拢和服的门襟,开始扎起腰带来。

和服打扮的女人,一件件卸装时是十分妖艳的,而看着她们一件件地穿起来,也是别有一番情趣。特别是像梓这样的女人,对和服有着特殊的感情。看她从内衣一直穿到外套,动作娴熟地摆弄着一条条腰带,正像在观赏一件活的艺术品。

在涩谷的家政学校里,梓是教和服的老师,所以她穿和服时的动作娴熟并不奇怪。每当久我出神地观赏她穿和服的情景,她便会嗔斥道:“你在看什么呀!”

她也许认为女人穿衣男人是不该看的,或者内心更有一层深意,不想让人看到自己里里外外变化的过程。

久我离开镜子,取过床头柜上的啤酒,走到外面的客厅里。

客厅的空调里喷出的凉风吹得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好一会儿,梓终于穿戴停当出来了。

“让你久等了。”

刚才在床上颠鸾倒凤弄得浑身乱糟糟的梓,此时面貌一新。一件嫩绿的轻纱和服裁剪得十分合身,下摆和袖口的边上点缀着点点的浅紫色的桔梗花。

“这件和服,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什么呀,去年夏天不是也穿过一次嘛。”梓不客气地反驳道。可久我还是迷迷糊糊地记不真切。

“巴黎节的那天,不是穿了它去‘莱梗’吗?”

梓又说出了“莱梗”这家银座的餐馆名来提醒久我。久我这才记了起来,感到梓的话是不错的。

“你呀,对我的事好健忘呀。”

“不是的。”

确实,两人去过什么餐馆还可以说说,可对其和服是什么式样、颜色,全部牢牢地记住,实在是件麻烦透顶的事。

“夏季的和服,犹如昙花一现,好可怜呢。”

那种罗或者纱质的和服只能在七八月间穿一下,梓说它是昙花一现,是有些道理的。

“我说,你就这身打扮,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焰火怎么样?”

“和这样的老太婆一起去,不会没趣吧?”梓时常会这样嘲弄自己,其实她才四十五岁,身材小巧,所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五六岁。当然梓自己也是知道的,正因为离变成老太婆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她喜欢如此调侃自己。

“和我这样的老头子一起去,不会没趣吧?”乘着梓的兴致,久我也调侃地说道。

他虽说刚过五十二岁,看上去倒确实有些老态龙钟了。

“可是,你不是说讨厌看焰火吗?”

“是吗?也许我是说过的。”

“你说,会令人触景生情,所以讨厌焰火。”

确实,夏天的夜空中升起一大朵一大朵争妍竞放的焰火,是非常美丽的。可这美丽转瞬即逝,那些艳丽的火花很快便会变成一条条细长的光的尾巴,坠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这种夸张的艳丽繁华,会使人浮想联翩,有时会使人产生一种乐极生悲的念头。

“不是十分讨厌,我说那话的意思是……”

“那么,是喜欢喽?”

“也不是喜欢,只是有一种担心……生怕它会倏然消失。”

“这倒蛮像你呢,悲天悯人。”

梓苦笑地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白兰地杯子。

“好了,不喝了吧,我收起来啦。”

梓优雅地甩动着宽大的和服袖子,拿着两只白兰地杯子去了厨房。

看着梓的背影,久我想起了刚才睡觉前硬逼着她喝白兰地的情景。当时久我先含了一口白兰地,说是给她一个刺激的亲吻,于是便吮住了梓的嘴唇,将自己嘴里的白兰地灌进了梓的嘴里。

措手不及的梓呛得有些吃不消,但她还是爽快地咽下了那口白兰地。马上她便浑身发热,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不知是不是那口白兰地发生了作用,今夜的梓比平时要兴奋得多。

久我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的梓看了看表,轻声叫了起来:“不好,已经十点了。”

傍晚与梓会面还不到六点,一起吃了晚饭,又一起在床上缠绵了好一会儿,现在十点了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夜还漫长着呢。当然这只是久我的想法。对梓来说,马上回世田谷的家还得半个多小时,到家时差不多要十一点了。

“那么叫车吧。”

“不用了,我下去拦一辆算了。”

“还是叫车好,你等一下。”

每当这时候,梓总会在这种细微的事情上为久我着想。这固然是缘于梓自身的素质与教养,但她的这种凡事为别人着想、谦恭的待人接物方式,确实更能使她增添几分女人的魅力。

久我打了电话,说车子十分钟后到。于是他便到书房里取了出租车的乘车券,再回到客厅,梓仍然拿着拎包,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你坐呀!”

