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次日一早,雨停下,他们下了山。
他们行至姜家宅院门前,听到宋氏与邻人的议论声:“那煞星如果死在山上最好,还有他带着点那个姑娘,我瞧着也不似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昨个儿当着我的面卿卿我我,眉来眼去的。”
那邻人迟疑地问:“你可确定那公子便是十年前那个煞星?”
“怎的不是?”宋氏骤然拔高音量,扯着嗓子道,“那煞星不就是银发银眸吗?我还能骗你不成?我瞧着他气度不凡,便给他领了路,谁曾想他摘下斗篷竟是这番模样。”
两个人继续谈话,青芜下意识地瞥向身侧的少年,隔着斗篷,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但却不难感受到他没有半分要发怒的迹象。
平静到像是……习惯了。
她不懂安慰人,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在接受到他目光时展颜一笑。
凌尘怔住了。
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位壮年男子绕过他们冲进了院子内,一脸焦急地对着宋氏道:“宋婶子,你快些去村前那条河看看吧,你家栋子出事了!”
栋子是宋氏大儿子的小名。闻言,宋氏连忙起身,路过凌尘和青芜时也顾不上惊讶,步履匆匆地朝村头赶。
青芜犹豫了下,跟了上去。
河边乱成一团,一个小娃娃躺在河边了无声息,宋氏急红了眼,众人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愣是没人敢吱声。
“栋子趁着大家不注意,下了水……唉,节哀顺变。”最后还是村长捋了捋胡须,叹息着道。
宋氏顿时崩溃,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
现场的气氛悲痛到凝滞,青芜无意识地揪紧凌尘的衣袖。
宋氏忽然止住抽泣,双眼猩红地朝凌尘扑去,他反应迅速地退开几步,却还是被宋氏扯下了斗篷。
他的面容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村民们大多面露惊愕。
一名孩童拨开人群,疑惑地指着他问:“娘,为什么这个大哥哥的眼睛和头发和我们不一样啊?”
孩子是单纯的,他走过去想触碰凌尘的衣袖,他的母亲忙把他楼进怀里,看凌尘的眼神想看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少年的神色依旧很淡,却刺得她心脏发痛,一股悲凉感油然而生。
“是你!都是你这个煞星!一定是你克死了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去死?!”宋氏怒吼着。
青芜听到了“死”这个字眼,心脏狠狠一痛,有人抄起石子往凌尘身上砸,她奋不顾身地护在他身前,张开双臂。
“他不是煞星!”她红着眼,“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不是煞星!他不是!”
直至很多年以后,凌尘都无法忘记这一幕——她明明比他矮上许多,却要比年少时的他勇敢多了。
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大胆地向众人宣告他不是煞星的人。
伍
姜怀年赶到时,他没同宋氏那般鬼哭狼嚎,可他看向凌尘的眼神也已经表达了他的看法——或许他也和宋氏是一样的想法。
面对村民们的指指点点,凌尘没说什么,在姜怀年枕下留下一袋碎银,租用了辆马车,很快就离开了村子,赴往下一个目的地。
青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戴着斗篷了,但这个得到答案的方式她难以接受,她宁愿不知道答案。
“知道他们为什么称我为煞星吗?”他没从书卷中抬起头,仍旧低着头,声音微哑着问她。
不等青芜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母亲怀的原是双胞胎,不幸早产,他是兄长,因为母亲生他时难产,导致第二个孩子闷死在腹中。
原先村中人只是惋惜,可自他出生后,家中事业逐渐败落,村中渐渐有了他克亲的流言,但碍于他的父母,多多少少还有些克制。
他的父母不为外界影响,待他如初。
好不容易家中事业有所好转,父母带他南下经商,却在途中遇上洪水,三个人中唯有他存活下来。村里的流言更为放肆,皆说他的父母是因为他而死。
他的叔父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留了他,凌尘年少无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他却在骗取他的父母留下来的财物后原形毕露,把凌尘扫地出门。
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没有生存能力,只好去偷,常常因为一个馒头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愿放开手中馒头,是姜怀年给他送药送吃食。
可岁月蹉跎间,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已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
之后他遇到了一位道长,那道长带他回了道观,将他养育成人。
他近些日子病倒了,治病所需的药材多且难寻,凌尘这次出道观亦是为了采药给他治病。
他昨日采的草药只在悬崖峭壁上生长,而那座村子的地质正巧容易生出这种药材,他去那里采药,顺便探望故人,可惜物是人非。
她不语,少年轻笑,嘴角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或许我真的是个煞星,如果你害怕了,现在离开还不晚。”
谁喜欢被人称为煞星呢?他也曾试图反驳,却发觉他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当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的时候,哪怕他不是,那他也是。
“我,我不会离开的!”青芜憋红了小脸才吐出这么一句。少年凝视她片刻,没立刻作声。
“青芜。”他轻唤她的名字,目光专注,她的心跳一下就乱了节拍。
“如果你愿意,我便带你游遍千山万水,可好?”
