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富贵道:“明人不说暗话,跟大汗直说了吧。燕王爷一旦与皇太孙开战,王爷会支持谁?”
鬼力赤一怔,道:“你,我,为什么这么问我?”何富贵一反常态,目光炯炯,道:“燕王爷自小生于军旅,长于马上,几十年都在行军打仗,最不怕的就是与人开战,你说,他会怕一个在后宫里长大的毛头小子吗?”
鬼力赤挠挠头道:“不会,应该不会吧,不过,我们见朱棣时,他疯疯癫癫,说话……”何富贵一笑,道:“你们蒙古人善于打仗,难道不知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我说个你能听懂的,狼要吃羊,它会一直亮着狼牙吗?”
鬼力赤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装疯卖傻,然后突然袭击,就——”右手一握,做个拿住的动作。何富贵赞道:“王爷英明,”又压低声音,“现在,燕王爷联合了宁王、安南等方面,聚集各方力量,只等时机成熟,就会对应天府发动攻击,一击必中!”
鬼力赤奇道:“朱棣明明同时会见了我们蒙古和安南特使,为啥只联合了安南,不来联合我们?是不是小瞧我们?哼!”何富贵笑道:“哪里,王爷想多了,燕王爷只是觉得他和你们打了多年仗,觉得要提联合,怕你们不答应不是。”
鬼力赤笑道:“哦,中原人就是死要面子活什么?”何富贵接口道:“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爷说得对。燕王爷一时拉不下脸来跟您提,所以派小人过来,知会您一声。”
鬼力赤道:“这等大事,我还要回去和大汗商量一下,还有闷葫芦马哈木。”何富贵点头道:“正该如此,”压低声音,“燕王爷亲口允诺,若是蒙古愿意出兵相助——只需出兵,不必参与打仗,他日燕王爷一旦登基,必厚厚优待蒙古,更会将什么范丽华赏赐给有功之人。”鬼力赤又惊又喜,兀自犹疑道:“真有这事?”何富贵认真点头,表情郑重,道:“可是,若是蒙古执意和皇太孙交好,燕王爷的手段,王爷也是知道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何富贵这才走了。
何富贵出了门,鬼力赤道:“太师,您怎么看?”阿鲁台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上缠着绷带,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冷冷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何富贵施施然往回走,看见过来的胡季犛,笑着拱手道:“胡先生,小生正要过去道谢,您却亲自来了。”
到了安南客舱,胡季犛开门见山,问道:“我早知何公子绝非等闲,想来是燕王爷的特使了?”何富贵不置可否,笑道:“中原人夜郎自大,没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敬畏心,殊不知所谓交趾小儿也有见识超凡之人。”
胡季犛冷冷道:“何公子不必再兜圈子,我不是鬼力赤这种酒色之辈,还请阁下有话直说!”何富贵道:“好,小生直说了。燕王爷希望战事一起,安南可以出兵相助——只需出兵,不必打仗。”
胡季犛半信半疑,道:“出兵相助,于我安南方有何利益?”何富贵笑道:“利益有两种,一种是受实惠,另一种是不损害。受实惠的可以以后再说,不损害可是近在眼前。”
胡季犛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出兵,燕王日后……”何富贵冷笑道:“‘燕王善战,宁王善谋’,这句话不知传到安南没有?”胡季犛沉思不语。何富贵瞥一眼里舱,笑道:“胡先生不需要和小王爷商议一下吗?”
