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灯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
她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始终没有陷入沉睡,清醒时和梦境里的碎片交替出现。等她洗完脸,梦的内容全都忘记了,只清楚记得那个叫周一非的鬼魂说的每一句话。
他并不是一场梦。
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认识到这一点,祝灯灯的内心却波澜不惊,甚至连情绪都没有受到影响,没有开心,也没有困扰。她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镇定,明明之前成绩稍微下滑一点就要崩溃了啊。
看来这只能说明成绩下滑真的比见鬼还可怕。祝灯灯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再想昨晚的事,她如平日一样和两只乌龟道完早安后,下了楼。
此刻正是饭点,姜千兰穿梭在热闹的饭桌之间,看到祝灯灯,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还好你起来了,我刚准备报警。”
“大惊小怪。”祝灯灯跟着姜千兰一起走进厨房,“这个暑假我不是天天都睡这么晚嘛。”
“天天都晚起,是你今天也能晚起的理由吗?”
祝灯灯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只好岔开话题。“老爸在做什么呢?好香啊。”
“地三鲜。”祝伯彬卖力地在铁锅中翻炒,头也没回,“这一份刚要出锅,不过不是给你的。帮我拿个盘子来。”
祝灯灯刚想动手,姜千兰就抢在她之前将一个干净的盘子递了过去。
“正好,我以后不准备吃地三鲜了。”祝灯灯说。
祝伯彬装盘装到一半,停下动作,回头看了祝灯灯一眼,说:“怎么了?”
姜千兰催促道:“赶紧的,她不吃你紧张什么,又不是客人不吃。”
祝伯彬装好盘,这次祝灯灯抢先接过了盘子,她问:“哪一桌的?”
“五号桌。让你妈去呗,我给你做早饭,想吃什么?”
“咖啡,松饼,再来个炒蛋就更好了。”
姜千兰从祝灯灯手里夺过盘子,数落道:“你直接做就完了,问她干嘛,净说些家里没有的。”
“家里没有吗?太遗憾了,那我只能出去吃啦!”祝灯灯欢快地宣布。
姜千兰说:“老在外面吃,不腻吗?”
“就是腻了才去外面吃的。”
“也不知道你哪句是真的。”姜千兰白了她一眼,端着地三鲜出去了。祝灯灯刚准备跟在她后面离开,却听到祝伯彬说了句:“灯灯,那边三号桌空着,你先去坐一下。”
“怎么了?”祝灯灯说,“三号桌是测谎仪?”
祝伯彬笑了。“没有,你先去坐,耽误不了你几分钟。”
祝灯灯眯着眼睛看了父亲一阵,然后满怀狐疑地走了出去。三号桌上摆了个“留座”的牌子,她坐下来,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客人们交谈的声音不断传进耳朵,再加上各种香味刺激,祝灯灯的肚子“咕咕”叫了一下。
她皱着眉,心里大骂周一非死了都要浪费粮食。昨晚自己吃那么多,这才过了多久就又饿了。
坐了一会儿,祝伯彬走了过来,在祝灯灯面前放下咖啡和炒蛋。“新买的松饼机我还没研究透彻,刚刚做失败了,你再等等啊。”
“我们家改做西餐了?”祝灯灯掩饰住内心的惊讶,端起咖啡尝了一口,“还不错嘛。”
“隐藏菜单。为了留住老客人。”祝伯彬笑着说,“而且都有机器的,做起来不难。”
“有机器,对你来说才难吧?”
祝伯彬傻笑了几下,抬手看了眼手表。“松饼好了,你等着。”说完一路小跑进了厨房。
很快,姜千兰端着松饼走了过来。
“哟,都吃完啦?”姜千兰夸张地说,“三个蛋呢,真心疼啊。”
祝灯灯嘴巴里都是食物,没有回答。她看着刚摆到桌上的松饼,一共有两大块,冒着热气,看起来非常美味,上面还浇了糖浆。祝灯灯把蛋咽下肚,用叉子叉了一大块松饼送进嘴里,接着发出满足的呻吟。
姜千兰得意地看着她,说:“家里的东西好吃吧?”
