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兄弟乘骑

镜子里又出现了一张脸孔:上下长吊的月字脸黄中泛青,两道弯眉下的眼睛焦黑有神,瞳仁特别凸显,好像不是融进眼珠,倒像贴上去一样。

你何必傅粉何必虚华呢?难道你的才华你的禀赋不足以令人折服吗?

曹植自幼便以异质才童名闻遐迩。他的母亲卞氏因梦绣虎而有孕,五岁时已能过目成诵,将诗文吟咏得抑扬顿挫,声声妥帖,且长得长身长脸,浑身皮色发青,似为病相,但却喜欢蹦跳,生机勃发,使人想起竹林里出土不久刚刚脱掉包叶的幼笋。他的祖父曹腾当过汉桓帝的中常侍,得到不少御赐宝物,其中有一把九华竹扇,细篾精编,纹自成图,看似一片华茂的虎皮斑纹。一日,曹腾在院中手摇九华扇纳凉,刚会挪步走路的曹植在门口看见爷爷,口里喊了声“我要”,那竹扇便从那边脱手而飞,呼呼飘来,直落到他的小手中。曹腾惊得连声“哎哟”,后来对曹操说:“九华扇本是光武帝亲传,代代天子临终授言,此扇必配才高华茂之士,左扇右笔,另为九五。是为何意?”曹操抱着双手攥紧扇柄的曹植,望着他发青的脸皮,凸显的瞳仁说:“或龙或虎,登峰造极,就看他日后的志向了。”

曹植自己也会感到一些异样。每每课堂,展开书卷,那些竹简上的个个字体,总会嗖嗖有声地向他的眼目飞来,又在他的脑中落根,过目之后就了然于心了。他不光记忆惊人,而且阅读广泛,对于宇宙生成,天地玄机,古代圣哲,山水风光,也饶有兴趣。

“要说立志,我曹植原本心雄万夫!”对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颊,他非常自信地撇着嘴唇。他想起兄长曹丕对他“胸无大志”的训斥,心里有一种沉重的懊悔。

坐在案几前面,面对一摞摞书籍,他立刻有了沉浸于其中的冲动,一对凸显的眸子顿时亮了许多。

拿起父亲当年翻阅过的《太史公书》,正翻到卷首的《五帝本纪》,好友杨修匆匆赶来了。

“我知道你有鸿鹄之志,伏羲、黄帝、尧、舜、禹之类的圣人,才是立身的楷模。”之后,杨修来了个“然而”,他认为,对于他来说,立身的前提是立嗣,立嗣立稳了才有可能成为一代贤君,如果立嗣失败了只能得个闲职,甚至沦为阶下囚。

说得曹植当即发懵了。

杨修对他详叙了孔融在洛阳、许都和邺城摇唇鼓舌煽风点火的情形。孔融已经看清了曹公的意图,待平定江南之后曹家独霸天下的意图就明朗了。

“你和曹丕必有一争,不如趁早准备!”

这是他今日登门对他劝说的主要用语。

“生于豪门,其实是很悲哀的!”白面书生的杨修瞪着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看法。他扳着指头细数,从七百年前的周景王的王子们数到当今袁绍的公子们,数不胜数的帝王贵胄之家发生了血拼之祸,说明权位是把杀人的利刃,谁都想为它舍命争夺。

“你的优长之处在诗赋文章,明公登高必赋,颇喜文学才士,”杨修嘱咐说,“你若以此占了上风,博得父亲看重,就稳操胜券了。”

提起和兄长争夺什么,曹植就觉得非常别扭。兄长那么可亲,那么仁厚,为何要与他争?如果他有继位的愿望就满足他行了,我作为弟弟自然应该礼让,而且是真心诚意,为何去争去抢?

“你要多读《诗经》《楚辞》,司马相如、扬雄、班固、蔡邕等人的赋,还有乐府民歌、民谣。曹公的诗都是唱出来的,多为《相和歌》写的歌词,既有《诗经》的功底,又掺和民间谣词,你要尽量往这儿靠。”

杨修说罢,看他不言不语犹豫惘然的样子,叹息一声就告辞而去了。

“我仰慕的是大圣先贤,他们都是可敬的温温恭人,尧、舜、禹、许由、巢父、叔齐、伯夷,都有谦逊禅让的佳话流传,我岂能以小弟之身与兄长争夺?”这么一想,他心里反而很平静了。“暗恋嫂子对他有所嫉妒,我已经很内疚了。再说,嫂夫人对蒲明志,那样忠贞于他,为了嫂夫人也该尽量成全他吧?”