“不了,车不是马上就到吗?”

“还有五六分钟呢。”

被久我劝着,梓才勉强地坐下,但只是轻轻地将屁股搁在沙发的边上而已。

也许是成了习惯,一穿上和服,梓的神情便会肃穆正经起来。

这也许是一种最适合和服的表情,或者说是对马上来临的分别的一种心理上的准备。

不管是什么原因,刚才在床上还淫荡不堪、浪声蝶语,现在一下子变得如此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久我觉得实在无法理解。

为什么会突然判若两人呢?

久我迷惑地思索着,同时又想象着她将要回去的那个家里的种种情景。

他并没有了解得太清楚。梓的家好像是在世田谷,那条两边樱花树成行的道路深处、那个叫深泽的地方的附近。她的家好像是公寓房,坐落在幽静的住宅区,到了晚上连汽车的声音都听不到。

至今为止,久我没有特意问过梓的家事。当然,梓也没有对久我讲过她的家事。

可是久我却知道梓的丈夫是律师,有一儿一女共两个孩子。这是两人交往后,自然而然知道的,并不是特意向梓打听出来的。

彼此不问对方家庭私事,好像是他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猜测对方家庭的各种事情。

今夜,梓马上就要回家了,她的丈夫也许正在看电视,也许有什么应酬还没回家。

梓会用怎样的理由向丈夫解释自己的晚归?她的丈夫又会对她的解释产生怎样的想法?对梓的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和服穿戴,她丈夫又会用怎样的目光来审视?又会产生怎样的感觉?

说来使人难以置信,久我想象着梓回到家里的种种情景,心里隐隐地感到一种危险,同时又会产生一种针扎似的紧张。

在这种心情下,他一方面衷心祈祷自己与梓的好事千万不要被人发现,另一方面又觉得万一被人发现也无所谓。这样两种交错混合的复杂心情,就如同看礼花时的心情。

“你在想些什么呀?”

尽管是瞬间,久我陷入沉思时的神情,还是没有逃过梓的眼睛。

“没什么,想你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

“真的,你真的都知道。”

不知怎的,看着面前的梓马上要回去,久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固执来。

这种固执,也许是对被梓的那位未曾谋面的丈夫的宽恕而感动得归心似箭的梓的迷恋。

“住下别走好吗?”

“这怎么……”

知道梓绝对不会住下,久我还是不依不饶:“明天,一早回去好了。”

“这不行,我住下了,不是给你添麻烦吗?”

如果迈出这一步,两人的关系便会陷入不能自拔的泥沼里,梓说这话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呢?”

至今为止,总是先问清梓能从家里抽身出来的日子,久我再调整自己的时间来迎合梓。久我的职业是写书,和梓比起来,久我的时间是相当自由的。

“下星期怎么样?”

“也许不行。”

“为什么?”

“我真的病了呢。”

久我不禁朝梓转过头去,梓慢慢地站起了身。

“还看不出来吗?”

“人是瘦了些。”

轻轻地拨开和服的领子,将卷起的头发左右分开。或许是这头发蓬松的缘故,梓的脸看上去显得尖尖的。

“刚才抱你的时候,也感觉到你瘦了些呢。”

久我不经意想起两人的情爱来,梓却伸长着脖子道:“看呀,真的还看不出来?”

几乎都眼睛贴着眼睛了,久我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于是梓只好说穿了。

“我的眼睛,看不出鼓起来了吗?”

