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李毅民先生2016年刚刚完成老集邮家传记《郭润康的百年人生》,接着又为邮坛伉俪王纪泽与张包平之立传——《情系红印花——邮坛伉俪王纪泽与张包平之》。我真佩服他的热心、执着与笔锋快捷。
二十余载,李君毅民先生,以对老集邮家的崇敬之情,一位一位地为他们撰写传记,使我国的集邮先贤,以更立体、更生动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激励着一代代集邮群体,接力前进。
放眼邮坛,像李君这样勠力为集邮家撰写传记的人,还不多,李毅民是最突出的一位,是一大功臣,功在有利于中国集邮文化事业的传承。
2005年我去西安时,见到李毅民的儿子李欣宇。他喜欢集藏古书、善本,已有所成。欣宇陪我去游汉茂陵、唐昭陵。这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汉唐史事,有不少中肯的评点,但不妄言,不卖弄。对此后生,可畏、可亲。李毅民教子有方,也使人叹服。他不是按自己设计的模式“逼子成龙”,而是审听其所思,肯定其所长,壮其志、助其成。此次由父子合作完成《情系红印花——邮坛伉俪王纪泽与张包平之》,虽为一臂之力,足见后继有人。
想不到,他们嘱我为这部王纪泽贤伉俪的传记写篇“序言”。
这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自思,我实在无力为此书写序。王纪泽先生生前,我们没有见过面,只是在书面上知其大名。对张包平之先生也仅仅是一面之交,也谈不上了解。
我一再婉谢,他坚持力荐,并说邮界不少朋友认为我写,最为合适。
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要我写,我只能回忆、唠叨一些陈年旧事。
(一)老一代集邮家是我的良师益友
看王纪泽年谱,我比王老整整小29岁。未见过面,这固然由于年岁差距,更主要的还是由于我踏入集邮这一领域时间过迟,王纪泽先生辞世过早。
与王纪泽同庚的革命文艺老人夏衍,与王纪泽年龄相近的马任全、张包子俊、黎震寰、赵善长、居洽群、林崧等,从改革开放初期,都是我经常亲聆教诲的集邮老前辈。我在奉命组织、编纂馆藏集、大辞典、集邮史与邮票史等项工作、活动中,经常向这些老集邮家请教。包括比马老、张包老稍逊几岁的郭润康、陈印白、沈曾华、吴廷琦、刘铭彝、张芝繇、徐星瑛、赵人龙、杨耀增以及春秋鼎盛的常增书、刘广实等,我们都是共同参与集邮学术研究、共同编纂史著图典的同事与好友。郭润康、陈印白、杨耀增、徐星瑛等,还亲自动手撰写了不少词目与章节。
我对他们尊重,他们对我信任,合作得很好。我们在集邮联、原邮电部领导的支持下,所以能够用八年、十年之功,完成那样多的集邮大事,这些集邮老人厥功甚伟。他们心情舒畅,以身作则,并乐于奖掖后进,老中青协同,克难攻坚,甘苦与共。
(二)国家珍藏与社会共享
中国邮票博物馆(现更名为“中国邮政邮票博物馆”)启动伊始,查点库存,使我震撼不已。从清代试办邮政、发行大龙邮票100多年来,历代邮票,包括战争时期的邮政史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邮票原稿、档案以及通过万国邮联双边交换来的外国邮票,都有比较完整的收藏。历经那样多的内忧外患,能够有如此丰富的庋藏,实属不易。
其中,不可忘记的馆藏来源有:国内外不少著名集邮家的珍贵捐献。这里包括马任全、王纪泽、居洽群、周煦良、姜治方、史济宏、港澳人士孙马录方等。改革开放以后,还接受了美国等海外友人的捐赠。邮博馆藏的红印花邮票两大珍品:小字“当壹圆”的新票与销盖旧票各一枚,就是王纪泽、马任全两位老前辈的爱国捐献。