此时,窗外响起一片人喊马嘶的声音。

“子建,整日闷在房中不怕身子发霉?快,随哥们一块儿耍弓子去!”是二哥曹彰在喊。

曹植赶紧出门,看见大哥二哥各牵着一匹大马,戴盔穿甲,腰挎箭囊,斜背一把弯弓,分明是去练习骑射。

他对弓马剑戈有一种本能的怯惧,虽然父亲明令操练,却总是难以喜欢。

“我正在读书,二位兄长去吧!”

“不行,这是你的短处,非多多操习不可!”曹丕看他仍然站在那里,向曹彰招手指了一下,“把那个东西给我扛过来!”

曹彰哈哈笑着跑来,不容分辩,就像夹着一根木头似地将他裹在腋下,又抱在怀中,扔上曹丕的马背。

四野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初夏的温热,吹拂马颈的长鬃,吹动大路两旁的白杨树叶,送来周遭田地里即将成熟的麦子的清香气息。曹植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些景致气息,他的全部精力都耗在马身上。前面是曹彰的枣红马,四蹄生风,一路狂奔,他胯下的这匹名号“鹏腾”的白马紧随其后,奔跑的速度一点也不逊于前者,而且也不需要下达任何指令。但是正因为它旋风一般的速度,过于精灵的习性,让疏于乘骑的他心生畏惧。他只觉身子不稳,忽左忽右,前倾后斜,双胯撑得过大,屁股颠得生疼。“注意,前面有树杈,弯腰俯首!”曹丕的嘴唇贴着他的耳畔提醒。

他立即照办。额头几乎挨住马鬃,马喷出的腥咸气息被他大口吸进喉咙。路边斜伸过来的白杨枝杈扫过他的后背,唰唰唰一片响声。

他心里掠过一缕惊悚。惶恐间刚一直腰,看前方二哥的坐骑拐了个急弯,一霎间消失在行道树一侧。

“身子前倾,头向右斜,踩紧马镫!”曹丕说着,双臂搂住他的腰杆,抱得很紧,箍得他的小腹一阵憋疼。

“前面有沟!”曹丕又喊了一声。

曹植心里惊慌,不知所措,曹丕已急急伸手接过马缰,命令他身子前倾,夹紧马肚,臀部提起,他自己用脚后跟朝马身狠蹭了几下。啸风白马奋起前蹄,腾空一跃,越过一道沟渠,进入一片开阔地带。

这儿一片蒿草,平坦空旷,成了众多武士的训练场。曹彰跳下马,回头望着他们。曹植下马后打了个趔趄,几乎倒在地上。他手按膝盖,慢慢站直身子,挪步朝白马走去,心想拉住马缰。眼看接近马尾,突然,马尥起了后蹄,一个蹶子飞来,正好踢向他的前胸。曹彰高喊一声“当心——”远处曹洪等人也急得大叫。曹植没有料到马会突然袭击陌生的来犯者,哪里有防范!他只觉身子被谁猛推了一把,就斜斜躺在地上了。

情急中推他的人正是蹲在一旁整理弓箭的曹丕。他在这个瞬间突然侧过身子,推走弟弟,把屁股拧了过去。可想而知,他像被暴风抛起来一样一个猛子就蹿倒在远远的草地上了。

整整半天,曹洪、曹彰、曹植及不少曹门中人,都焦急地将曹丕围住救治。

“蠢货!你怎能在马尾巴后面走动!”曹彰怒气冲冲,陡斜的剑眉一耸,唇上的茸茸黄须颤动起来,“平时不沾马,才闹出这种笑话!”

曹洪一边在曹丕的屁股上揉搌,一边和气地望着曹植:“贤侄呀,地盘是在马鞍上打出来的,不是在书案上写出来的。你的父亲一生都在格杀,直到如今,夜间安寝铠甲穿着格虎大刀还在卧榻边放着,他还要仗仗打在最危险的阵前。”

“叔父哇,子建才华出众,只是偏爱读书罢了。”曹丕痛苦地趴在地上,此时黏汗湿透的内衣已经由体温暖干,但双胯被马背颠磨的疼痛丝毫未减,屁股上的蹄伤倒在其次。他艰难抬头望着曹洪说,“如果他的武艺大有长进,曹家就有顶门杠子了!”

曹植俯首忍泪,不敢抬头面对众人。他的心里还想着另一个人。杨修呵杨修,你本是外姓之人,为何要自作多情,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这匹‘鹏腾’就送给你了。只要常常操练,你肯定弓马娴熟,成为杀伐骁勇的虎将!”曹丕还在为他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