经梓的提醒,再仔细地观看,左眼比右眼好像更加明亮一些。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些亮晶晶的……”

“就这些?”

“是巴塞多氏症吧?”

“不是的。”

梓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掏出手帕,轻轻地拭了拭瞪得有些吃力的眼睛。

“我女儿也说,我的眼睛有些朝外鼓呢。”

“是吗……”

“是的,我自己也感觉出来了。”

久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梓却不容置疑地宣告道:“这是一种病,医生明确对我指出了。”

“这是什么病呢?”

“是一种疑难病,眼眶里面的视觉神经受到压迫。”

“眼睛的里面……”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久我,对视觉神经这个词一知半解。

“搞不好,可能要动手术。”

“可是,不会是什么重病吧?”

“是重病!眼睛会很疲劳,看东西会重影……”

梓的眼疾发展到如此地步,久我却全然不知。

“真的要动手术?”

“还需作进一步诊断,现在还说不准,但是……”

“这么说,是无法碰面了吗?”

“你也不想看我脸上被割一刀吧。”

“脸上割一刀?”

“眼睛动手术,不是在脸上吗?”

久我一下子不知怎么回答,梓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自言自语:

“这也许是报应啊!”

“说这种话……”

“是的,是报应!”

这真像梓的性格,总是喜欢跟自己过不去。久我这么想着,突然感到那报应仿佛也正朝自己逼来,不禁将脸悄悄转了过去。

久我的公寓坐落在离市中心不远的青山。本来他的家是在镰仓的梶原,但离东京太远不方便,十年前便在东京租下了这套房子,作为工作的据点。最初也确实是除了偶尔太晚的情况,一般每天都回到镰仓去的,可渐渐地在这里住的日子便多了起来,同时与妻子的感情也疏远了起来。现在想想,自己与妻子疏远的原因,是因为自己长期不回家?是自己与梓的感情日益加深?或者说是这两者都有?

本来,男人单身生活是很不方便的。所以两年前久我便找了个女秘书,帮助料理一下自己的生活,可她也只是下午的几个小时的钟点工,到了夜里便只有他自己一人孤灯独影了。

久我回到书房,整理一下桌上散乱的书籍,然后拿了一本读到一半的书,走到卧室里。

床刚才梓整理过了,取下床罩,还能隐约地感觉到床上残留着刚才两人相恋的温馨。

久我似乎想拥抱这种温馨似的睡到床上,手里拿着书,脑海里却还是惦念着梓。

马上十一点了,梓就要到家了吧。或者已经到了家吧。幽静的住宅小区,梓回到家里见到丈夫、孩子会谈些什么话题呢?

胡思乱想着的久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梓与她丈夫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情景。

这也许是因为梓从来不与他谈起自己同丈夫在一起时的事情;同时也由于梓与久我在一起时,从来就没有过身为人之妻的表现。

也许对于梓来说,她对久我的认识也是一样的。

“你与太太孩子一起的样子,真是想象不出来呀。”

记得梓曾这样对自己说过。这是可喜还是可悲呢?总而言之,这种不带家庭生活色彩的偷偷摸摸的恋爱,也许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久我这样自我解释着,将枕头垫得高一些,拿起了那本看到一半的书看起来。

这是一本记载医学史资料的书。书里记载,明治初期,还没有人解开脚气之谜。有人说松树的香气能治脚气,于是便在脚气患者的周围堆满了松树的枝条。现在连小学生都知道,患脚气病是缺乏维生素B₁。可这在当时却是个不解之谜。什么细菌感染啦,鱼毒啦,蛋白质、脂肪缺乏啦等等,各种各样的论说流传于世。

事实上也真有那么一位东京大学医学系部的K博士,竟然大言不惭地发表有关在脚气病人的床下垫上松树枝条很有疗效的论文。现在听来好像是笑话,可在当时确是十分认真的。读着这样的论文,感到可笑的同时更有一种悲哀。

和人文科学相比,自然科学难道不是应该更不允许弄虚作假吗?