“和外面差不多。”祝灯灯回答得滴水不漏。
“好吃就全吃了,我洗起来也方便一点。”
祝灯灯本能地点了点头,又叉了一块,可还没放进嘴巴,突然警觉起来。
姜千兰看到祝灯灯突然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吃饱了,不能再吃了。”
“就剩半块了。”
“一口都不能多吃了。”祝灯灯实话实说,“再吃会出事的。”
“出什么事?”姜千兰说,“肚子还能撑爆?”
祝灯灯没回答,“肚子撑爆”已经是母亲想象力的极限,她暂时还不想帮她拓宽。
“砰!”
厨房传来爆炸声。
祝灯灯受到惊吓,可看到客人们都只是抬头看了下,然后又平静地享受起眼前的美食。
姜千兰叹气道:“你爸鼓捣那个松饼机一上午了,每次做失败都这么大动静。”
“他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祝灯灯放下心来,问道。
“自从发现你每天都出去吃早饭之后。”
“那岂不是买了十几年了?怪不得质量不行。”
“上礼拜刚买的。虽说你不在家吃饭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以前你爸根本没放在心上,觉得你还小,在家吃饭的时间有的是。最近开始着急了,昨晚睡觉前还跟我说,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的晚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姜千兰模仿祝伯彬慢悠悠的口气说道。
“我爸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太晦气了。”
“也没说错啊,你还一个月不到就出国了,以后一年也见不着几次。”
祝灯灯沉默地用叉子戳着那半块松饼。
“那他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吃松饼?”
“他哪知道,都准备着呗,松饼机只是其中一样。”姜千兰见祝灯灯不说话,接着说道,“你爸说了,不单纯是为了你,他自己接触接触新东西,也挺有意思,你不是最爱接触新东西了吗?解决你的吃饭问题只是顺手的。所以你别有压力,真觉得不好吃就出去吃。”
祝灯灯感到意外,她试探道:“老妈,你是在逼我说好吃吗?”
“没有,真心话。反正我说的话你也总有道理反驳,到时候想出去吃还是出去吃。”姜千兰又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了,爱吃火锅、想吃日料,就去吃呗,趁还没出国,还能吃到。”
“我是出国,又不是去死。再说了,死了也……有可能吃到。”
怎么又想起这件事了。祝灯灯一边懊恼,一边自我安慰,一定是这段时间太无聊了所致。
“呸,还有脸说你爸,你这更晦气。赶紧吃吧。”姜千兰站起身,又恢复往日强势的样子。她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女客人,连忙上前招呼。
“你好,一位吗?没有空座了,不介意拼桌的话就坐这儿吧。”姜千兰示意客人坐在祝灯灯对面。客人走过来之后,祝灯灯觉得她有点眼熟,不过此时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周一非身上,琢磨着一些乱七八糟让她难以释怀的问题。
客人点完菜,姜千兰准备离开时,祝灯灯突然问:“老妈,你听说过黄金馆吗?”
姜千兰脸色一变。“又开了一家火锅店?”
“没事、没事,忙你的去吧。”祝灯灯摆摆手,重新陷入思考。
她发现自己还是对周一非的事很在意。不,与其说是在意,不如说是一种好奇,这种好奇是祝灯灯与生俱来的特质,对新奇的知识、对他人的言行、对世界的未知部分,她总是抱着好奇心去探索,从不因为复杂而退避。从这个层面看,周一非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样本:他生前是什么样的人,被谁杀了,出于什么理由被杀,为什么会变成鬼魂,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边,如果再吃撑他还会出现吗,会伴随一生吗……
祝灯灯稍微一考虑,问题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不搞清楚简直太难受了。她叉起早已凉掉的半块松饼,心里想着:“你就配吃冷的”,吃了下去。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坐在对面的女客人忽然朝祝灯灯打招呼。祝灯灯看着她的脸,终于想起来昨晚刚刚见过这个女人。当时,她扶着一位老太太进了饭店,而老太太的儿子在店里等了她们很久。
难怪第一眼没认出来,那个时候祝灯灯的注意力全在老太太和儿子身上,她的存在感较弱,印象中她也没说过几句话。
“嗯,有什么事吗?”
