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燥热在晚上七点后逐渐散去,人们纷纷出门遛弯,院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九十岁的大爷、六十岁的大妈、五岁的孩童,都来到大院空地上消食。
秀荷趴在凉席上玩游戏,埋头眨巴豆芽似的小眼睛,从黑框眼镜上方盯着五彩缤纷的手机屏幕玩得起劲。老高躺在她身旁看电视,时不时瞥一眼手机时间。另一个卧室里,八十三岁的长喜在黑漆麻乌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坐立难安,一会儿看看墙上的时钟,一会儿拿起老式手机查看消息。
半小时过去,手机依然毫无动静,长喜心焦如火走到女儿秀荷的房门口,敲敲门,中气十足地问:“她们到了没?”
听见敲门声,秀荷摁着腰扭头回答:“还没呢,您就别瞎操心啦!八点半到站,我早打听好了。”
“那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你俩赶紧出发啊。”
“我们离火车站近,开车二十分钟就到,这么早去干啥。”
“万事提前准备,如果路上堵车呢?如果没有停车位呢?早点出发好办事儿!”
秀荷瞟一眼老高,有些不耐烦,可若不动身,老爷子估计会一直守在门口。
“得,我们现在收拾出发!您啊别老催,尽瞎操心,好好休息。”
话音落,老高扶起秀荷,拿上车钥匙准备出发。一开门,长喜仍在门外蹙眉而立。
“爸,您就放心回屋休息吧。”
“接到人在群里汇报一下啊。”
“好,遵命。”
目送两口子下了楼,长喜才稍稍安心,走到两间卧室中间的小屋子打开灯,检查各项事宜。堆满各种书本杂物的房间经过连日打扫,此刻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双层床一层不染,上铺是整整齐齐的书籍,下铺已铺好褪色的被单。看着已经反光的地面,长喜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半身躺床上,下半身搁板凳上,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长喜依旧没开灯,一个人呆在屋里静静等待亲人们到来。
二十分钟后,两口子抵达火车站。
夜晚八点的停车场热闹非凡,一位难求。老高顺着路慢慢绕了两圈,终于找着一空位,迅速停好车。这里通风设备老旧,空气异常闷热,两口子早已汗流浃背。
“告诉她们,咱们已经到火车站了。”
“正在聊呢,说是火车已经开始减速。”
“那挺好,咱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这里真太热了,你还行吧?”
“这点热没问题,喝水不?”
“喝!全身都是汗,回头又得冲澡。”
黏糊糊的空气里时间缓慢流淌,秀荷的腰已经开始胀疼,她一手撑腰一手拿手机,三五分钟便打探一次消息。
列车一进站,夏丽红立刻汇报,随即起身,和其他着急回家的乘客一样,提前开始收拾行李。苏梦清和苏梦洁也迅速准备。车门一开,四人跟随第一波人流往外涌。
站台和十年前一样,老旧但整洁。走在出站的通道里,唐晓雯回想起曾经叫苦不迭搬运行李的情景,两只手三个箱子加小号的身材,只能一个接一个往外拽,走道里的人眼看越来越稀少,自己几乎是最后一个出站,心急如焚焦眉愁眼,生怕把自己弄丢了。而这次,她浩浩荡荡带着三个“保镖”,不拽箱子不背包,前后有人护着出站。时过境没迁,变的只有人。
夏丽红边走边打电话,一路听从秀荷指示。四个人八只眼睛四处张望找人,没想到一出站便和老高成功接头。
亲人相见分外开心,每个人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颧骨都快上天。然而站口人流量太大,顾不上聊天,老高赶紧催促大家往停车场走。
他接过唐晓雯手里的行李箱说:“咱先上车,回家坐下慢慢聊,家里老爸还在等你们呢!”
见刚到手里的箱子又被小姨父“抢走”,唐晓雯伸手想“夺回”,但却赶不上对方的速度,只能紧赶慢赶碎步前行,步伐之快令她张目结舌,只能不停给母亲使眼色。突然,老高停下仓促的脚步回头看着唐晓雯问:“瞧我,走这么快,晓雯能行不?”
“没事没事,她还行,我们跟着走就是。”夏丽红看着女儿,脸上满是无奈,毕竟八十三岁的长喜还等着呢。
唐晓雯悄声说:“妈,我这是从普快一下提档到高铁啊,小姨父真的做过心脏搭桥手术吗!”
“你也听见了的。要是跟不上,我陪你慢慢走。”
老高手术一事母女俩刚听说,苏家姐妹虽早早得知,但担心夏丽红会因此放弃来京故而一直瞒着,直至进站才提到一两句。
“老高,秀荷呢?”苏梦清问。
“在停车场等着,她腰疼,走不了还非跟来,让她留车上了。”
“她腰怎么啦?”夏丽红问。
“哎,说来话长,估计老了椎间盘突出,压到神经啥的,腿疼得不得了。”
“哟,瞧你说的,那还让她跟来?”
“她心急呀,说晓雯好像做了大手术,着急看看。”
“她也真是…太热情了。”
闷热的停车场里,秀荷一直仰着脑袋八方张望,远远看见一群人,带头的是老高,她立马热情地挥舞大臂喊道:“这儿!在这儿呢!”
老高瞅着也响亮地回一句:“来了来了!”
一见面,秀荷笑开了花,豆芽似的眼睛变得更小,一边唠嗑一边着急返程。
“赶紧上车,这儿的停车费掐秒计算,我们回家慢慢聊!”说完便立刻通知长喜,人接到了。
“座位上刚买的矿泉水,天太热,多喝些水。”老高指指后座,“车子小,咱们挤挤,很快就到家。”
“我们都是瘦子,一点不挤。”苏梦清打趣道,“对了,听秀莲说你们买了新车,那这车是?”
“哦,这二手的!买来代代步,挺好开!新车给儿子开,这不天天吼着没车上班不方便嘛!”
“呀!让你们带驾驶证都带了吗?”秀荷突然兴奋地问。
只见后排的“大人们”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忘了这事,只有唐晓雯没底气地回答:“我带了。”
见状,秀荷皱起眉头:“哎呀,我不是特别叮嘱你们一定带上吗?咱们有车到哪儿都方便,老高上班赶地铁,车子搁家里,要是想去看病或者去哪儿玩儿开车多方便啊。”她噼里啪啦的语速像是倍速看电视般,然后拍拍双腿,瞅着开车的老高继续嘟囔,“得,瞧这这帮人带啥啥忘。”言语中充满叹息,转而小眼睛又扑闪起来。
“晓雯带啦?”
“嗯,只有我带了。”
“那也行啊,到时候开车想去哪儿去哪儿!”
“不不不,我…我…”唐晓雯面露尴尬,欲言又止,声音小得像只蚊子,“我很久没开车,从四月到现在…”
“没过多久啊,没事儿!车子开久了一摸方向盘啥感觉都能回来!”
“我…嗯…”见小姨如此兴奋,唐晓雯只好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脸上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心想:我开车,谁敢坐,连我自己都没这信心。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笑声,二十分钟后一行人准时抵达长喜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