胡季犛半晌不语,最后道:“请阁下回禀燕王,安南方至少可以做到不会帮助皇太孙,这也是我们诚意的底线,至于出兵与否,还需请示国王定夺。”
何富贵笑道:“如此有劳了。”拱手告辞。
何富贵出得安南客舱,心里满意至极:早先他与燕王商议,若有蒙古、安南方面联合夹击,自然是好上加好;只要他们不明确支持朱允炆,燕王就会减少很大压力。
船到淮安,何富贵携了李云婷,在船头与众人作别。阿鲁台与陈天平未曾出来——一个手上有伤,一个心里有伤。
何富贵雇了一条画舫,与李云婷热恋腻乎,羡煞旁人。
不几日,靠近京师,沿途的盘查愈加紧密。何富贵两人弃舟登岸,买了马匹,骑驰而行。到得一家酒馆,将马交给伙计,去楼上点菜,相对就座。何富贵忽然压低声音道:“婷婷,别声张。”李云婷不明就里,定住不动,却被何富贵狠狠亲了一口,不禁飞红了脸,几乎就要拔剑,喝道:“你,你……”
却见何富贵急使眼色,示意她坐下。李云婷不再上当,哼哼道:“你再敢随意轻薄,我必,必不能饶你!”何富贵压低声音道:“婷婷,不要回头,你身后隔两桌那几个人跟了咱们半天了。”
李云婷吃了一惊,又要站起来拔剑,却被何富贵拦住道:“哎,婷婷,不要动不动就拔剑,是敌是友,还不清楚。我刚才试了一下,就想看看他们是皇太孙的人,还是燕王的人,再或者是……”
李云婷一瞪眼,道:“再或者什么?”何富贵叹道:“看来这个‘再或者’才是对的——他们是你父亲的人。”
何富贵话音未落,李云婷已经起身过去,何富贵拦都没拦住,只好坐等看戏。
李云婷疾步走到那桌人面前,喝道:“我爹派你们来的?胆子不小哇!”
那几人面露尴尬,对视几眼,为首的道:“大小姐,我等是帮主派来保护您的……”李云婷质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几个?”那为首的讪讪道:“我等是临清分舵的。”李云婷“唰”地拔出长剑,磕在桌上,喝道:“他杀了我娘,我与他已经不是父女,你们几个趁早回去,若再跟着,休怪姑娘我下手不留情!”说完手上再一使劲,桌子被劈为两半,碗筷杯碟纷纷落地。
李云婷坐回座位,长剑回鞘,脸露得色。何富贵低声道:“李女侠,姑奶奶,你看看店里的客人都被你吓跑了!”李云婷哼了一声,道:“他们走关我什么事?”何富贵道:“我跟你说过,我此行是带着任务的,可你……”
李云婷不管不顾,道:“那又怎样?你带着任务,我就得老老实实做缩头乌龟啊!”何富贵无可奈何,摇头道:“唉,如此行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李云婷柳眉倒竖,冷冷道:“嫌我碍事?本姑娘也不伺候了!”说完拿起长剑,扬长而去。
何富贵本要叫住她,可转念一想,京师近在眼前,朝廷密探众多,凭这大小姐的行事做派,自己肯定什么事都做不成,眼见跟踪的那几人还在前边路口张望,心中一动,立即走了出去。
何富贵与那为首之人说了几句,转身去了马棚,却见自己的马已经不知去向,问了伙计,说是已被一个姑娘都牵走了。何富贵赶紧出去一看,却发现李云婷已不知去向,从夕阳下扬起尘土的方向判断,应该是去京师了。
何富贵叹口气,苦笑摇头,只好给伙计一些银两,让他再去买了一匹马。
何富贵到京师时已是半夜时分。他以前来京师参加过几次科考,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家旅店安顿休息。
第二天日上三竿何富贵才起床出门,四处闲逛,见到了许多稀奇玩意,心里叹道:以前来京师,每次都是考试考试再考试,最后竟还没考中,一次也没好好逛过街市,京师毕竟是京师,如此多的稀罕玩意,倒可以运些回到北平去卖。他心道,自己平白无故,很难探听什么消息,莫如傍晚去秦淮坊,据说那儿达官贵族很是密集,正是交换消息的好去处。眼下闲着也是闲着,何富贵商人基因作祟,一口气订了许多货物,并联系漕运即刻发往北平老爹的货栈。
天色已近傍晚,何富贵诸事办妥,溜溜达达去了秦淮河边。夜色中的秦淮河,灯光初上,华灯倒映在水里,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奇妙景致,来往的画舫间或穿插,钩织出一片繁华景象。
何富贵心道:“老皇帝驾崩,百姓无知无觉,依然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信步走去,情不自禁吟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话音未落,河边响起一片喧哗,很多兵士忙着驱赶行人,后面一排排车队扬长而过。何富贵问一路人道:“劳驾,刚刚过去的是何人?车驾排场如此之大?”
