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九霖自述:新加坡陷阱的回望与反思
- 陈九霖
- 4742字
- 2020-08-29 10:37:53
悲情诀别
弟弟刚刚打发走了那个美国记者后,我就急忙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跑进房里,奔向床上的母亲,猛然跪在地上。我的妹妹在家里等我,村里也来了很多人。我的母亲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她的呼吸轻轻的,双手露在被子外面。我一遍遍地抚摸她那瘦到只剩骨头的布满褶皱的手,止不住地热泪长流。
我的父亲和母亲先后生育了6个子女,但因为当时农村条件艰苦,缺衣少食,尤其是医疗条件极差,最后只有我、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活了下来。我曾经有一个哥哥,但他3岁时在屋前池塘里溺亡了。
农村的许多家庭都望子成龙,希望有朝一日能鲤鱼跃龙门,彻底改变现状。因此,对那些顽劣淘气的孩子,许多农村家长都采取粗鲁的体罚方式,有的孩子甚至被打得死去活来。我记得邻居家的一个孩子,因为成绩不好,他的家长用挑水的扁担打他,扁担被打断了之后还不解气,又用木板凳打他,连木板凳也被打断了,结果,他被打得趴在床上几天都不能起床。我的母亲是一位受过私塾教育的伟大女性。她从未打过我们,倒像一只老母鸡护着小鸡那样,庇护着我们。即使我们有什么过错,她都看成是自己的错误,先是给予理解和谅解,然后进行解释与引导,让我们在平和的气氛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乐于改正。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我爸爸从外地回家,带回一斤猪肉,我妈妈让我把炖肉的瓦罐拿到家门口的池塘去洗。那时,我才不到10岁,毛毛躁躁的,一不小心就把瓦罐摔了个粉碎。那时候,对一个农村家庭而言,一个瓦罐是一件了不起的资产。我自知犯了大错,便逃到山后的森林里,爬上树躲藏起来。久未见我回来,我妈妈便四处找我,终于找到后却并未责备我,而是拿来一大包爆米花,哄着我从树上爬下来。她的举动让我自责、让我感动。
20世纪80年代初,为了给家里减轻一些负担,我曾报名参军,并顺利地通过了南海舰队的体检和政治审查。但是,我的母亲因为当时南疆局势动荡而担心我的安危。就在我即将去穿军装的前夜,她紧紧地抱住我,哭成了一个泪人。我是家里的长子,想到母亲曾经的失子之痛,我就放弃了参军。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有神佑,要是我那次参军入伍了,之后还能有机会考上北京大学吗?
1993年,我还在国内工作时,把二老接到北京长住。1994年夏天,母亲第5次中风,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非常痛苦,我心如刀割。在她清醒之时,我劝她去医院治疗,可她怕花钱,不肯去医院。劝说无效,我便先给120打了急救电话呼叫救护车,接着,就背起我母亲从5楼下楼(那个宿舍没有电梯),急送去中国民航医院救治。当时,从机场宿舍区到中国民航医院的道路颠颠簸簸,我只好一手拿着吊瓶,一手抓住车把。经过诊断后,中国民航医院建议转到北京酒仙桥医院就医。在母亲住院期间,我放下了所有事情,日夜陪伴照顾,守候在母亲身边,直到她苏醒。经过半年多的医治和精心疗养,母亲的病情竟奇迹般地好转了,10年内没有复发过。
那时,我的工资并不高,母亲的病需要换血,治疗费特别昂贵;儿子刚出生不久,也需要花费。我只好到处借钱为母亲治病。此后,我母亲经常向家乡人自豪地称赞我说:“我给九霖吃的是粥,他还给我的却是肉!”熬过无数艰难岁月生活的母亲,仍然把能够吃上肉视为最高幸福。
往事历历在目,无法释怀。如今,我跪在病榻前,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的母亲。可母亲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眼睛也是闭着的。尽管如此,我却忍不住要一句句、一遍遍地跟她交流:“妈妈,九霖回来看您了!儿子不孝,对不起您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请允许不孝之子暂时返回新加坡协助调查。我一定早去早归,以便全身心地伺候您。要不然,我会心挂两头。毕竟,新加坡那边需要我啊!”站在我身边的家人们、乡亲们都为这一番陈情哭泣,我看见我的母亲竟然奇迹般地眨了几下眼睛,流出眼泪来,她的嘴哭歪了,却发不出声来。此情此景,我更加无法克制地嚎啕大哭,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急促地喘着气,几乎要把整个内脏哭出来。
当时,我的父亲身患糖尿病,每天都在注射胰岛素,他走过来把我扶起,说:“九霖,你还是去新加坡吧!这边有我在,你去那边把事情处理好,快去快回!要是晚回了,我怕你再也见不到你母亲了。”(真是不幸而言中,这次竟是永别!半年后,2005年6月19日,我母亲逝世,我被新加坡方面拖了半个月才被允许回国奔丧,没能在母亲弥留之际看上一眼,只能在母亲的坟前长跪不起。)
我拉着父亲的手站起来,紧紧地抱住父亲。后来,想起那情景,真是:“地震袭来墙不抖,黑云压下风滞游。但闻撕心裂肺声,更觉满屋泪横流!”
