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有多少人在曾经被伤害的痛苦中作茧自缚,把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当作另一种对自己的折磨,白白消耗生命的能量。
在“自我心理训练课”上,我曾经设计过一个与自我完善有关的活动环节,想引导学生们学习原谅伤害过自己的人。这一设计的灵感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克里斯汀·聂夫所著的《自我同情——接受不完美的自己》一书。作为自我同情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克里斯汀在强调善待自己、自我同情的同时,还强调人们还要学会同情他人,并提出同情他人不仅是对他人的苦难做出合理、真诚和积极的反应,还包括要宽恕伤害过我们的人,而宽恕他人最好的方法是找出这些人伤害行为的原因与条件:他是否是因为害怕、困惑、诱惑,或者是在其他的情绪的支配下做出的伤害行为?
我想,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受到大大小小的伤害,或者更确切地讲,是感受到过大大小小的被伤害。这些伤害来自家庭、亲人、朋友、老师、恋人以及任何一个与我们的生命有交集的人,而且交集越大,可能伤害也越深。很多受伤的体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我们自身的成长而被淡化或遗忘,彻底淡出我们的生活,如雁渡寒潭般,只是经过我们的成长而没有留下可以捕捉的痕迹和影响。但终会有些伤害,犹如皮肤上的疤痕一样,一旦形成就永不会消退,成为深深的痛或耻辱,交织着怨恨与仇恨的情愫,沉寂于心底,虽极力掩饰,却总是在不经意间被一次又一次触及,一遍又一遍被昭示,最终成为打不开的心结。而所有深藏在内心的怨恨和仇恨的情绪,是心灵的阴影所在,犹如内心涌动的黑暗力量,时时与我们自身积极的正能量在抗衡,消耗我们内心的善,妨碍一个人在生活中感受和体验快乐与幸福。虽然每个人在长大的岁月中无法避免受伤害,但一个成长的人,在不断趋向自我完善的过程中,一定要学会清理干净由伤害造成的阴影,卸掉怨恨的包袱,轻装前行。
我设计的活动过程是这样的:第一步,先请同学们回忆一下自己在成长过程中是否受到过伤害以及什么人伤害了自己;第二步,从中选择出到现在想起来还会耿耿于怀,依然无法释怀和原谅的那件事、那个人;第三步,在一张白纸上画一条线,将纸一分为二,努力找出他(她)伤害自己的原因,写在左边;而在右边则尽可能地想出可以原谅对方的理由。
交代清楚活动规则后,我像往常一样将课堂交给学生。但很快我意识到,我低估了学生们学会告别伤害的难度。因为我看到,在短暂的沉默后,同学们便开始交流,有说的,有笑的,教室里流动着轻松、快乐的气息,好像大家谈论的是一个有趣而又快乐的话题。我明白,这是每个人的防御机制在起作用。毕竟,伤害越深就越会隐秘,越不愿再次碰触,也不敢轻易示人。直面曾经的伤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需要勇气的,而直面又是告别伤害必须走出的第一步。
于是我叫停了学生们的讨论,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当我打断他们的讨论时,一定是有了新的情况,于是都安静地看着我。我说:
“我不觉得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一个轻松的问题,但为什么我在大家脸上看到的却是笑容和轻松的表情,你们的反应让我觉得,这一切与伤害无关。是我们从来没有被伤害过,还是到了今天,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依然不敢去面对,还需要小心翼翼地隐藏?好,那么,在今天这节课上,我们是让曾经的伤害永远停留在那里,小心隐藏,还是鼓足勇气面对它、解决它?”
教室里很安静,气氛悄悄地在转变,我看到一些同学的表情开始凝重,一些同学埋下头、沉默着,艰难地开启着记忆之门。我习惯性地在教室里轻踱着,观察每个学生并随时准备回应他们提出的问题。
十五分钟后活动结束,孩子们没有像往常那样热热闹闹地讨论,教室里略显得有些压抑和沉重,我很小心地询问,有没有同学愿意和大家分享,没有人愿意主动分享。于是我点了杰的名字,一个消瘦、寡言的男生。杰犹豫地站起来,沉默少许,说:
“老师,我不想说。”
我点头示意他可以,因为在第一节课上,我就和同学们达成约定,在课堂上所有人彼此尊重,每个人都有选择、质疑、保留自己想法和适当拒绝的权利。这时艳主动站起来,分享了自己初中时被最要好的同学伤害、诋毁的经历,述说时平时活泼、爱笑的她几度哽咽,可想当初小女孩被伤得有多重。艳讲完后,我问:
“现在,你可以原谅她吗?”