“我听到你刚才说黄金馆?”
“你知道黄金馆?”祝灯灯反问。
女客人露出温柔的微笑,说:“其实我过两天就会去那里。”
祝灯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它……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你是从哪里听说黄金馆的?”女客人问道,“据我所知,知道那个地方的人不多。”
“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
“哦?”女客人似乎来了兴致,问,“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做助理的。”祝灯灯尽量用对方能理解的名词说道,“对了,你说你要去黄金馆,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跟随我的老师去的。”
祝灯灯有一种熟悉的不祥预感。“你不会是……”
“我叫安茜,是一名职业助手。”
女客人介绍自己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朝祝灯灯鞠了一躬。祝灯灯不知所措,也只好站起来,回了一躬。
“啊,你好,我叫祝灯灯,是……”
她想了一圈,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的身份,好像没什么可以称道的,总不能说是……
“是‘祝家小馆’的千金,我知道。昨天晚上我们见过。”安茜坐下后,看了一眼祝灯灯眼前的盘子,说,“还能享受隐藏菜单。”
“哪里、哪里,普普通通的女儿,千金什么的言重了。”祝灯灯内心很羞愧,“‘祝家小馆’只是个路边平凡无奇的苍蝇馆子而已。”
“不,就是千金!”没想到安茜严肃地说,“我们对于‘馆’,一向是很尊敬的。”
“菜馆也算馆吗?”
“不是算,就是。”
祝灯灯真想夸父亲一声高瞻远瞩,当初没有听母亲的建议叫“祝家大饭店”。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馆,比如十角馆,比如……唉,我还是看得太少了,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马上又要去其中一座,也是这个城市最著名的馆——黄金馆了!”说起这个话题,看起来冷静知性的安茜突然情绪亢奋,“而我能去,全都是托了我老师的福。你猜猜我的老师是谁?”
“我猜应该不是教语文的。”
“不!她是!”安茜说,“她教我语文,教我数学,教我看清眼前道路,教我分辨是非善恶,教我领略异想之地,教我看透人心复杂——”
“可以了、可以了。”祝灯灯认为,如果不及时打断,她可能会无限排比下去,“说了这么多,我感觉你老师……像一个手机软件。”
其实祝灯灯本来想说这老师感觉不是人,不过对于陌生人,她说不出太狠的吐槽,只好用“手机软件”代替。她不喜欢这个比喻。
“她不是人!”安茜继续说道,“她是神。”
祝灯灯揉了揉太阳穴。
“伟大的侦探,就是神。你不这么认为吗?”安茜问。
“不知道,我不太了解这个行业。”祝灯灯决定抓住主动权,她问,“这么说,你老师也是侦探?”
“是。我更希望你称她为神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同时还是一名侦探小说作家。”
“看来你对我们行业很了解。”
“我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你的老师究竟是?”
“你猜不出来吗?这座城市能被称为神探的,不过五六个人。”
“居然有这么多。”
安茜冷哼一声,道:“是的,居然有这么多人可以和我老师并列。在我心目中,这座城市能被称为神探的只有两人。”
“我想其中一个就是你的老师……”
“苏会凌,擅长揭开人性阴暗面的情感大师,伟大的侦探、作家以及导师。”安茜用饱含情感的口吻说道。
“苏会凌,就是昨天和你一起来这里吃宵夜的那位女士吗?”
“不。”安茜纠正道,“不是她和我一起来,而是我随行与她一起来。”
“有什么区别?”祝灯灯有点生气,她发现自己说什么话都会被对方纠正。
“区别太大了!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安茜义正词严,“作为一名职业助手,自己的名字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在侦探前面,这,是身为助手的自我修养。”
祝灯灯觉得安茜的话十分滑稽,但她拼命忍住想要出言讽刺的冲动,在内心自嘲道,这是身为祝家小馆千金的自我修养。
“你刚刚说在你心中一共有两位神探,一位是你的老师苏会凌,那另一位呢?”
“另一位就是黄金馆的主人。”
“是谁?”