清风缓缓渡来暖意,少年清朗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如绚烂烟花般蓦地炸开,青芜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随心而走。
她木木地点了下头。
陆
青芜与凌尘一路往北,辗转几个月,药方上的药材只差最后一种药材。
最后一株草药生长在深林中,他们遇上一只老虎,虽说最后逃过一劫,但凌尘却受了极重的伤,鲜红的血液不停地往外流。
青芜手忙脚乱地扯下布条为他包扎,血液很快就染红了青色的布条,她急得团团转,又无可奈何。
前些日子采药,她遇上了一只小妖,那小妖见她身上妖气强却不会使用法术,便教了她一道治愈系的小法术。
她运起妖力,掌心燃起微弱的萤光。
这道法术终归是太低阶,他的血还在流,没有半分要停下的前兆,她的妖力像是注入了一个无底洞,有去无返。
她逐渐感到吃力,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部线条向下滑落,她仍不肯罢休。
“没用的。”他苍白地笑着,劝她放弃。
青芜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她咬着下唇,没撤回手,强撑着继续。
少年抬起手,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将她推开。
“我说了没用的。”他倚着树干坐起,银色的眸子内闪着微光,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很轻松。
“我死了之后,你带着药材回长安,我记得我曾与你交代过道观的位置,你交与门前扫地的小道士即可。”
“你拿上这个,同他说药材是我托你带回去的,他自会带你去见我师父……”
凌尘边说边把腰上染了血的白色玉佩解下,同装着药材的盒子一起交于她。
他的动作颤颤巍巍的,连拿稳盒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却没接,任他的手悬在半空中。
“我那么笨,一定会把事情搞砸的,所以你……”
“我信你。”少年扯唇浅笑,银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她的样子,他乌黑长翘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你一个人也可以的。”
他舍得让她一个人吗?
答案是不舍得的,可人在某些事情上就是那么无力,连挣扎的余地都不曾有。
凌尘执着地让她将玉佩收好,青芜接过玉佩,为他重新系上腰间。
“你不会死的,玉佩你留着,相信我。”她擦干了泪,语气坚定。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瘦小的她竟背起了凌尘,一步一步下山,她走的急,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凌尘在昏迷前贴在她耳边,又交代了许许多多的事,她刚憋回去的眼泪再次决堤。
不幸中的万幸,她背着他走到半山腰时,遇上了一位准备上山采药的村民,那村民见他们俩浑身是血,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热心地帮着青芜将凌尘送到了医馆。
大夫考虑到凌尘伤势严重,于是暂拒了其他病人。
柒
她在门外踱步等候,没多久,大夫便出来了,只是神色并不好。
大夫欲言又止,某个念头涌上心头,青芜顿觉手脚冰冷。
“姑娘……唉……是鄙人医术不精,姑娘还是另寻高明罢。”大夫半叹息着道。
此话一出,青芜顾不得多言,冲进门内,少年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夕阳,见到她进来,凌尘笑了下。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同你说……”
“你不会死的。”
青芜这次没有哭,异常的冷静,夕阳迟暮,暖黄色的暮光倾落在她身上,隔着这一层薄光,凌尘看她看得不真切。
她的身姿如此纤瘦,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风中。
凌尘未曾反应过来,她突然俯身凑近,双唇相贴,丝丝清凉自她唇间渡入他腹中。
他岂会不知道她是在将内丹炼化成气渡给他?
他想推开她,一抹无力感和疲倦感突然袭来,将他带入无尽的黑暗中。
闭上眼前,他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大抵是她对这门法术不太精通,他便是昏睡过去了,也仍能听见她的话语。
她的声音很低:“对不起……”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骗了你,我其实知道什么是妖的……”
“但是你放心,我只骗过你那一次。”
她还说了很多。
青芜原先只是一只蜉,朝生暮死,却在意外中遇上一只将陨的千年灵狐。
灵狐身受重伤,又有仇家追赶,她不愿让仇家得到自己辛苦修炼得来的内丹,恰逢她路过,笑言:“古往今来,倒是未曾听闻过蜉成妖,不知蜉成妖后会是何种模样。”
灵狐将毕生修为都给了她,但来不及教她人情事理,只是让她快些离开。
她那时刚化人形,又不懂法术,听到脚步声,以为是灵狐的仇家,却发现并不是。
在凌尘问她可否愿意同他离开时,为了躲避灵狐的仇家,她同意了。
“你不用内疚的,我本便只有一日的寿命,这段时日我学会了好多好多,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少女对着昏睡中的少年低语,身子渐变透明,墨发贴着她的侧脸,遮住她眼眸中所有情绪。
“唯一的遗憾……大抵便是未能与你一起看遍万水千山。”
她的声音太轻太缓,化作一缕青烟,没入风中,再无影踪。
终
凌尘自小便可看见各路鬼神妖魔的原形,那年他不过十岁,双亲已故,举目无亲的他遇上了一位道人。
道人看他天赋异禀,便问他:“你可愿随我走?”
他自然是愿意的,随着道人回到道观,学基础知识学了十年,却未曾开始正式修炼,道人也未曾正式收他为徒。
每每有人问道人为何不传授他修炼之法,道人只是捋着胡须淡笑:“时机未到。”
后来道人重病,唤他至床头,交与他采药的任务,他伫立在道人床边时,道人抓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道:“若你归来仍愿学道,我必倾囊相授。”
凌尘一开始并不懂道人为何如此说。
他去采第一味药时,遇上了一直他看不出原形的妖,他一时兴起,问她可愿随他走。
直至她护在他身前,说出那一句“他不是煞星”时,他终于明了,道人为何会说出那番话。
他终究是放弃了道,哪怕他知晓,作为一个凡人,他只会是她的妖生中一个匆匆过客。
重伤之际,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他没想到这只妖竟然会舍身救他。
她的出现太突然,他的心动来得太突然,离开也太突然,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未曾来得及说完他最后要告诉她的那一句“我心悦你”。
他醒来时,身上的伤皆已痊愈。
他带着药材回到长安,交予道观门前扫地的门童,他未曾踏入道观,只是在门外站着。
临别前,门童问他要去何处。凌尘的脚步顿住,不过片刻,他迅速敛下心间生出的苦涩,加快脚下步伐。
少年的身影没入晨光中,渐行渐远。
凌尘寻了处人烟稀少的地方,终生再未踏足长安,他栽了满山的山楂树,等待着他的故人归来,便是他知晓,她再不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