那人道:“宁王,要不就是燕王!”何富贵一想,可不是嘛,如此车驾排场必是藩王无疑,而其余藩王都已经被裁撤,只有燕王和宁王仍在死撑。
何富贵信步去了秦淮坊。
虽然之前去过秦淮坊几次,却从未见到名动京师乃至名满天下的名妓范丽华,据说见她一面,富贵人家都要提前三个月排号,定时打发人送去花篮果品,不时打点老鸨、龟公,若是一切顺利,三个月后才能登上秦淮坊顶楼,和一大帮人坐在外屋听范丽华姑娘在里屋弹一曲琵琶。如果再下血本,才可以进得里屋,得见一面,当然,丽华姑娘坐在琵琶台,客人只能坐在下首,距离少说也有八丈远。近几年据说范丽华已被皇亲包养,平素权贵富贾想要亲近已难上加难,更不要说一亲芳泽,那不仅要背景深厚、花钱如海,同时也得看自己的造化……
何富贵心里想着,人已到秦淮坊楼下。洪武帝严禁官员狎妓,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如有需要,可以化装前来,或是派人来接,所以这秦淮坊正是官员及其下属流动密集之所在。何富贵掂量怀里的银票,顿觉囊中羞涩,父亲苦心经营,算得上家有余财,但是一到这繁华京师,立即降为穷人。
何富贵抬脚进门,老鸨春风满面迎出来,笑道:“哎呦,公子您可好长时间没来了,可想死奴家了!”何富贵笑道:“妈妈你好,春芳姑娘可有空?”
老鸨提高嗓音道:“春芳姑娘,出来接客人!西楼春华厅!”
前年科举,何富贵第一次来到京师,本来踌躇满志,满以为可以轻轻松松中个进士回去交差,然而最后却名落孙山,打击着实不小。
他心情愁闷间,约着几个同学去了传说中的秦淮坊,接待他的就是这位春芳。当时的何富贵“含苞待放”,嘴上胡言乱语,却笨手笨脚,见了春芳豪放的举止打扮,顿时吓得傻了!慌里慌张就要迈步出门。春芳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客户,而且看起来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哪肯放过!嘴里哄骗说喝几杯酒就让他走,暗里却下了迷药。
何富贵一觉醒来,发现身上已脱得赤条条……心里的廉耻也丢掉不少。临走时,他还顺手拿走了春芳香囊里的迷药。出了秦淮坊,何富贵天性解放,也变得放浪形骸起来。
春芳急急忙忙迎出来,看见何富贵,顿时眉开眼笑,笑道:“何公子,您可来了!您再不来,奴家都要投河寻短见了!”
何富贵被她挽着,一步步上楼,一面打情骂俏,一面四处观察。
春芳嘟着嘴说:“何公子,奴家记得您,您却把奴家忘了个干净!”何富贵眼睛四下望着,嘴里笑道:“哪儿能呢,这不是过来看你来了!”
春芳冷笑道:“你以为你肚子里想啥奴家不清楚?你都快一年没来了,这次来,肯定也是来参加什么劳什子诗词大会的!”
何富贵心中一动,故意道:“什么诗词大会?我是专门来看你的!”春芳依旧得理不饶人,边走边道:“那个小蹄子,人家宁王不要她了,架子支不起来了,偏偏死撑着,还搞什么诗词大会,摆明了就是挣那些冤大头的钱罢了。”
何富贵问道:“去这诗词大会也要花银子?”春芳停了脚步,哼道:“平常想着见一面都要花不少银子,这次说是露面出题,那可不得又要捞钱哩!”
何富贵心中盘算已定,笑道:“春芳姑娘,你大可放心,我来这秦淮坊几次,每次可都有你作陪,这次我也不去什么诗词大会,就是与你约会!”说得春芳开心不已,还没进屋,就在何富贵身上蹭来蹭去。
一名侍女进来布了酒菜,退了出去。春芳斟满酒,笑吟吟端给何富贵,何富贵故意道:“春芳,你穿这么多,莫不是要从良了?”
