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讲 悲剧的诞生
一 日神与酒神
酒神与日神是二元对立并且富有象征意义的两个概念,酒神狄奥尼索斯身上散发着原始的生命力,是一种忘我的冲动,是一种生命由毁灭到创造的永恒循环。正如狄奥尼索斯被提坦巨人们撕成碎片后的重生,生命经历了由解体到重新组合成为新的生命个体的过程。“人在酒神精神的支配下,充满着幸福和狂喜,一切原始的冲动都得到解放,而不受任何理性观念和原则的束缚。人类受了酒神精神的鼓舞,自由发泄他原始的本能,沉溺在狂欢、酣歌、舞蹈之中,达到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酒神精神是一种弥足珍贵的非理性精神。当然万事万物都有对立面,神灵也不例外——与酒神狄奥尼索斯意义相反但又相辅相成的神灵是太阳神阿波罗——他被视为掌管文艺之神,主管光明、青春、医药、畜牧、音乐等,同时他是希腊神话中的花美男之一,拥有完美的身材以及超高的音乐才华,是人类的保护神、光明之神、预言之神、迁徙和航海者的保护神、医神以及消灾弥难之神。“他依靠自身的权利和禀赋,支配着人的内心幻想世界的美丽外观,从而创造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立的完美、和谐的梦幻世界。作为光明之神的阿波罗,更代表着人的理性和静穆,日神看重的是和谐、限制与哲学的冷静,他总使自己免受刺激,即使激动和发怒,仍然保持着美丽光辉的尊严。”
尼采对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质有着与众不同的独到理解——“日神状态,酒神状态,艺术本身就像一种自然的强力一样借助这两种状态表现在人身上,支配着他,不管他是否愿意;或作为驱向幻觉之迫力,或作为驱向放纵之迫力”。日神可以被视作外观的幻觉,酒神则是情绪上的放纵,这两者都属于非理性的范畴,都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前者是个体的人借外观的幻觉自我肯定的冲动,后者是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尼采在早期代表作《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断言,当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代表的两种力量达到均衡时,古希腊文学艺术便臻于顶峰——前者代表的沉静自制,与后者代表的狂放神秘和自我放纵,恰成鲜明对比。希腊文化对众多德国思想家文学家而言都是文化的乐土,歌德、黑格尔、莱辛等人在希腊文化中看到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而尼采在希腊文化中却看出了人们对生活的悲苦所表现出来的旺盛活力和洋溢着悲剧精神的人生观。尼采在对酒神精神的研究中提出了自己完整而独特的人生哲学、艺术哲学和美学思想,他认为悲剧艺术都是酒神艺术,根本的精神是酒神精神,音乐艺术是酒神精神的典型代表之一。
尼采认为,希腊悲剧是从酒神歌队产生的,刚开始时仅仅是歌队,后来演变成真正的原始悲剧,“一个正常的观众,不管是何种人,必须始终知道他所面对的是一件艺术作品,而不是一个经验事实……一个观众越是把艺术品当作艺术即当作审美对象来看待,他就越有能力”。此外,尼采认为合唱是再现自然的过程,尽管是一种时过境迁,历史变迁却永远存在的原始生命力,代表了生存的意志,是文化还没正式产生之前便早已存在的自然张力。尼采指出,戏剧是随着合唱的发展以及日神精神的参与而诞生的——由此他提出一个概念“魔变”——魔变是指一切戏剧艺术的前提。在这种状态中,酒神的醉心者把自己看成萨提尔,而作为萨提尔的他又看见了神,也就是说,他在他的变化中看到了一个身外的新幻象,他是他的状态的日神式的完成,于是戏剧随着这一幻象而产生了。
古希腊戏剧最初的形式便是萨提尔(或称羊人)剧,通常在酒神节庆典中上演,含有原始情欲的成分和喜剧元素。其后发展为喜剧和悲剧:喜剧旨在呈现人性以及神性中滑稽荒诞的一面,悲剧则重在刻画人物崇高悲壮的一面。亚里士多德《诗学》对悲剧有深入的研究,对后世影响巨大。其实作为同样的文学样式,悲剧并不天然高于喜剧,只是由于亚氏研究喜剧的著作早已散佚,故后人乃有高下之误判。亚氏关于悲剧的定义: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具有一定长度的动作的模仿。悲剧主人公多为出身高贵的王子英雄,但由于性格缺陷,或倨傲无礼,不得不承受巨大病苦,并遭受覆亡的结局。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苦难是人类意识唯一根源——悲剧的本质就在于将世上美好的事物粉碎,让人看清其背后冷峻残酷的现实,看清凡人如何抗争,始终无法逃脱命运的拨弄。由此观众的心灵也将得到“净化”和“宣泄”(catharsis)[5]。
以下次第来谈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