对这些邮票邮政文物,博物馆的职责,首先是要珍重保护,绝不能发生丢失、损毁,要对祖国、对人民负责。不然,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历代精心守护者,对不起那些爱国人士的重托,是失职,是犯罪。
馆藏文物,在珍重庋藏的前提下,同时必须考虑它的社会共享,使其在社会学术研究、宣传教育方面,发挥作用。这是一个问题的辩证两方面,不可偏废。
为了充分发挥邮票博物馆的文化传播功能、社会教育功能,除在适当时机,举办专题展览与纪念性展览外,在20世纪80年代,先后分卷出版了《中国邮票博物馆藏品集》(简称“馆藏集”),翻译出版了《费拉尔手稿——清代邮政、邮票、明信片备忘录》。
“馆藏集”选载的票品、文档,都是由我与吴凤岗、杨启明等人一件一件地研究、确定的,交由保管部提取、拍照。定稿后,影印成插册样本,再由我和吴、杨,带到上海,征求老集邮家意见,审核、裁定。
到上海后,先请张包平之把张包子俊先生从杭州请到上海一起审议。
马任全等老集邮家,极其重视这一审定举措。就在马任全先生的寓所小客厅,举行座谈会,到会的有:马任全、张包子俊、徐星瑛、刘广实、唐无忌、邵林、谈佐麟、傅湘洲、俞鲁三、傅德霖、乐锦祥、屠松鉴等。
《中国邮票博物馆藏品集》就是在这样多的集邮界精英共同参议、审核下,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分卷出版的,并请原邮电部首任老部长朱学范题词,请书画界领军名家吴作人题签。
《费拉尔手稿——清代邮政、邮票、明信片备忘录》(简称“费拉尔手稿”),是中国邮票发行史上第一件成文档案历史资料,极其珍贵。
对“费拉尔手稿”,集邮界早有传闻与片段披露,但未现全貌。中国邮票博物馆藏有唯一的一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虽有一两次展出,观众只能见其封面,不得其详。为满足集邮界的渴望,经领导同意,决定组织翻译、出版。包括几道手续,首先请翻译者识别百年前手写的英文原稿,再把他译成中文。因而这个版本包括三部分:原色原貌的影印原件;印刷体英文;全面、精确的中文。
这样,三版合一,可以互相参照,对集邮者阅读、使用,带来极大方便。出版后,大受欢迎。初版由于估计不足,印数太少,很快脱销,集邮界求购迫切,一书难求。
费拉尔,是中国邮票史上至今知道姓名的第一个邮票设计绘图人,他设计绘制了万寿票、蟠龙票与中国最早的邮政明信片,以及一些地方的商埠邮票。同时,他还是一位中外邮票邮品的积极收藏者,他的遗集中,珍品不少。1904年他于上海病逝后,他的中国籍太太,1942年才去世。因而费拉尔的藏品,包括红印花邮票,都是经他的遗孀之手流入邮市。
中国邮票博物馆收藏的“费拉尔手稿”,当然也是从费拉尔遗孀手中流出的珍贵文档。精装封面上,大字题名“大清国邮政”,并有他的中文名字“费拉尔”与中国式印鉴,一方一长,篆字“费拉尔”。
(三)平易待人,热情处事的高尚品德
我接触的老一代集邮家,都非常热情,平易待人,办事都很热心。
比如张包平之的胞兄张包子俊老先生。1982年后是全国集邮联第一、二、三届的副会长,常来北京出席各种会议。我们接触多,遇有比较大的学术活动,都主动请他参加,听取他的意见。除“馆藏集”初稿的审核,请他到上海参加外,1988年举办大龙邮展的前夕,为陈湘涛先生的遗集参展事,我和吴凤岗到上海后,也是先到裕德路张包平之家中,请她通过电话,把其兄张包老从杭州请到上海。在雁荡路陈湘涛夫人陈秀月寓所,共同研究了陈湘涛大龙邮票的参展事宜。有他出面,陈夫人信得过,放心邮集的安全,因而顺利办成了这项重要的大龙邮集的参展。
我同张包老每次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他像个老小孩儿,常说一些令人发笑的幽默话语。问他:“你的自行车,要骑到哪一年啊?八九十岁的人了,还骑车。”他答:“有限期。车子丢了,我就不买了。”他的自行车,又老又破,小偷不光顾,车子没有锁,也不会丢。因而他一直骑到90岁高龄。