如果这种荒谬之事出在人文科学的领域中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假设当时有人以这种态度撰写了有关日本国内形势及国际形势的各种论文,现在我们读来,绝对是错误百出的。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篇论文已被漫漫的岁月淹没了。即使有人将这文章翻出来,批驳它荒谬透顶,也有人能够以社会形势变化无常为由搪塞过去。

但是自然科学就不同了,这是绝不可能含糊搪塞的。毫无根据的胡编乱造,只能给后人留下笑柄。

久我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毕业后当了记者,偶然得到机会,他负责制作有关幕府末期的历史专题纪录片,便对明治维新及整个明治时代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他现在作为一个专写幕府末期社会生活的历史小说作家而受人注目,应该说那次制作专题纪录片是个起因。看了一会儿书,久我感到神经有些兴奋,突然想喝茶了。

于是他便将手里的书搁在床上,走到连着客厅的厨房里,从碗橱里拿出茶壶和杯子。一个人生活习惯了,这些琐碎小事倒并不见烦,他一边等着水开,一边拿起了放在不锈钢灶台上的茶杯观赏起来。

这是两年前与梓一起去京都时买的,当时买了一对名叫红志野 [1]的瓷器,白色的瓷底印渗出薄薄的淡红色花纹,十分细腻艳丽。当时看了喜欢所以买下了。

那以后,久我一个人在家喝茶时便用这茶碗。同样的东西,梓自然也有一个。

现在那茶碗在什么地方,久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望着手里的这只茶碗,久我自然地联想起梓那袅娜的身子。冰清玉洁的肌肤,正如这茶碗一般,泛着微微的红晕,透露出使人心悸的气息。

久我雅人认识梓的时候才二十八岁,至今已有二十四年了。

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时何地第一次见面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是朋友上村良太介绍认识的,当时还有其他两三个姑娘,但久我却只记住了梓一人,可见他对梓是一见钟情。

这样说也许会有人认为梓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其实不然,她除了皮肤白嫩,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久我被她迷住,完全是因为她的气质,当大家都无拘无束地谈笑风生时,只有梓默默无言,显出一种含蓄稳重又涉世未深的气质。见面后又去饭馆聚餐,大家都是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只有梓十分规矩。开始时她认认真真地双手合掌道:“我不客气啦!”结束后她又合掌致谢道:“谢谢各位款待。”

受了她的影响,当时在场的其他几位姑娘也合掌致礼,可总显得牵强不自然,只有梓给人一种十分自然、平时就习惯了的感觉。

要说初次印象就只有这些,但从这些细节上,久我感觉出了梓的家庭教养,因此对她产生了好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通过以后的交往他知道,梓家经营着宇都宫一家老字号酒厂,双亲都是古风犹存的清雅之士。

当时久我在大手町的一家报社工作,梓在丸之内的银行上班。两人开始在银座、新橘频繁幽会,感情也就日益加深了。

那以后,两人交往了将近一年,久我已经将梓作为自己的情人,梓也一样。但是老天捉弄人,最终他们并没有结合在一起。这最大的原因是第二年久我被报社派往纽约分社长驻,两人疏于联系,感情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白。

当然,如果久我抓得紧一些,主动与梓确定婚姻关系的话,也许事情会有个好的结果。可当时久我只想到去外国,希望自由,所以便将与梓的婚事搁了下来。

不过去了纽约,久我还是给梓写过好几次信,梓也都给他回了信。又过了一年,梓在一次信中说她父母要她快些结婚,于是久我便感到应该态度明确地给梓一个回答了。正当他这么思前想后地考虑怎么回答时,突然接到梓的来信,说她已经结婚了。

一瞬间,久我只感到失去了一样非常珍爱的东西,而且正是因为失去了,才越发感到这东西的可贵;如果不失去,也许他是不会感到梓有多么可贵的。

从那以后三年,久我回国结婚,梓的倩影却总是萦绕在他的心头。

当然,这种感觉随时光的流逝渐渐淡薄下去,但每当听到与梓一起听过的音乐或者某个季节的来临,这种感觉又会鲜明地浮现出来,无法拂去,正所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久我与梓的重逢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种久别重逢的炽热,使两人感到一种激奋。可不是嘛,这其间十四年的岁月已流逝了。

