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里灯光昏暗,唐晓雯犹犹豫豫迟迟没有洗澡。肚子上的疤只有父母见过,若让别人看见或许会对她指指点点。她屏住呼吸,凝神倾听,这里除了她应该没有别人。四下打探后,她走向淋浴间。
淋浴间一排五个隔间,没有帘子或玻璃门,左右两侧都是通道。她选了最中间的一间,背过身子面对墙壁准备洗澡,不料设计问题墙壁太近令人局促,她只能面朝前方,和对门的隔间相对。打开水龙头,充足的热水喷洒出来,她心想:果然这里的花洒更大更舒服。
苏梦洁上完厕所,朝反方向的更衣室走去。这几日唐晓雯一直和夏丽红一起洗澡,她担心地上湿滑引发意外。
她探头探脑寻着水声走到淋浴间中央,还没看清唐晓雯的脸就已经被肚子上的疤痕吸引。她有些吃惊。
“晓雯,你的疤痕那么大呀?”
唐晓雯正洗头,听见声音吓了一跳,无法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她想转过身去,但似乎那样做太刻意。光溜溜的身体和难看的疤痕令她极其难为情。
“为什么你的伤口还拐个弯呢?”
“当时来不及,为了救命只能这样。”
“哦。”
唐晓雯迅速清洗头发,身体似转非转。
眼看侄女遮遮掩掩,苏梦洁背过身,走到斜对的隔间说:“我不看你,你慢慢洗。我也来冲冲,去趟厕所身上凉的。”她刻意留下,为确保唐晓雯安全。
“哟,这水真舒服!”
“嗯。”
这时,更衣室来了一对母女。小女孩换好泳衣却不见妈妈,一边大声呼唤一边四下寻找。经过唐晓雯时,她突然安静下来。
唐晓雯立刻转身,怕自己的疤吓到小女孩。然而小女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疤痕的高度正好和她一样高。她鼓着大眼睛经过,又好奇地返回,小小的手指直指唐晓雯的肚子,歪头问:“阿姨,你那个是什么?”
唐晓雯真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心想:小妹妹,你认真的吗?没见阿姨正光溜溜地洗澡吗?
她克制住尴尬,转过身,指着自己的伤疤,用“阿姨”应该有的大方姿态,问:“这个伤口吗?”
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点头回答:“是!”声音铿锵有力。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疤痕。阿姨之前受过伤,医生为了救我留下这个。你…”
话没说完,小女孩的妈妈找来,她弯下腰拉起女儿的胳膊,边走边教育:“干嘛盯着阿姨洗澡,这不礼貌,以后不能这样,知道吗?”
“妈妈,阿姨肚子上有道疤。”
女孩妈妈回头一瞥,担心被人听见,拉着女儿快步离开。
“不管有什么,别人洗澡的时候你别盯着看。”
这一幕全被苏梦洁看见,她明白一道疤对女孩的意义。疤痕,是美和丑的分割线,更是自信心的转折点。
她想起自己的疤,以伤疗伤最好不过,便用平和又有些炫耀的口吻说:“我的肚子正中也有一道疤,当年生孩子留下的,从肚脐一直往下,有十厘米。你瞧,比起你的小不了多少。”
唐晓雯一听,很是惊讶,想抬头看,又不好意思,此时没戴眼镜正好打消这一念头。她的心中生出一种亲切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
她好奇地问:“剖腹产不是在肚脐下面横切一个口子吗?为什么你的在正中呢?”
“以前技术不一样,我要是晚生几年口子也小。好几个同事,包括你小姨,她们的伤口最多五厘米,丁点儿长,我的比她们长了至少一倍。”
“哇。”
“诶,我听说有祛疤药,你用了吗?”
“用了,每天擦。”
“有效没?有效我也买来试试。”
“呵呵,好像有效,又好像没有。据说越早用越好,我大概半个多月时开始擦,但是好像越长越粗。”唐晓雯低头看着冬瓜肚上的疤,热水冲在上头,此时已经变成两条粉色的蚯蚓。
“假如留疤你也别不好意思。年轻的时候我特别讨厌那道疤。你不知道,当年我跟你小姨一样爱打扮爱新潮。可自从有了这道疤,我再也没穿过短衣裳,也不喜欢买衣服。和你小姨去海边度假,只能羡慕她能穿比基尼妖娆,特别害怕人看见。”
“嗯,我懂。”唐晓雯心想。
“晓雯,你怕被人看见吗?”
“诶?”苏梦洁突然打来的直球让唐晓雯舌头打结,她呵呵傻笑两声说:“会有点害羞吧。”
“害羞是肯定的,我懂,我也这样。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它已经在那里,抹不去,消不掉,就是一段经历。你有别人没有,比别人经历多点儿不一定是坏事。现在你会害羞,过段日子便会和我一样,有就有,照样吃喝玩乐。”
苏梦洁的话和花洒喷出的水一样,细腻温和,治愈着唐晓雯的内心。她盯着唐晓雯离开后,才转身回游泳池,冲热的身体又已经变凉。
秀荷见她,老远就大声喊:“哟!回来啦!我们说你掉茅坑了呢,这么久才回来!”
“哎呀,厕所那么小个洞,我这么大人哪掉的进去!我跑去拿手机,顺便试试这里的淋浴间,你别说,真舒服!”
“是吧!我就喜欢在这儿游了泳冲个凉,特别爽!你拿手机干嘛?放柜子里很安全,这儿没人敢偷东西!”
秀荷将手机放沙滩椅上,游到秀荷身边说:“我是担心晓雯一个人在外边。”
“哦,你可真细心。”
唐晓雯走出游泳馆,微湿的头发散发出阵阵香气。她从车里取出平板电脑,在花园一角找张凳子坐下,打算构思小说。
这里很适合写作。郁郁葱葱的大树下面花花的树叶影子,盛夏的炎热蒸发出特殊的泥土青草味,小而精致的活动场所充满孩童和老人的欢笑。这是她向往的生活,怀念的生活。
然而,她没有多少时间去体会当下,一心着急写小说,希望能在手术前完成。
没多少日子了吧?她心想。
若能有一样东西留在世上,她希望是这段痛苦而温暖的故事。
没写几行字,眼泪先落下。经过身边的孩童好奇地看着她,老人目光异样,拉着孙子赶紧远离。
“为什么老爱哭呢?”她自我嘲讽地低声轻喃。
这时,夏丽红一行人走来。
“晓雯!”
“妈?”
唐晓雯又惊又喜。才过去半小时,夏丽红的分离焦虑症已经开始发作,扑腾着要陪女儿。
“怎么不多游一会儿?”
“我怕你无聊。”
“你妈可担心你!我跟她说没事儿,她就是不放心。”秀荷无奈,今天这趟游得亏,“得,既然出来,咱在这里拍拍照如何?”
“好呀,你别说,大院的小花园就是漂亮!”苏梦清赞叹道,“来来来,把东西都放凳子上,找个漂亮的地方多拍几张!”
“晓雯不是会拍照吗,让晓雯找!”
唐晓雯接到任务,立刻从回忆的不安中爬出来,四处张望寻找,一秒将烦恼甩在身后。
人若主动回忆痛苦,在不够坚强的时候,便只会在痛苦中沉沦。唐晓雯明白自己还没有勇气面对,立刻放弃写作念头。
为何要在手术前写完,而不是康复以后呢?为什么只有对死亡的恐惧,而没有能活下去的信念呢?
看着眼前四个女人欢声笑语,她甩甩头,呵呵直笑——沉沦痛苦还是享受当下,这是傻子都会做的选择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