1987年,我在安徽歙县参加完解放区邮票史编纂启动会议之后,绕道杭州,去看望张包子俊老先生。一见面,他说:“这次得听我安排!”“好,一切听您指挥。”
一是,先到严衙弄他的旧居。这里是当年新光邮票会原址,也是《邮票新声》邮刊出版地。我们闲聊中,他谈了当年新光邮票会成立时的情况。我们走出来,边走边谈,也谈到了他当年的旅馆事业经营情况。二是,到杭州老街吃了一餐传统小吃,谈到了他这个“张包”姓氏的来源、趣事。三是,他陪我乘公交车到虎跑,去品龙井茶。5月,正是新茶上市时节,虎跑水,泡原地龙井茶,别有一番风味,嫩绿透黄的杯中茶水,洇洇水雾飘散出阵阵茶香。
茶后,我们又从龙井村漫步走到“云栖竹径”。这西湖背后的山间民居与石径溪水,极其幽静,令人心旷神怡,忘掉了时间。
就这样,一位85岁的老人,陪我这个58岁的中年人,说说笑笑地一整天,毫无倦意。
再说到与王纪泽同庚的夏衍老人。
20世纪80年代,夏衍住在北京大六部口一座传统的四合院。离邮电部很近,离中国邮票博物馆也不远。举办清代邮史与大龙邮展前夕,我常去登门求教。他是革命文艺界的老前辈,又是电影、新闻战线的先驱与内行,也是一位集邮终生爱好者。因而对如何搞好博物馆,如何把邮票展览、文物展览搞好,他都能说出非常中肯、非常实际可用的意见。
他非常平易近人,对我们这些爱好文史的中青年,很爱护,很亲切。1988年大龙邮票展览的整体策划方案,以及陈列内容要点,都是我在他亲自指点下,拟订出来的。这次邮展,先后在北京、天津、营口、烟台、香港、澳门等地,巡回展出,都获好评。这次邮展的成功,背后也有夏衍老的心血。
夏衍在谈话中,随意提道:“我的岁数好记,生于1900年,我与20世纪同龄。新旧世纪之交,是我的百岁,我也该走了。新世纪,是你们青年人的世纪,切盼你们有志气,有作为。21世纪的中国,大有希望。”
他一生经历了许多大事,也遇到不少挫折。“文化大革命”中又遭受折磨,他的身体很消瘦,走动也较困难。但精力仍很旺盛,思路清晰,说话很有条理。
(四)历经劫难,更显金贵
为王纪泽先生的传记写序,有必要简述一下国家邮政主管部门库存红印花邮票的经历与劫难。
1953年,上海海关在清理原海关驻伦敦办事处档案时,发现一铁箱内有清代邮票与明信片图样,有邮票校对样张。还有三分面值的印花票,红色的776枚,黄色的400枚。
对外贸易部海关总署致函中国历史博物馆,同时抄送外交部与邮电部。9月24日,邮电部及时复函海关总署,提出,清代邮票档案史料,应由邮电部存档。10月14日,邮政总局邮票处派科长王安国及职员吴凤岗去验看原物。经海关同意后,11月,邮电部派员到海关总署点收了这批邮品资料。计有红印花原票776枚,以及清代邮票、明信片的设计图稿,万寿票无水印样票等。
1965年,王纪泽先生把红印花邮票正集捐献给邮电部后,统由邮票发行局资料室保管。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红印花邮票与其他珍贵的邮票档案资料一起,遭到了空前浩劫。当时说,过去的邮票邮品,是封资修毒品,必须全部销毁。“集邮”更成了里通外国的反动行为。
1969年10月23日,邮电部军管会对邮票资料的库存,完成清查,登记造册,听候处置。原则是:①清代邮票,每种除一枚贴册保存,一枚送历史博物馆外,其余全部销毁。②民国邮票,每种留少量,大部销毁。③解放区票,不销毁,但以反动票券为底票的加盖邮票,要销毁;④外国、伪满邮票,除少量作历史资料,其余销毁;⑤新中国邮票,亦是只留少量存档,大量销毁。
经这次浩劫,邮票发行局所存的红印花原票,除送历史博物馆的一份,邮票资料室只留下一个单枚,两个横4连,其余700余枚,已全部销毁。
