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沈从文谈人生》代序
我在做一件力不从心的事。
我发现我对我的老师并不了解。
曾经有一位评论家说沈先生是“空虚的作家”。沈先生说这话“很有见识”。这是反话。有一位评论家要求作家要有“思想”,沈先生说:“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这是气话。李健吾先生曾说:“说沈从文没有哲学,沈从文怎么没有哲学呢?他最有哲学。”这是真话么?是真话。
不过作家的哲学都是零碎的、分散的,缺乏逻辑,缺乏系统。而且作家所用的名词概念常和别人不一样,有他自己的意义,因此寻绎作家的哲学是困难的。
沈先生曾这样描述自己:
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多少来为万物作一个好坏的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从文自传·女难》)
这段话说得很美。说对了么?说对了。但是只说对了一半,沈先生并不完全是这样。在另一处,沈先生说: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诉他我这个乡下人的意见:“因为我活到这个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地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篱下集》题记)
沈先生在两段话里都用了“倾心”这个字眼。他所倾心的对象即使不是互相矛盾的,但也不完全是一回事。只有把“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和“德性”统一起来,才能达到完整的宗教情绪。
沈先生是我见过的唯一的(至少是少有的)具有宗教情绪的人。他对人,对工作,对生活,对生命,无不用一种极其严肃的、虔诚笃敬的态度对待。
沈先生曾说:
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份。(《篱下集》题记)
沈先生又说:“我是个对一切无信仰的人,却只相信‘生命’。”
写《沈从文传》的美国人金介甫说:“沈从文的上帝是生命。”
沈先生用这种遇事端肃的宗教情绪,像阿拉伯人皈依真主那样走过了他的强壮、充实的一生。这对年轻人体认自己的价值,是有好处的。这些年理论界提出人的价值观念,沈先生是较早地提出“生命价值”的,并且用他的一生实证了“生命价值”的人。
沈先生在文章中屡次使用的一个名词是“人性”。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小庙供奉的是“人性”。作成了,你们也许嫌它式样太旧了,形体太小了,不妨事。(《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
“人性”是一个引起麻烦的概念,到现在也没有扯清楚。是不是只有具体的“人性”——其实就是阶级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即人类共有的本性?我们只能从日常的生活用语来解释什么是人性,即美的、善的,是合乎人性的;恶的、丑的,是不合乎人性的。通常说“灭绝人性”,这个人“没有人性”,就是这样的意思。比如说一个人强奸幼女,“一点人性都没有”。沈先生把“优美”、“健康”和“不悖人性”联系在一起,是说“人性”是美的、善的。否定一般的、抽象的人性的一个恶果是十年浩劫的大破坏,而被破坏得最厉害的也正是“人性”,以至我们现在要呼唤“人性的回归”。沈先生提出“人性”,我以为在提高民族心理素质上是有益的。
什么是沈从文的宗教意识,沈从文的上帝,沈从文的哲学的核心?——美。
黑格尔提出“美是生命”的命题,我们也许可以反过来变成这样的逆命题:“生命是美。”也许这运用在沈先生身上更为贴切一些。
美是人创造的,沈先生对人用一片铜,一块泥土,一把线,加上自己的想象创造出美,总是惊奇不置。
沈先生有时把创造美的人和上帝造物混为一体。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的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眉发在此一闪即逝的缥缈印象中,即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手艺之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这种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学组成形式,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间被美丽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电,当之者必喑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为美,恰恰如此。(《烛虚》)
沈先生对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有泛神倾向。他很易为“现象”所感动,河水,水上灰色的小船,黄昏将临时黑色的远山,黑色的树,仙人掌篱笆间缀网的长脚蜘蛛,半枯的柽柳,翠湖的猪耳莲,水手的歌声,画眉的鸣叫……都会使他强烈地感动,以致眼中含泪。沈先生说过:“美丽总是使人哀愁的。”
沈先生有时是生活在梦里的。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百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习的声音在招呼:“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
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
如闻叹息,低而分明。(《生命》)
这很难索解,但是写得多美!
沈先生四十岁以后一直是在梦与现实之间飘游的。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这里的“我”、“人”都是复数,是抽象的“人”,哲学的“我”。而沈先生的思索,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抽象的抒情”。
要理解一个作家,是困难的。
关先生编选的这本书虽是资料性的工具书,但从他的选择、分类上,可以看出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关先生的工作细致、认真,值得感谢。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四日
载一九九四年《中华散文》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