春芳放声浪笑,放下酒杯,去床边脱了衣服。何富贵趁机在她的酒杯里下了迷药,心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春芳换了一件薄纱,穿在身上,浑如不穿,笑吟吟过来道:“小色佬!”说着还掐了何富贵一把。何富贵商人本性,从不吃亏,也使劲拍了一下春芳滚圆的屁股。
二人调笑几句,喝了几杯,春芳就趴在桌上不动了。
何富贵出得门来,直奔顶楼而去,还没上楼,就听得人声喧哗,很是热闹。门口几个大汉示意何富贵交钱,问了价格,着实不低。何富贵咬咬牙,忍痛拿出一张银票递上去。
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过道也是挤得水泄不通。
何富贵挤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站住脚,细细打量全场。
这时一个侍女走出来,高声道:“众位客官听了!”人群逐渐没了声音,都在细细静听。何富贵心道:“这位姑娘也是不错,声音好听,长得也标致。”
那侍女继续道:“今晚所谓诗词大会不过是本院为提高声势牵强附会,丽华姑娘并无附庸风雅之意。来的各位想必也都是麒麟才子,若是本院出题浅陋,还望各位包涵一二。”
台下一个汉子操着古怪口音喝道:“哎,小娘子,快别废话了,赶紧让范丽华出来!”何富贵听得耳熟,打眼一看,原来是蒙古王子鬼力赤。再仔细一看,阿鲁台与马哈木也在鬼力赤身后坐着,不过二人兴致不高,只是坐在桌旁喝酒。
侍女异常淡定,笑道:“这位贵人少安勿躁,待我讲完规矩不迟,平素要见丽华姑娘可是要等三个月的呀。”吴侬软语,温文尔雅,说得不紧不慢,听得人极为受用。
鬼力赤嘿嘿傻笑,嘴里嘟哝道:“除了范丽华,小娘子我也要一起带走,嘿嘿!”
侍女不再理他,接着道:“奴家是丽华姑娘的本家小妹,名唤范丽云。今晚诗词品鉴,共有三道题目,答对第一道题者,即可跟随奴家上得台来,余下客官退还进门资费;答对第二道题者,随奴家去到内室;这第三道题,乃是由丽华姑娘亲自出题,亲自品评……”
楼下众人大感意外,纷纷嚷着“不要退钱,只要丽华”,原本还算安静的大厅顿时乱了。
侍女也不慌张,看人群一时静不下来,便拔出一只火枪朝天开了一枪,“啪”的一声,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侍女笑道:“丽华姑娘本意就是如此,怪只怪本院主事的存心炒作,无事生非——规则原本如此,绝非丽华姑娘临时更改!”
众人虽然不满,却也不再议论。
侍女朗声道:“第一题,请各位客官将答案写在桌上所备纸条上,我会一一查看,”顿了一顿,又高声道,“‘频频袅袅十三余’,请问下一句如何对答?各位请独自答题。”
何富贵一听之下,顿时轻松。他在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上不肯下功夫,平时就爱琢磨诗词文章,去了老爹货栈,也爱翻看账簿流水,自从在京师破了处男之身,更加醉心于男女辞藻、才子文章。侍女刚一开口,他就知道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赠别·其一》。
何富贵很快将下句写了,又写了自己名字,慢慢挤向前台,半路忽然手中一空,急忙去看,却是鬼力赤夺了过去。何富贵冷笑道:“几日不见,王爷又长本事了!哦,不!抢人东西本就是你们的本事!”
鬼力赤满不在乎,抄了答案,扔还给何富贵,笑道:“能见着大美人,随你酸书生怎么说!”何富贵与阿鲁台、马哈木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侍女检查纸条,答对者不足十分之一,于是高声道:“我唱了谁的名字,谁就可以上得台来,其余客官便可随意了,出门退还银两,绝无拖欠。”
答对者自然高兴,争先恐后上得台来,落选者虽然不满,却也无话可说,出门领了银两,去别处逍遥去了。很快偌大大厅,只剩下一桌客人——阿鲁台与马哈木对座喝酒,默不作声。
侍女高声道:“台下客官便可随意,台上诸位小心了!”马哈木高声道:“我等花了钱,就在此处喝酒,有什么不可呀?”几个大汉围上来。
何富贵还未看清,自己脚下一空,随即掉了下去!