这次劫难,对国家邮票档案资料造成的巨大损失,是永远无法挽回的。1985年中国邮票博物馆成立,继承了邮票发行局的资料室全部库存,人员也已转入博物馆。大家每谈及此劫,无不痛心疾首。同志们的话题,集中在当时送交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那份邮票。邮博馆成立前,资料室曾多次与历博交涉,未获结果。历博强调,那是邮电部的正式移交,不是暂存,更不是运动中的查抄暂存文物。此事一直悬了几年。
中国邮票博物馆成立后,我决心解决这一问题。1987年初,我和吴凤岗亲自找到当时历博馆长于伟超。他说:“我刚从北大调来不久,过去是搞考古的,对博物馆事务不熟悉,这一历史问题,需同保管部的同志研究。”过后,仍是不能解决。
此路不通,走另一条路。在与邮票发行局长赵永源商量后,我以中国邮票博物馆的名义,直接向薄一波与万里同志写了一封信。说明,那批邮票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种非正常情况下,交给历史博物馆保管的。他们是综合性国家博物馆,邮票藏品并非必备之物。我们是专业博物馆,视此就是珍贵馆藏。特别是“红印花”的小字当壹圆,全国博物馆藏品中仅此一枚。
信发出后,不到一个月,就接到中国历史博物馆电话,让我们派人去接收邮票。“红印花小字壹圆”历经17年后,回到邮票博物馆。历博同志说,你们的信件,转给了国务院李鹏总理,李鹏批给文化部与国家文物局去办。历博是在国家文物局的决定、指示下,同意把邮票还给中国邮票博物馆的。
谈及“红印花”邮票资料的经历,不能不提这几位同志:
王安国,是新中国邮政总局的一位科长,接着是邮票发行局局长。他是从海关接收红印花等邮票资料的经手人,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对销毁邮票举动,敢于提出反对意见的人。
宋兴民,从20世纪50年代就是邮票发行局分工负责邮票设计室、邮票资料室的副局长。当年他是接受王纪泽、马任全、居洽群、姜治方等人向国家捐献邮票的当事人。
吴凤岗,是跟王安国一起从海关接收红印花等邮票资料的具体办事人员。他在民国邮政时期,便与王纪泽、张包子俊等集邮家有交往。退休前,他是中国邮票博物馆的筹备处主任。
沙子芬,是“文化大革命”后的资料室主任,他与杨启明、吴凤岗等人一起,整理劫后混乱的库存邮票档案,对资料室的家底熟悉。后来也是我负责撰写集邮史典工作中的得力助手。
杨启明,是王纪泽先生的集邮老友,是邮票资料室、邮票博物馆保管部的历史票品专家。
上述五位,除王安国已于80年代初去世外,宋、吴、杨、沙,都是与我同事多年的师友。经管邮票档案资料工作,远早于我。可惜,他们都在新世纪的十几年间,先后辞世。
这几位同事,任何一位如果尚在,谈起王纪泽先生,都比我有更多的话要说。现在提到他们几位,一是追思纪念,二是替他们向王纪泽、张包平之先生的英灵表示谢意。
现在中国邮票博物馆的红印花藏品,数量不大,品种还算齐全,有完整的“红印花邮票”八个品种,其中,加盖小字“当壹圆”,有新、旧各一枚,红印花原票有单枚和横4连,有红印花小字二分绿色试盖直双连,以及倒盖、复盖等变体。贴有红印花邮票的“汇银执据”、实寄封、片等,也有一些。
这些,无疑都是中国邮票博物馆的珍藏之宝。
孙少颖
2017年6月7日
孙少颖,1929年生,祖籍山东茌平。1964年调入邮电部政治部工作,1979年任邮票设计室主任,1985年任中国邮票博物馆第一任馆长,1990年离休后被聘为博物馆顾问、邮票鉴定室专家。中华全国集邮联合会会士,集邮名词审定委员会副主任。
主编出版《中国邮票博物馆藏品集》(4卷)、《大龙邮票与清代邮史》《中国解放区邮票史》(7卷8册)、《中国集邮大辞典》《中国集邮史》《中国邮票史》(9卷)。策划主持《费拉尔手稿——清代邮政、邮票和明信片备忘录》译著出版。出版《山外集——孙少颖邮文选辑》《柽柳集》《大步流星——孙少颖的生活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