我和家人及村里的人哭过一阵后,家里的座机响起来了,我父亲走过去接电话。电话那头说:“您好!请问您是陈老先生吗?”我父亲说是的。电话那头接着说:“我是《华尔街日报》的记者,刚刚见过您了,您还记得吧!我正坐车前往武汉,司机跟我说,我刚刚经过的那辆车里面坐的好像就是陈九霖,就是您的儿子。我错过了一个机会,我想返回,但司机不同意返回,天色渐晚,他怕路上遇到抢劫。您能不能让您的儿子陈九霖来接电话,我只要和他说两句就够了。”
我父亲用左手捂住听筒,向我使眼色,小声地问我要不要接电话,我摆手示意他,我不能接。我父亲就告诉他说:“他不在家,已经走了。”挂断电话之后,我父亲告诉我,那个记者在电话里连连叹气,显得很遗憾的样子。后来,那个记者在《华尔街日报》上连续发了3篇文章,分析中国航油事件,其中的一篇写到我“在一夜之间从高处重重跌落,滑向地狱之门,生死未卜”。《华尔街日报》还有一篇文章则明确无误地提到记者去过我的老家,还说我相信风水,而风水却没有帮到我。但我并不知道说我相信风水从何而来,是看到媒体报道说我喜欢读《易经》?不过,《华尔街日报》的报道的确产生了较大影响,从国内范围看,仅次于《财经》杂志的《成败陈九霖》[1]那篇封面报道。
第二天,也就是2004年12月6日,我专程去舅舅家,因为我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差一点儿就被过继给了舅舅。
我父亲是一名农村基层干部,我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员。由于他们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又要养家糊口,就把出生才8个月的我送到外祖父母家抚养。外祖父母家在浠水县夏凉乡龙井村,那里有一座挺高挺大的山,村民们都叫它凤凰山。当地的老百姓经常讲起“北宋医王”、撰成6卷《伤寒总病论》的庞安时,我的外祖父也常常给我讲起他的故事。凤凰山上有一座庞安时庙,有人说那里是庞安时的故乡,也有人说那是他行医次数较多的地方。我外祖父母家的房屋就建在半山腰上,家里的饮水和用水都是山泉,清澈透亮,沁人心肺。我小时候住在那里时,山上布满了松树林和毛竹林,到处郁郁葱葱,空气带着绿草的芳香。我从出生后8个月直到5岁半,都被寄养在外祖父母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对我恩重如山。每天晚上,外祖父都会给我讲故事,我常常在他讲的故事中进入梦乡。那时,舅舅的婚姻受到挫折,外祖父母特别希望我在他们家乡的学校读书,目的是让我成为我舅舅的养子。但我爸爸不同意,他以山村学校的教学条件不好为由,把我接回竹瓦镇宝龙村上学。当时,我非常不愿意离开,想留在那里,外祖母也舍不得我。
我记得,在我父亲要接我回到宝龙村的家里时,我极其不情愿,趁大人们不注意时,就偷偷地跑到大山的深处躲藏起来。我钻到红薯地里,那里的红薯叶子长得十分茂密,中间刚好有条沟,我就躲到那条沟里面。全山村的人都出动来找我,我清楚地听到外面有人在急切地呼喊我的名字,但我就是不吭声,谁也找不到我。后来,夕阳西下,大家变得更加着急了。这个时候,我的外祖母终于开口了:“你们不要找,我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后来,我猜想,她不说出来,就是想让我随自己的意愿在那块热土上多待一会儿。只是,山里毕竟是野兽出没的地方,让我一个人长时间地躲在山里可能会发生危险。外祖母从小缠足,她的脚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就像是在跳芭蕾舞。她拄着一根拐杖,直奔我藏身的红薯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一听见外祖母的声音,就立刻跑出来见她。外祖母之所以直奔那个地方,是因为我们曾一起去那里扒红薯,我还在那里和她玩过捉迷藏。
往日的岁月就是由一个个细节贯连而成的。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情节,都忍不住要伤感一番。外祖母找到我之后跟我说:“你这次回去不是要在家里待着,是回去探亲,你到那边住几天,过后再回来。”我有些狐疑地看着她,并不说话。她接着又宽慰我说:“你还不放心的话,就让你姥爷跟你一块儿过去,过几天你再跟你姥爷一块儿回来,你看这样成不成?”我一听外祖父会跟我一起去,我想他肯定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那边自己回来。5岁半的我这才在第二天骑在外祖父的脖子上,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我的外祖母。