众人齐声惊呼,鬼力赤更是“呜哩哇啦”怪叫,手脚乱打乱踢。好在下坠时间不长,很快就落到了实处。众人惊魂未定,纷纷爬将起来。何富贵眼见这是一处暗室,却有一台,台下又有潺潺流水。众人新奇不已,纷纷猜测议论。
何富贵发觉范丽云并未随大家一起下来,心生疑惑,忽然听见那个好听的声音粗着嗓子唱道:“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曲调苍劲有力,绝非南方旖旎小调,俨然是北方唱曲。众人大都是南方富贾权贵,平素也多住在京师,何曾听过北方唱曲?鬼力赤虽然来自北方,可是对这汉族唱曲更是一无所知,只听得心急火燎,加上被摔得生疼,心里懊恼,几乎就要骂将出来。
侍女歌声甫歇,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得暗室响起一个男声接口唱道: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范丽云一反常态,语带娇媚咯咯笑道:“这位客官好才情!未等奴家出题,便已轻松应答。”
和唱者自然便是何富贵了。他仰头笑道:“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姑娘提示的很明显哩。”侍女笑道:“如此,何公子便可进入下一题了。”何富贵笑道:“可我如何上去呀?”
侍女笑道:“你信我吗?”何富贵调笑道:“若论守诚信,谁比范丽云!我自然信你喽!”
侍女又是一阵娇笑,叹道:“可惜呀可惜,”收起笑容,“请何公子跃入台下小河便可!”
何富贵虽然心下起疑,可是风流本性,为了心仪女子纵使受苦受罪也甘心情愿,何况今日不光为了名妓范丽华,还有这亲切可人的范丽云,当下再无犹豫,纵身跳下。
身在半空,何富贵猛然惊醒——自己根本不识水性!一旦掉入水中,可算千险万难!想要呼救,已经来不及了,“扑通”一声,已经掉入水中,潺潺流水顿时变为汹涌波浪,一波波冲向何富贵。呛了几口,顿时咳嗽不已,又被灌了几口,终于昏了过去。
何富贵悠悠醒来,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香气,刺激直接,犹如上好老酒,又如冬日凉水兜头,身体每一个毛孔都被吸引、被指挥被控制,他甚至不愿睁眼,以免破坏这从未得闻的扑鼻香味;接着是听见一曲琵琶曲,曲调悠扬抒情,旋律优美雅致,开始是鼓声、箫声相搭配,疏密有致,悠然兴起。何富贵听得舒服,嘴里伴奏轻哼。接着是琵琶委婉倾诉,诗情画意、多情江南的主题曲娓娓道来。何富贵心里赞叹,“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古人诚不欺我呀!其后,琵琶变奏,使出紧缩、扩展、移易音区和“换头合尾”等手法。何富贵闭眼享受,嘴里不停,适时以口技点缀以水浪翻滚、桨橹声,他在运河边长大,这些声音耳熟能详,张口就来。
渐渐地,曲调转为柔和幽远,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到了。何富贵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半天才长叹一声:“听了此曲,即使现在将小生耳朵割去也没有遗憾了!”
近处有人“嗤”地笑了一声,何富贵翻身坐起,定睛去看。他这几年见到的美女自然多之又多,亲近芳泽的也不算少,何况近日又遇见脾气冲动可爱、为人直爽洒脱的李云婷。可是,看到对面琵琶台旁坐着的女子,他心里知道——那些女子都是浮云!
何富贵呆呆坐着,良久说不出话来。那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男人见到她时的失态失语,起身道:“何公子虽然不是小女子要见之人,可是这世上本就知音难求,得遇公子也是上天垂怜。”
何富贵听了她的话,痴痴点头同意,心里边想说出一句精彩的话,出口却是:“姑娘好生眼熟,你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话说出口,才觉出老套至极,不禁就要扇自己的嘴巴!那姑娘淡淡一笑,微微摇头。
看她神情,何富贵心头一动:我怎的真的觉得眼熟哩?嘴里喃喃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起身向那姑娘拜了一拜,道:“多谢姑娘赐曲共赏,多谢姑娘谬赞小生。”
那姑娘也不起身,淡淡道:“公子才学卓著,见识不凡,可否对小女子所奏之曲品评一番?”
何富贵朗声道:“这曲《夕阳箫鼓》旋律柔婉,情调安宁,姑娘运用推、拉、揉、吟等技法,恍然描绘出一幅清丽悠远的山水画卷,人间的良辰美景不过如此:暮鼓送走天边的夕阳,箫声迎来圆月的傍晚,有情人泛着轻舟,荡漾在春江之上;两岸有青山叠翠,花枝倒影,水面波心荡月,桨橹佐声。小生以为,唐诗虽多,唐朝却只有一个,《春江花月夜》也只有一首。刚才姑娘演奏的《夕阳箫鼓》的妙音,绘声绘影,如临其境,把《春江花月夜》所描述的那种画韵诗境尽现于小生眼前,使我有如梦回唐朝,进而无限感怀大唐盛世之万千气象。”
那姑娘微微点头,叹道:“他自然没你懂得多、说得好。”何富贵侃侃而谈,乘着兴头,刚要询问她所说是谁,突然门口“当啷”一声,闯进一个人来,来人也不说话,“唰”地一剑刺向琵琶姑娘!