“黄金馆的主人啊。”安茜重复道。
“我知道,我想问的是他的名字,还有像你师父一样的……宣传语?”
“他的名字没人知道。别说名字了,就连长什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事实上,他也不用那些宣传语,只需说出‘黄金馆主人’这几个字,所有业内人士都会发出惊叹。”
“名字怎么会没人知道?”祝灯灯感到不解,“他们不都是作家吗?总会印名字在书上的。”
“他是蒙面作家。”
祝灯灯突然想起放在二楼的卧室中,正好在看的那本侦探小说,就是蒙面作家写的。
“那他出书是用电脑和编辑沟通的吗?”
“电脑?不可能。”安茜又一次反驳道,“我不知道二流侦探怎么样,但是信奉古典主义的黄金馆主人是绝对不会使用电脑的。我上次去的时候,连手机都被没收了。”
“原来你去过黄金馆啊。”
“对啊,我刚才没说吗?半年前我跟随老师去过一次黄金馆,参加侦探俱乐部的年会。”
祝灯灯没有问侦探俱乐部的年会是什么,让她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
“半年前……差不多一月份?”
“对,一月九日。”
祝灯灯飞速思考着,一月九日那一天安茜跟随她的老师苏会凌去黄金馆参加年会,当天晚上,周一非在某间房间门口被人杀害。也就是说,安茜和苏会凌都是嫌疑人。她不禁用多了一分警觉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安茜。
“你在想什么?”安茜突然发问,“你还没告诉我,是你哪位朋友告诉你黄金馆的事呢。”
“你认识一个叫周一非的男人吗?”祝灯灯决定单刀直入。
“周一非?”安茜思考了一会儿,说,“不认识。”
这个回答出乎祝灯灯的意料,她追问道:“那你认识黄金馆主人的助手吗?”
“完全没印象。”安茜这次不假思索地回答,“也不可能有印象。有太阳的地方,你是看不到星星的。”
“呃……”为了不给父母添麻烦,祝灯灯决定不在店里吐。
“对,恐怕那位助手也不认识我。毕竟,我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助手罢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安茜脸上的表情居然是满足和欣喜。忽然,她拍了下桌子,叫道:“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那个助手是谁了?”
“那个助手是谁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最近黄金馆的主人正在招募新的实习助手。”安茜说,“也就是说,原来的那个助手离开了。真是搞不懂,他明明已经达到了一个助手所能企及的天花板,为什么要离开呢?”
“你说的离开,是指离开那位侦探,还是离开……这个世界?”祝灯灯试探道。
安茜一脸迷茫地问:“有区别吗?助手是因侦探而存在的。离开侦探,就等于放弃整个世界。”
祝灯灯感觉很不舒服,眼前这个人的思维简直匪夷所思。但为了多打听一些情报,她只好耐着性子继续问:“你刚刚说过几天会去黄金馆,这次是因为什么事情呢?”
“前不久,黄金馆的主人发出邀请函,邀请了几名侦探好友和编辑去黄金馆做客,并且说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我的老师苏会凌当然也在受邀之列。”安茜说,“具体有什么事倒是没说。”
“有可能你老师知道是什么事,只不过没跟你说。”
“可能性很高。”
“你不好奇吗?不会主动问你老师吗?”
“不要好奇,不要多嘴,相信自己的侦探。”安茜笑着说,“这是助手的自我修养,同时也是助手的幸福。”
安茜说完,站起身,叫姜千兰过来买单。祝灯灯这才发现,她们已经坐在这里聊了很久了。
这场对话为祝灯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完全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虽然知道了安茜的名字和职业,但感觉她比昨晚更加陌生了。那是一种知道对方不属于自己所认知的世界的陌生。
周一非,也属于那个奇怪的世界吗?
安茜临走前,祝灯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黄金馆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黄金馆,名字源于‘黄金时代’,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侦探的私人别墅。”安茜陷入回忆中,面带憧憬地说道,“一共有两层楼,二楼是主人和客人的住处。”
“那一楼呢?”
“是一家火锅店。”
姜千兰闻言,抬起头,厉声说:“我就知道!”