艳顿了顿,说: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提到这件事,说实在的,不太愿意提到,毕竟当时真的很受打击,心里一直会有一些怨恨。但我发现,刚才说出来,反而觉得很轻松,好像也没什么,或许那时大家都还小吧。况且,我现在有很多的朋友,每天都很高兴,这就够了。”
“是的,说出来就会轻松。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一些秘密,尤其是那些与不愉快和痛苦相关联的秘密,总是携带着黑暗的负能量。当我们有勇气把它讲出来时,它就不再是秘密,它所携带的黑暗力量也就会随之消解,至少会削弱它的能量。这就是直面的力量。”
说完这段话,我想先离开这个沉重的内容,准备转入下一个话题。这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杰出乎意料地站起来,开始了刚才被他拒绝的讲述。那是一个青春期男孩子刻骨铭心的伤痛经历,几次杰哽咽到几乎无法言语,我明白了,为什么一开始他要拒绝。
杰自小体弱多病,内向与安静。初中时因父母外出打工,他开始了寄宿学校的生活。学校的很多学生都像他一样,是父母迫于生存压力而无暇顾及的孩子。处在一群快速疯长、充满叛逆、又长期疏于管理的脱缰野马似的男孩子中,瘦弱、安静、想好好学习的杰显得格格不入,如待宰羔羊般,自然成了被捉弄、取笑、欺侮的对象,有时甚至是粗暴的拳脚相加。学生宿舍是一栋平房,厕所在学校的角落,寒冷的冬天,夜里没有人愿意出去上厕所,于是小便时,那些狂野跋扈的男孩子便打开窗子,站在窗台上小便,而杰的床铺就在窗户边。他鼓起勇气进行抗议,每每遭到谩骂、攻击。每天晚上,在喝酒、叫嚣、劣质香烟气味和打牌的吵闹声中,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用被子捂住头,不出声、不参与、不理会,只有在教室里、在课堂上,他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安宁和快乐。一直到升入高中,这段痛苦、屈辱的噩梦般的生活才彻底结束,但已带给杰深深的伤害,成为耻辱的记忆。
杰讲完时,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能理解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个瘦弱的孩子是怎样熬过来的,暴戾放纵的青春隐藏了多少被放纵的恶的能量。
“我能理解初中三年的生活给你带来的感受和伤害。很感谢今天你能给我们讲这段经历,我知道,要有足够大的勇气和胆量才可以做到。”
我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问题:
“你现在能够,或者愿意原谅那些伤害你的同学吗?”
我知道,面对还一脸悲伤的杰,这样问很残忍。
“是否原谅,我没仔细想过。但我现在不再那么恨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后来,他们之中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那些同学之后的生活都不好,有的还犯了罪,被关进监狱。现在,我比他们生活得都好。”
下课铃声响了,我记得那节课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面对伤害过我们的人,最好的回应就是一定要比他们生活得快乐、幸福。”
是啊,对于伤害,我们应该做到的最重要的不是记住,然后纠结于此,伺机报复,那会让曾经的伤害变本加厉,成为我们自己折磨自己、消耗自己能量的心魔,而是要学会放下、原谅。放下也罢,原谅也好,不是承认伤害是应该的,而是在心底清楚,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完美,不要天真地期待,自己的善良就能换来别人的善意和善待,人是何等得复杂!当我们能理解人类内心的复杂性和局限性的那天,也就是我们开始成熟的时刻。不要在夜晚疼彻心扉、流着眼泪发问,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受伤的是我?所有的不原谅、放不下,都是苦了自己。学会告别伤害,就是找出所有的理由,让自己释怀,走出内心阴霾,重整行装,努力地成长、生活,仰起头,微笑着,告诉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快乐、幸福,而且充满价值与尊严!
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
有一天,当曾经伤痕累累的往事再被提及,我们可以风轻云淡,笑谈过去,那时我们已然度人度己,心生佛性。
因为,当每一个创伤成为过去,都会在时光起伏承转中转变为一次成长的历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