何富贵急道:“婷婷,不得无礼!”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云婷!
李云婷哪里肯听,剑势凌厉,又快又狠,眼见琵琶姑娘就要命丧当场!
只听“叮”的一声,一个白影硬生生接了李云婷一剑,李云婷一愣神,对方舞起水袖“唰唰唰”连续攻击,逼得她连连倒退,退到墙角。李云婷又气又急,长剑再次掠出,一记“沧海横流”气势极为可观。对方“咦”了一声,很快变换招数,长袖舞得密不透风,隐隐有太极八卦阵的气势。两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越打越快,虽然只是堪堪交手,却已有五十招。
何富贵早已看清,这个人影就是刚才在上面出题的侍女范丽云,温柔可爱的她此时如同变了一个人,气定神闲,淡定自信,一招招回击着李云婷的狠厉剑法。何富贵虽不会武功,却也看得明白,侍女未尽全力,倒是李云婷出剑狠厉,毫不留情!于是喊道:“婷婷,剑法又有进步,实在厉害得很呢!不过不要伤了和气,大家切磋得差不多了,坐下来说说话也是好的嘛!”
李云婷攻击之余白他一眼,骂道:“谁跟她们讲和气?我今天定要杀了她们!”侍女见状,手上逐渐加快速度,水袖已经完全罩住李云婷。李云婷左冲右突,却根本找不到破解之法,只好胡乱劈刺,剑上已经没了章法。
何富贵向范丽华拱拱手,示意她手下留情。范丽华点点头,道:“丽云,收手吧!”范丽云点点头,右手一抖,将李云婷长剑“唰”地卷了过去,“哚”的一声,扎在墙上!李云婷仍是不服,还要上前,却又被范丽云水袖缠住了脖子!
何富贵上前道:“婷婷,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她打了一记耳光。范丽云水袖收紧,李云婷登时呼吸困难,双手挣扎,却也挣脱不开。
范丽华笑道:“丽云,你下去吧!”范丽云松开李云婷,点头退了出去。李云婷松了一口气,兀自盯着范丽华,气愤难平。
范丽华似乎司空见惯,自始至终并未站起。何富贵上前道:“多谢丽华姑娘手下留情。”李云婷喝道:“你说什么?我沧临派功夫哪里需要别人留情!何况是这个脏女人!”
范丽华冷冷道:“姑娘长得斯文秀气,嘴巴却是污秽不堪。本来我办这诗词大会无非是心情愁闷,思念故人,约何公子来此不过是听听曲子喝喝茶,并无其他打算,不过姑娘如此无礼,丽华只好不客气了。”
李云婷一怔,喝道:“你要怎样?”范丽华向何富贵嫣然一笑,虽没开口,何富贵却觉满室生春,自己骨头酥麻之极,几乎就要站立不稳,急忙伸手扶住桌子。
范丽华眼波流转,笑道:“何公子才华横溢,可愿与小女子共赏明月?”何富贵咧嘴笑笑,张口还未说话,已然晕了过去。
李云婷正要骂人,自己也觉得头脑发昏,还没张嘴也晕了过去。
使她们晕倒的自然就是云北归了。他进了暗室,扶起琵琶台的范丽华,正要出去,却看见了结义兄弟何富贵,还有沧临派女弟子李云婷,不禁又惊又喜。
云北归先将范丽华扶了出去,亲自将她扶到如香阁门前,道:“十七爷,丽华姑娘来了!”话音刚落,门就开了,宁王站在门口,神情激动,见了昏迷中的范丽华,喝道:“谁把她灌醉的?是谁?!”
云北归早就想好了说辞,赔笑道:“十七爷,我去的时候,丽华姑娘就是一个人喝闷酒,还说是思念什么十七爷啥的……”宁王半信半疑,一手接了范丽华,一手示意云北归退下。
云北归回到暗室,却不见了李云婷的踪影,心下奇怪,也不及多想,先喝口茶水,喷在何富贵脸上,他“嗯”了一声,登时悠悠醒来。
何富贵睁眼看到云北归,又惊又喜道:“二哥,怎么是你?那谁……”云北归没好气道:“谁,还有谁?你何富贵就知道喝酒泡妞,大哥交办的事都忘了吧!”