这十四年间,每当过年,久我总会寄上一张贺年卡,梓也总是回敬一张,所以彼此的地址和情况是有些知晓的。

这以后两人正式重逢则是久我出版了一本书以后。书里描写的是幕府末年那些有抱负的能人志士及勇于献身的女性的故事。在新宿的书店签名售书时,书店的职员捧来一大束百合花和一封信。

打开信,跃入眼帘的是“祝贺成功”,字体十分熟悉,最后的签名是梓。

是兴奋,是怀恋,是亲切,是感慨,久我马上回信表示感谢。梓又来信,这次久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她发出了希望见上一面的邀请。于是终于两人又重逢了。

长长的空白,长长的分别,两人尽情地叙述着别后的情景。这时梓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久我也已是有着妻子和一个女儿的人了。天真烂漫的青春年华已是昔日黄鹤,然而两人间的谈话却还是如当初相恋时一样无拘无束,卿卿我我。

这么交往了几次,久我的心里便产生一种希望与梓相爱的强烈欲望,而梓也一样感到与久我在一起有着一种无比的亲切感。但是已为人妻的梓很为难,久我为此很是花费了一番的心血,一年以后,她终于以一句“你真是个讨债鬼”的回应,将自己的身子投入了久我的怀抱。

“能够得到你,做个讨债鬼也不坏。”

久我自言自语地陶醉在一种久旱逢甘露的幸福之中。是以前习惯了的游戏,所以旧情一旦复燃,两人的感情便如胶似漆地分不开了。

从久我去纽约开始算起,两人已有二十年没在一起了,可现在的梓还是与以前一样,一点也不让久我感到有什么变化。

尽管岁月无情,可是梓的脸却越发显出一种成熟稳重的雍容美,浑身的肌肤也还是富有弹性,柔软似水。以前她是十分爱干净,简直是到了洁癖的地步,所以有时又难免会令人感到做作不舒服。现在却全然没了这种毛病,比以前更加真诚,更具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另外,变化最大的便是梓情感的热烈。

以前年轻时两人在一起,她的反应总是淡淡的,对她来说,性的快乐不如两人相拥相抱在一起来得有意义。

当时,久我为了男人的好奇心,对她有过各种各样的淫荡要求,她总是逃避,而且眼里还露出轻蔑的光。正是梓的这种对性的呆板和缺乏充实感,惹得久我心猿意马,总是感到不能尽兴。

可是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梓已不再是以前呆板无趣的梓了。

就像优质的葡萄酿成的美酒,经过陈年的贮藏,滋味芳香无比、沁人心脾。梓的云雨之情也正像这美酒一般,变得醇而又醇了。

这是梓随着年岁增长而改变的,还是她作为女人经过结婚、生育而自然成熟起来的呢?或是那位未曾谋面的梓的丈夫言传身教的结果呢?久我想到这里,油然生出了深深的嫉妒和悔意。

但是,尽管有嫉妒、有悔意,但他马上又悟到梓的这种成熟,实际上本来就蕴藏在她的身体里的,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现在终于怒放了。

久我这样想的根据是,不管梓多么淫荡,她身上还是存在着那种沉着和含蓄。

欢快时她的呻吟声总是那么有节制,有时太剧烈,激情难熬时她也总是拼命压住声音,越是这样,就越是给人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

自己拼命地压抑着,压不住时又不太勉强,让感情似火山尽情地喷发出来,这种压抑与喷发,正是梓所特有的魅力。

现在久我已被梓彻底地俘虏了。

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再加上那种恰到好处、很有分寸的淫荡,使得梓变成了一个魅力无穷的女人。

二十多年贮藏的葡萄酒,使人爱不释手。与此相同,梓那百炼成钢般的娴熟、炉火纯青的技巧,使久我爱得更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