当时,我只听见送行鞭炮的响声,并没有听见外祖母的哭声,也没有看见她流一滴眼泪。但是,我听见她很伤心地对旁人说了一句话:“树大要开枝,鸟大自然飞!”她没有哭是因为她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怕她的泪水会影响到我的心情,怕我不能安心读书。后来,外祖母村里的人告诉我,在我离开后,她静静地伫立在送我的路口,目送着我,长长久久地不愿转回身去。在看到我的身影像远去的飞雁消逝在青山白云之中时,外祖母才“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接着便晕倒在地,被人急忙抬回家后,我那可怜的外祖母一连病了好几天。
我回到父母的家之后,一直紧紧地跟着外祖父,就怕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当时,农村条件很艰苦,晚上睡觉时,在地上铺满一层稻草,在稻草上盖一床被单,这就是我和外祖父的床铺了。旁边是一头牛,再过去是一头猪。晚上,我一直搂住外祖父的脖子睡觉,甚至还将腰带的一端系在我的手上而另一端系在他的手上,生怕他半夜偷偷走了,但是,睡熟之后手自然就松开了。没想到外祖父真的是这样打算的,他大概四五点钟就起来了,那时天还是黑的。他要出门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猛然从床上站立起来。农村的小孩子晚上睡觉都脱光所有衣服,只穿一个三角兜。我的外祖父在前面急急地赶路,我就光着身子在后头跟着跑,又哭又喊地跑了两三里路。我的外祖父终于不忍心继续往前走了,他回过头来,眼里噙满泪水,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他抱着我又走回我的父母家,安心在那边陪我住了7天,让我对这个家慢慢熟悉起来,他才偷偷地回去了。但是,等到他回去的时候,我还是依依不舍。
我在北京大学上学时,我外祖母逝世了。家里人怕影响我的学习,没有通知我,让我终生遗憾。我外祖父逝世时,正赶上我在家休暑假,他的离去让我悲痛欲绝。两位老人的音容笑貌至今历历在目、铭刻在心。
对我来说,舅舅家保存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魂灵,那是我童年最温馨的回忆。所以,2004年12月6日这天,我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烧香磕头之后,先是开车到夏凉乡,然后,顺着山路步行几里路到舅舅家。虽然外祖父母已经离世,但我舅舅还健在。我先到外祖父母的坟前烧香祭拜,然后,又与舅舅和舅妈一一话别。接着,我又要去我的二姨家看看,因为我从小跟她一块儿长大。从舅舅家到二姨家也有一公里山路的距离,我照样步行过去。二姨的智力不太发达,虽然思路清晰,但是,说话不是太利索。所以,我还是要去看望她,给她留了几千块钱。从二姨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
第三天,也就是2004年12月7日,我再次回到竹瓦镇宝龙村。我提前三天为父亲举办了73岁的生日家宴,在上海工作的弟弟,在宜昌的妹妹及表兄弟们都回老家来了。我对我父亲说:“如果这次新加坡之行能够为公司的新生起到作用,即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父亲听完我的话,什么也没说,拿起酒杯来,“敬”了我一杯。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父亲的敬酒,我理解父亲敬酒的分量。我安慰父亲说:“我本身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大不了过几年再回来陪您老人家种田去。希望您健康长寿,能够等到那一天!”
在老家,我把当时能够想到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包括给我爸爸、舅舅、二姨等留下一些现金,给妈妈请了4个护工。做了这些工作之后,离开老家之时,尽管有些悲悲切切,但内心还是平静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