何富贵嘿嘿一笑,道:“猫有猫路,狗有狗道。大哥交办的差事时刻记在心里呢,这不我刚跟京师第一名妓搭上线,据说她跟许多皇室都有关系,攀上她,不就套出消息了!”云北归不以为然,但知道他生性风流,只得道:“反正今天你跟那什么范丽华不行了,有大主顾。”
何富贵奇道:“你带来的?”云北归得意道:“三弟,二哥我也不简单,搭上了宁王,明天就要进宫!他还给我改了名字,叫什么云北归。”
何富贵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哥哥厉害,哎,你说的大主顾就是宁王?”云北归眨巴眼睛笑道:“可不咋地,难不成你要跟王爷抢女人?”
何富贵愤愤不平道:“仗着权势地位霸占美女,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咱比比才学,比比诗情!”云北归道:“哎,你那个小相好李云婷呢?刚才还在这儿啊!”
何富贵也是奇怪,不明究竟,也就不再寻思。两人简略说了各自来京师的过程。何富贵听云北归说跟随张三丰习练武功,心中大是不信,心里清楚这个二哥本就喜欢吹牛胡侃,遇事如果没有夸大其词反而不是他二哥了。
二人约定,何富贵暂且回去,明日再来找范丽华。云北归跟随宁王进宫,见机打探消息,每日傍晚酉时到五龙桥头见面。
云北归回到如香阁,在门口静听一会儿,悄无声息,心下奇怪,于是故技重施,沾湿窗户纸,搭眼一看,不禁愣住了,此时的宁王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尊贵王爷,只是一个细心侍候自己女人的温柔暖男,在用毛巾为躺在床上的范丽华擦脸,动作轻柔,眼神怜爱。
云北归正要离去,忽听得楼下喧哗一片,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正要向下探头看,却忽然觉得头脑发昏,站立不稳,丹田处更是隐隐作痛,浑身都没了力气,软软倒在地上。
云北归再次醒来,却身处一个极为狭窄的所在,抬头是一个木板,四周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心里惊慌,想要挣扎却怎么也动不了,像是身上穴道被点,连嘴巴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仔细回想,记起晕倒之前是在宁王与范丽华房间之外,再之前是和何富贵见面,可晕倒之后为何到了这里,穴道还被点住,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云北归试了几次想要发出声响,无奈全部失败,心里正懊丧时,忽然觉得头顶上的木板在动,发出有节律的“吱吱”声,同时伴有女人的呻吟!
虽然云北归泼皮本性,却对杉杉极为专一,打架、赌钱、耍无赖,他都是一把好手,却唯独对地痞们热衷的调戏姑娘们从不参加。云北归也不理那些混混儿们如何笑话奚落,他就只认杉杉一人,从不去招惹别的姑娘,更不会去什么妓院。
可是,云北归毕竟血气方刚,听到这酥人筋骨的呻吟声,也不禁心魂荡漾,心里骂道:“是哪个王八蛋把我塞到这来受罪?老子知道了非得把他扔河里喂王八!”
幸好,时间不长,木板之上不再动弹,天地恢复安静。
一个男人道:“怪不得那些王公贵族冒着被老皇上剐了的风险也要来会会你,只这一回,死也值了。”又是半晌无话。
云北归心道:“听着声音不是宁王,有些耳熟,却又不太像,难道是……”
男人又道:“别跟死鱼一样,咱家就不信你陪太孙陪宁王也是这副德性!”
云北归心里大动:什么?陪宁王、陪太孙!什么情况?怎么这么乱?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道:“你来也来了,玩也玩了,还不走吗?”声音娇柔悦耳,却又虚弱无力。
男人呵呵冷笑道:“怎么?打扰了你跟老情人约会,心里不爽?”女子没有说话,却突然“哎呀”尖叫一声,木板也剧烈晃动了一下,把云北归也吓了一跳——当然,只是心脏剧烈跳了跳,身子还是纹丝不动的。
女子求饶道:“哎,李公公,你,你……饶了我吧!”声音颤抖,显得极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